范慶超
(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32)
20 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由于對中越邊境戰爭的反復書寫,國內的軍事文學創作一度出現勞頓疲憊的狀態,在題材開掘上舉步維艱、難有新意,“80 年代的作家們在反映邊境戰爭上,已經從諸多方面把它榨取殆盡”。面對這種情況,龐天舒能夠主動調整創作姿態,結合自己對戰爭的深度理解和豐富的歷史文化儲藏、同時憑借一名滿族作家的民族熱情,開始從文化、人性、民族、歷史的維度開展“戰爭敘述”,極大拓展了戰爭小說的蘊含。
中篇小說集《藍旗兵巴圖魯》、長篇小說《落日之戰》《王昭君·出塞曲》《漢帝國的進攻》等作品的涌現,標志著龐天舒戰爭小說創作走向成熟。它們常被稱為“歷史戰爭小說”或“民族戰爭小說”而受到軍事文學、歷史文學和民族文學批評界的重視。盡管進入21 世紀以來,龐天舒的創作逐漸顯出淡化民族、歷史,日趨現代、主流、多元的趨勢(比如創作了反映未來戰爭的長篇小說《陸軍特戰隊》《特戰先鋒》,并涉足于生態環保、文化紀實類的流行題材,還寫出許多科普人文作品),但從作品的整體質量和評論界的反響來看,此類創作還難以逾越其“民族歷史戰爭小說”所達到的高度??梢赃@樣說,對戰爭的持續關注構成了龐天舒基本的創作取向,而將戰爭書寫同民族、歷史書寫的有機結合則拓寬了龐天舒的創作天地。
作為一名軍旅作家,龐天舒關注戰爭敘述的意義。通過書寫戰爭,能夠給人們帶來什么樣的啟示?這是龐天舒戰爭敘述的基本落腳點,亦即戰爭敘述的啟蒙性。這種啟蒙性,不僅體現在“兵書戰策”的表層,更體現在“戰爭啟示錄”形而上的深層。
龐天舒的很多小說展現了成熟的戰爭經驗和智慧,是可以當成“兵書戰策”來讀的。《藍旗兵巴圖魯》寫到了努爾哈赤先派“死兵”沖鋒、后用“銳兵”打散明軍的策略,《控弦之士》將匈奴冒頓大單于對“上兵伐謀”、“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兵貴勝,不貴久”、“無考而易敵者,必擒于人”等《孫子兵法》精髓的理解展示出來,《漢帝國的進攻》更是用衛青智破蘢城的破釜沉舟之舉生動詮釋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戰爭要義。這些戰爭智慧的藝術表達,的確讓我們感到了“兵書戰策”的氣息。
但文學意義上的戰爭敘述顯然不能停留于“兵書戰策”的“智謀學”層次。因為戰爭本身是一個膠著著復雜意蘊的寬廣范疇。它常會與其他因素相互勾連,諸如生命、道德、人性、情感等等。因此,戰爭文學的更大價值在于由戰爭牽發的一系列形而上的啟蒙性思考。在這方面,龐天舒的戰爭小說用力甚深。《戰爭神話》中的俄木列深夜躺臥在地、仰望星空,突然對征伐產生懷疑:
我們是與大明爭天下,還是僅僅為填滿愛新覺羅的馬褡子?如果是這樣,我為何離開庫倫卡勒,拋下白鹿薩里甘和沙拉甘追兒們?……他想:我原先那瘋狂的熱情從何而來?現在又向何而去?荒原中游動的漢人閃避他如閃惡鬼……
這是在質疑、思索戰爭的代價。戰爭取勝又能怎樣?在骨肉分離、親情離散面前,即使勝利也顯得脆弱、即使勝利者也要背負“惡鬼”的道德自譴。既然戰爭的代價如此令人心靈不安,那么為何人類還要執著于戰爭?《控弦之士》用冒頓單于滲透血液的占有欲、權利欲、征服欲給了我們基于人欲層面的答案。
欲望支配下的戰爭,充滿了冷酷、冷血的意味兒,這必將與人的血肉之情發生沖突。常說“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這固然是一種戰爭所需的精神武器,但帶有十足功利色彩的、不容置疑的、鐵的命令和軍紀不知需要踩踏、壓制多少鮮活、自然、合理,甚至是基本的生命欲求。所以軍紀和人性有時是矛盾的,這也是戰爭邏輯的一種兩難。在龐天舒筆下,總可以見到對這種兩難?!栋讟鍢湫∥荨分械狞S左無比珍視自己對于軍隊的誓言和承諾:“我還有重任在身,我怎么能沉浸在自己的愛情中而拋掉了軍人賦予的使命呢?”但接下來小白娃的反問:“可你我呢?難道我們就沒有誓言和承諾嗎?”將愛情的責任感擺放到軍人的使命感面前,這種并置給人一種抉擇的兩難。類似的兩難還表現在《落日之戰》中,“《落日之戰》關于戰爭與愛情的描寫,卻有著自己的獨到性。這種獨到性歸結到一點,就是戰爭與愛情的難分難舍的牽連扭結,導致了一種難于控制與預測的矛盾狀態”。龐天舒意在籍此引發有關戰爭紀律與人性關系的深度思考。
在兩難的戰爭邏輯中,龐天舒還表現出對英雄主義的復雜態度。試圖引起人們對“英雄氣”與“人氣”的辯證觀察?!八{旗兵巴圖魯”、“冒頓單于”、“耶律大石”、“衛青”等英雄身上一方面顯出勇氣、豪氣與膽氣,另一方面也常常露出英雄氣短的悲壯、衰殘與凄涼?!堵淙罩畱稹分械囊纱笫?,在契丹人眼中永遠都不會疲倦,長期頂著英雄的光環,可在他心力交瘁的那一刻卻顯得如此可憐:
我累,我的的確確累了……但我不能,我甚至不敢合一眼,我怕我會睡過去,永不再醒來……夫人……只要你的眼睛永遠這么安靜、溫暖地注視我,只要你伴在我身旁,大石就像一只鷹,不會停止扇動翅膀……
如果英雄主義需要這般苦苦的支撐、如果苦苦支撐的英雄是這般渴求那基本的“安靜與溫暖”,那么,戰爭制造的英雄是否就只剩下了理性的外殼、像陳列品或標本那樣徒具觀覽的意義?龐天舒無疑在挑戰英雄主義的的神話,她試圖告訴人們:英雄主義有時只是戰爭名利驅使下的一種勉強維持、是壓抑人性基礎上的痛苦經營、是戰爭的負產品。這樣的啟蒙性思索,著實體現出龐天舒對戰爭話語的解剖深度。
在縱深開掘戰爭話語的同時,龐天舒還積極引入民族話語來橫向拓展小說的表達空間。作為一個民族意識強烈的滿族女作家,龐天舒的這種選擇應該是積極主動的。80年代初文學界的“尋根”熱潮,以及因抵制全球化而導致的民族認同感的加強,促使很多少數民族作家主動伸張民族意識,龐天舒也位于這些作家的行列。她曾經說:
突然有一天,人說:你是滿人,你的血管中流動著馬背民族蓬勃的血。心忽地蒼茫了,孩子般地環顧四野,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兒去?重新審視先祖的歷史,傾聽那些遙遠的記憶,這時,你是站在人類學的高度,你不是在贊頌侵略和暴行,你是去尋找那種永恒的精神,那種遺失了的馬背民族的神秘偉力。
這頗可說明20 世紀末的少數民族作家其民族意識的復蘇、強化,以及進行民族文化書寫的動因。在龐天舒那里,對滿族的書寫既是一種紀念和重溫,更是站在一定高度對民族精神的追尋、發掘、彰顯甚至是反思?!拔覀兌疾坏貌怀姓J龐天舒是試圖在十一世紀的背景下,還原滿族先驅之魂魄雄姿的第一人”,這從一個側面折射出龐天舒在滿族書寫方面的實績。
龐天舒小說的滿族書寫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分別是對滿族文化的“展覽性”素描、對薩滿文化的生動呈現以及對滿族民族精神的藝術詮釋。
第一、對滿族文化的“展覽性”素描
為了增添作品的民族文學味道,很多少數民族作家都傾向于直觀展覽本民族文化,以此作為民族性闡釋的“首選”。滿族作家龐天舒也是如此。她常將滿族的歷史、語言、民俗、藝術、宗教等文化元素揉進小說,形成一種直觀、濃厚的滿族文化氛圍。比如《藍旗兵巴圖魯》《戰爭神話》中頻繁出現的滿語稱謂、地名、人名,《落日之戰》關于滿族騎射、飲食、婚嫁、祭祀等習俗的多樣描繪等等。這種文化素描的目的主要在于民族追憶,是民族親緣感、自豪感驅使下的自覺行為。它們作為一種鋪墊性的工作,為民族書寫的深入開展提供了素材和文化場域。
第二、對薩滿文化的生動呈現
在滿族文化的展示過程中,龐天舒對于滿族古老的宗教形態——薩滿教,表現出格外的關注,并予以生動地表現。由于薩滿文化本質上屬于一種民間文化樣態,所以龐天舒在表現薩滿文化時特別注重從滿族民間文化、民間文學當中汲取營養。少數民族作家文學與民族民間文化、民間文學本來就存在著親緣性:
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共同處在民族文化的統一體中,彼此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民間文學先于作家文學而產生,是作家書面文學創作出現以前具有全民性質的唯一的文學樣式……作為民族文化的結晶和重要載體,民間文學不僅哺育作家的成長,給作家以多方面的藝術熏陶,而且直接為作家提供了豐富的題材、生動優美的語言和多種多樣的藝術形式。
龐天舒戰爭小說中的神話、傳說、故事、歌謠,顯然脫胎于滿族民間的“薩滿教文學”(如薩滿神歌、古曲等)?!端{騎兵巴圖魯》曾寫到這樣一個情節:每逢戰爭、災害來襲之前,柔順的狼毛突然會豎立起來,這明顯帶有滿族民間傳說的味道,是薩滿教“萬物有靈”觀的民間變種。此外,這篇小說還對薩滿祭祀進行了全方位的描寫。薩滿作法的場地、環境、器具、配飾、具體活動、吟唱的歌詞都在不斷變換,類似于“上刀山下火?!薄ⅰ昂麸L喚雨”、“穿越古今”、“神靈附體”等奇異場面也多有出現,烘托出神秘的滿族宗教文化氛圍。
應該說,依托薩滿文化描寫凸顯神性是龐天舒民族歷史小說的慣用手法。作家試圖通過這種象征性描繪,引導人們走向滿族精神文化的原始深處,去思考民間信仰是如何烙印在滿民族精神的嬗變歷程中。這是一個宏大的、艱巨的、甚至是難以把握的工程。盡管從字里行間,我們已經依稀感受到一些“局部性的成功”,但由于這種架設本身的難度,以及作者思考得尚未成熟,所以有關薩滿教的神性描寫只能更多流于文化展覽或是炫奇,難怪有人這樣評價:“盡管小說賦予薩滿教以斑斕的色彩,但是它作為小說中文化風俗描寫不可缺少的部分,卻多少游離于小說所提供的深刻反思的主線。浪漫的傳奇給人以絢麗,卻多少沖淡了厚重”。這當然包含著對薩滿教描寫的誤讀,但至少反映出龐天舒還沒有更明確地揭示薩滿神性描寫之于小說主題表達的象征性意義。即便如此,這些描寫已經顯出“斑斕”、“傳奇”、“絢麗”的色彩,足以使小說籠罩在一種豐饒多姿的滿族文化氛圍之下。
也許是出于薩滿描寫的慣性,龐天舒還時而寫出“天人際會”的相通(或許受到薩滿于神人間“溝通”的啟發)?!锻跽丫こ鋈芬婚_始便顯出薩滿教的痕跡(盡管是非滿族題材),小說設計了昭君在月夜降生、給秭歸帶來豐收的傳奇情節,秭歸的鄉親們感受到了上天的美好用意:
這晚的月亮實在是好呵,澄明瓦亮地掛在穹空為勞作的農人照拂著,人們直起腰,舉目向上,遼闊天空,長空深處,人們似乎感到了某一位大神的親切目光,哦,神在注視登坪村的人們。
這顯然在強調“天人際會”的默契狀態。而且,小說還不止一次地寫到人向神的虔敬祈禱,比如匈奴百姓向天神的感恩敬拜,那種鄭重的深沉和火熱的感情,正是對神的一種呼應,這種呼應令王昭君感到血液沸騰,“情不自禁地加入那澎湃的合唱”,人性融入了神性的懷抱。從此以后,昭君的每一次重大決定,無不重視從神那里獲得應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感到神與她同在:
明月之光照耀著她,神圣的天父正以它慈祥的目光在注視她。寧胡閼氏忽然有了一種貼近上天的奇異感覺……她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仿佛正在投入天父的懷抱……
在死亡的背景下,想象人性和神性的這種相遇,無疑具有更大的神秘性與超越性。
第三、對滿族民族精神的藝術詮釋
除了薩滿文化描寫,龐天舒還訴諸筆墨透視滿族的民族精神,這無疑是龐天舒“民族化”敘述實踐的重心。她從發掘滿族的精神“正能量”開始。《藍旗兵巴圖魯》僅從題目當中便折射出一股英雄氣,在具體的戰事活動描寫中更是極力凸顯滿族上升期的那種勇敢、韌性、粗獷、強悍、拼搏進取的精神氣質,“這野氣與滿民的發祥地長白山也許有著某種神秘的溝通。那神山定是將巖石的堅硬,冰雪的冷酷,大森林勃發的生命力,還有仙藥人參的奇功匯于一股,滋長在每一個后金兵的身上”對于滿族的這種精神“正能量”,龐天舒格外地看重,并盡可能地去強化和彰顯。在那些書寫其他北方少數民族(比如古羌、匈奴等)的篇什當中,我們看到龐天舒所關注的重點依然是這些民族精神性格當中的“正能量”?!豆徘紵嵫愤@樣寫道:
你不能不感到蘊藏在這個遠古民族的血液中那股柔韌與頑梗,那就是西部地殼深處涌蕩的力量,是古老的地臺,是不老的山脈,是永恒的冰川騰生的力量,它讓土地之上的長河奔流不止,讓荒漠盡頭的大湖死而復生,讓古老的羌血滾蕩沸騰,生生不息。
《王昭君·出塞曲》也有類似的筆致:
一串串有力的異族語音在昭君的耳畔盤旋,攜著一股蓬勃的熱騰騰的生命力,這百余名匈奴人,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匯成一股飛揚天地的長風……
他們要把自己的骨頭造硬,讓周身泛起熱騰騰的火力,然后走向風雪。
不錯,大單于的脊骨折斷了,他的氣力游散了,他不再能挽弓取馬,不再能站立起來,但他卻有強大的勇氣和堅忍不拔的毅力走向死亡。
據此我們可以提取出諸如“頑韌”、“奔流”、“騰生”、“滾蕩”、“蓬勃的力”、“勇氣”、“堅忍不拔”等“正能量”,它們與滿族的精神“正能量”是何其相似!北方少數民族固然存在著精神氣質的相似性,但竭力將這種相似性進行反復重寫和大規模渲染,是否帶有作家的某種特殊用意?很顯然,作為滿族作家的龐天舒,其筆下的民族書寫最直接的服膺對象應該是其所屬的民族。因此,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龐天舒出于興趣、情結和開拓題材領域等需要,進行了滿族以外的民族書寫。但強烈的民族認同感使她自覺地將滿族的精神“正能量”嫁接給其他的北方少數民族,進而達到烘托、凸顯、弘揚優秀的民族精神之目的。
當然,龐天舒所理解的優秀的民族精神還不止于“勇武、強悍、堅韌、頑強進取”等“力”的層面,還包括滿族的文化胸襟、眼光等“智”的素質。作為一個發軔于白山黑水、社會文明程度相對低下的少數民族,滿族能夠入主中原并一度開創盛世局面,與他們主動吸納漢族文明密不可分。這種對先進文化的歸趨,正折射出一個不甘示弱的民族修補自我、提升自我、超越自我的信念和理想,以及他們對于民族文化融合大趨勢的直覺性判斷。龐天舒顯然同滿族這種寶貴的精神素質存在呼應,《生存與繁衍》藝術化地想象了馬背民族是如何盡釋勇悍、像學生一般凝神靜聽儒道哲學的動人情景;《王昭君·出塞曲》曾不止一次地凸顯少數民族統治者對漢族燦爛文明的欣賞和向往之情,甚至虛構假想了呼韓邪單于之子伊屠知牙師取經于漢地、意欲通過農耕文明改造匈奴游牧傳統、進而實現繁榮昌盛的美好局面,這些都是對滿族師法漢族先進文明的間接肯定。而且,滿族主動學習漢族的姿態也勢必符合民族文化互相融合的歷史大趨勢。龐天舒作為一個滿族鑲藍旗的后裔,對民族文化融合的現象與她的老祖先深有共鳴:
當今的世界各個民族就是歷史上的民族、人種相互融合的產物,民族文學也必然如此,必然優勢互補,比如我自己,雖然身為滿族,卻是被漢文化養育大,長成之后再重新走入民族歷史,血液深處的記憶被一點點喚醒,開始去寫我的民族。因此,我本人的創作就是民族文化融合的現象。
據此,我們可以理解龐天舒何以在《龜茲歲月》里那么強調胡風胡韻對于大唐文化的重要影響。在她看來,大唐文化中的開放和率真、鏗鏘與雄健、狂放與豪氣正是融合了西域胡樂的因子。也就是說,漢文化因為少數民族文化的積極介入而變得更精彩、更具包容性、更有中華大文化的開放景觀。這樣的意旨出自于滿族作家之筆,難免會讓人聯想龐天舒凸顯滿文化在豐富、充實漢文化乃至中華文化方面之作用的特殊用意。但民族文化交融畢竟是一把“雙刃劍”,它造成了文化的彼此吸納與共存共榮,同時也很容易導致“彼此的失去”,“在《落日之戰》中,作家通過女性命運的遭際來反觀民族發展的事實:融合與排斥”。很顯然,龐天舒已經察覺到了民族文化發展中的悖論現象。那么,她也同樣會意識到滿族文化在與漢文化融合的同時必將失去自我的某些原初特質。比如作為北方馬背民族與生俱來的那種剛健勇武的初民精神。這種寶貴的“初民精神”、“獵人文化”很可能被“溫柔敦厚”的儒家傳統所改造。《藍旗兵巴圖魯》塑造了巴布阿形象。這個形象凝聚了滿族沒落期八旗子弟的負面素質:喪失尚武精神、萎靡不振(滿敦王爺雇人替巴布阿參加騎射大賽,巴布阿整日抽大煙連拉弓的氣力都沒有),強烈的等級身份意識、階級壓迫觀念(認為自己高貴,靠權勢和地位強奪佟家小廟的小狗)……龐天舒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審丑”來宣告滿族上升期的骨氣與血性已經蕩然無存!批判反諷的背后隱藏著深深的悲戚。但悲戚并不意味著絕望,強烈的民族認同感促使龐天舒努力呼召、尋回那寶貴的、帶有原初意味的“血性”、“剛強”、“頑韌”、“力”等優秀的民族精神。為此,她著力描繪了野薩滿的形象,凸顯了民間的、原始的神奇偉力,表達對廟堂化與程式化的疏離與抗拒,并試圖再一次引發我們對滿族精神“正能量”的共鳴以及對其漸行漸遠的惋惜與思考。至此,龐天舒完成了對滿族民族精神的透析,在“肯定——否定——肯定”的循環與輪回中勾勒出一條滿族精神的演進軌跡。
龐天舒筆下的民族戰爭多為古代歷史中的戰爭,所以作家可借助戰爭敘述的契機一遣歷史情懷。這其中包括對歷史的認知、藝術化處理、感悟與揣度等。
從《落日之戰》《漢帝國的進攻》《王昭君·出塞曲》等小說的內容來看,龐天舒十分注重對歷史的認知,傾向于搭建較為清晰、明確的歷史框架。故事的時間、地點、人物、過程往往都有相對確鑿的史料支撐。如《落日之戰》,無論是后金征遼滅宋以及西遼復蘇、崛起、滅亡的大背景,還是故事中的耶律淳、耶律大石、完顏阿骨打等歷史人物的活動,亦或是黃龍府、鴨子河、夾山等具體的事發地,都主要以《金史》為依據。小說中多次出現的“據《金史》記載……”云云,固然可能被認為“是一種造就‘真實感’的藝術傳達方式(或手法)”,但也可視做龐天舒積極借鑒史料的證明。
和許多優秀的歷史小說家一樣,龐天舒并沒有拘泥于歷史,而是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大膽發揮藝術想象,尤其能夠結合一個女性作家特有的思考與情感體驗,對歷史進行了藝術化處理。這包括對歷史的傳奇化、浪漫化、詩化。傳統的歷史文學往往喜歡板著面孔說話,而龐天舒的小說則竭力讓歷史鮮活起來?!端{旗兵巴圖魯》寫到皇太極謀害袁崇煥所使用的“反間計”,這一廣為人知的史實被龐天舒設計成“珠狼毒草”。整個過程布局精密、扣人心弦,這其中不乏作者的藝術虛構與夸張,但傳奇化了的“反間計”確實顯得更加有趣。類似的處理還表現在《漢帝國的進攻》中,衛青和漢武帝的相識被龐天舒理解成一種偶然,而歷史往往就是必然中充滿了偶然、偶然中充滿了必然。所以對這種“偶然”的假設并不違反歷史的邏輯。如果沒有館陶長公主幫助女兒阿嬌與衛美人爭寵、設計陷害其弟衛青,如果沒有衛青的好友、皇帝的近侍孫敖劫法場,繼而密奏漢武帝,恐怕衛青就會與漢武帝擦肩而過,歷史上就不會有偉大帝王與將軍的相遇。這樣的想象充滿了奇思,在不違拗基本史實的前提下對歷史的細節和邏輯進行了藝術化的填充和假想。
這種藝術化的處理有時還顯出浪漫和詩意的格調,《文明布道者》追憶文成公主入藏時的心境,是在赤嶺登高、東望長安、河流西去的詩性氛圍下展開的。《母性草原》對草原文化的尋根,是建立在對盤古神話浪漫解讀的基礎之上的:
北方草原就那么坦蕩、空曠、沒遮沒攔地延續下來了,帶著盤古仰躺的姿勢和人類始祖那橫亙萬里的浩瀚蒼茫的巨大神情延續下來。
對歷史的浪漫化與詩化,離不開龐天舒個人對歷史的主動滲入。她常把個人的感情、藝術性情賦予給歷史中的人事,以一個女作家的心智去感悟、揣度歷史。很多被史學研究忽視的、或者說是很難介入的環節,經過龐天舒的感悟與揣度往往具備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比如對歷史女性行蹤心路的把握,便是對嚴肅的史學研究的一種另類的充實與豐富,并為歷史研究提供人性化的文學參照。在《王昭君·出塞曲》這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龐天舒“用文學填補、充實、感悟歷史”的不懈努力。關于昭君出塞,史載是十分有限的。尤其是出塞后的生活,更因匈奴的無文字而鮮有記錄。從漢家典籍只言片語的記述中,僅可得知昭君先后嫁給匈奴父子兩代君王,并育有一男兩女。這段歷史的斷層無疑留給文學更大的闡釋空間。而且,昭君入塞后的生活也一定是她生命當中最精彩的部分,因為她要適應陌生、艱苦的環境,接受胡俗、融入草原,“在大草原上,她完成了一個年輕單純的漢家女兒到一個情感飽滿的女人、妻子和母親的過渡”她也甚至要為和親使命忍辱負重,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精神重壓。這些極有可能發生的心理機制需要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用心靈去體驗、把握。龐天舒就是那個與昭君心靈相通的女人。從昭君入塞之初喝奶茶、飲酒吃肉的心理變化,到對匈奴生活方式的思索、接受與欣賞,再到痛失前夫、忍受“子蒸其母”的侮辱、再嫁其子的內心掙扎……每一種對昭君心靈的揣度都顯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為之動容。而且,更為可貴的是,龐天舒結合自己的人格以及對母性、責任、道德、尊嚴的理解,對歷史上的王昭君進行了精神的修飾、完善與升華。使得王昭君不再是一個概念化的“和親使者”,而是一個能夠啟發、健全現代人的生命意識、使命感、道德觀的歷史形象。這樣的歷史翻新與重釋無疑具備了較高的現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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