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溫文錦
迷 星
⊙ 文 / 溫文錦
溫文錦:一九八二年出生,廣東梅州人。作品散見于《今天》《天南》《獨唱團》等刊。著有詩集《當菩薩還是少女時》。現居廣州。
十一歲那年我失去了左手的一只尾指。失去尾指對我來說其實不算什么,我甚至覺得那東西意義上相當于闌尾——我不彈鋼琴,阿姐是彈的。除了彈鋼琴這一點上我同阿姐有相當差距之外,其他方面我可是一點兒也不遜色于她。
那以后我就把左手尾指隨身帶在身邊。念衛校的阿姐做了個福爾馬林溶液的小瓶子,我的尾指就浸在里面。
“從今往后,小摯又可以和她的小指天天在一起啦。”阿姐摸著我的頭高興地說。
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可高興的,不過有點沉的福爾馬林溶液瓶子藏在書包里,感覺上有點像多帶了個奶瓶。這個“奶瓶”外表還被阿姐套了個半幼青半靛藍色的小棉套子,棉套上繡著一朵白色的梔子花。——阿姐就喜歡這樣自作主張,我從來就不喜歡什么梔子花,尤其是把它繡在自己的尾指的外套上,可能向日葵或者繡球花還好一點兒。那會兒我幾乎天天帶著自己的尾指去上課,不過從來沒有拿出來過。因為怕被搶走,我的蝴蝶結啦,橡皮筋啦,甚至用壓歲錢買來的畫冊都被搶走過好幾回,我曉得尾指那東西不像脫落的牙齒,以后不會再長出來。每個人一生只有一只,不,兩只尾指。
直到我高中畢業后開始工作才曉得沒有尾指的人同其他人是不太一樣的,比如說在應聘海運公司前臺這件事上,大大打擊了我。對方主管沒有直接說明不予錄用的理由,但到底還是想辦法不動聲色地拒絕了我。那以后我就寥落地去了一家區立植物園,給那里的研究員當助手。植物可能不怎么了解人類,大約以為人類失去手指同它們失去一根枝條差不多吧。
尾指男出生的時候我正在洗澡,那天準備參加一場亞熱帶植物研討會,說是參加,實際上只是在會場端茶倒水,頂頂重要的事情也不過是穿著襯衫黑裙前胸掛著工作證引領賓客入席罷了。平時在苗圃幾乎蓬頭垢面地干活兒,好容易有一次拋頭露面的機會,都快不怎么適應了。
當我沉浸在淋浴器蓬頭灑出來溫熱的水的撫摸里,聽到客廳傳來一聲類似嬰兒的古怪尖叫。我裹著厚厚的浴巾奔到客廳看到了他——實際上是他看見了我大聲朝我尖叫。
那是一個差不多尾指大小,具有人體形態的活物。這無疑是由我的尾指形成的人體,他跨過倒碎在地的瓶子碎片,蹚過流得滿地的福爾馬林溶液,站在桌底下仰望著我。他大聲朝我吹著口哨,竭力引起我的注意。那類似嬰兒唳叫的口哨聲尖銳得幾乎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小心翼翼地確認他是個男孩兒。
尾指男看上去有點兒乖戾,瞪著我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很憤怒。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捧在手心,弄了一個碗給他洗了澡。——我不得不這么做,在強烈的福爾馬林的氣味中他的確讓人覺得不得體。
洗澡的時候他尖聲大笑了兩遍,接著就安靜下來,緩緩地閉上眼享受泡浴帶來的滋潤。當我的左手同他的身體觸碰時,有種奇異的、安然的衍生之感,說起來,他的存在的的確確是我的左手尾端的延伸,不是嗎?
喝咖啡嗎?我邊洗邊問。
他搖搖頭,顯然聽得懂我的語言。
我給他裹上一條買去屑洗發水附贈的印著廣告的白手絹作為衣服,然后將自己喝的咖啡倒出一點兒放在他身邊,用花生殼裝的。然后打點齊整出門直奔植物研討會去了。不管他喝也罷,不喝也罷,招待來自自個兒身體的人物跟自己吃喝的玩意差不多就行了,我想。說起來,頭一回沒帶裝著尾指的小瓶出門感覺上怪怪的——好像缺了根手指。我確實缺了根手指,只不過事到如今缺法不同罷了。
回到家我看了看,尾指男正躺在紙巾盒里睡得正香。看起來他像是長大了不少,不過也有可能是我的錯覺,我伸出右手小指比了比,的確長出來那么大一截子,都快趕得上我右手無名指的長度了——如果這是錯覺,那我錯得也夠真實的。
我拉開冰箱門倒了點兒牛奶,并問他喝不喝。尾指男支棱著下巴看著我,少頃點點頭。到底還是個孩子,我想。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之前還想給剛出生的孩子喝什么咖啡,的確有點兒不像話。
尾指男通過喝牛奶確認了食物與他之間的關系,他喝得很歡,足足喝了兩大板栗殼子。我本來以為用核桃殼作碗會更高雅一些,不過冰箱里只有板栗、花生和豌豆。
我給尾指男讀了點兒《傷心咖啡館之歌》,我有睡前讀書的習慣,于是順道兒也給他讀了讀。我發現這家伙在語言方面有異乎尋常的理解力,冗長的語句流經他耳膜時,他的表情變換極為豐富且自然。盡管乍一眼看上去他不過是在半閉著眼打盹罷了。
睡覺前我檢查了門窗,要是讓隔壁老太太家的肥貓進來就糟了。這肥貓抓起壁虎和小鳥來很有一手(唯獨老鼠不怎么行),還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熄燈鉆進被窩后,黑暗中桌上傳來一兩聲軟軟的呵欠。
從網上訂購了幾件給布偶穿的那種衣服,尾指男在接受我給他買的白襯衫和背帶短褲后,也順道接受了我給他取的名字——小誠。小誠這個稱呼來自嬸娘小侄子的名字,這家伙前年考上加利福尼亞大學拿了全額獎學金后入了美國籍改名為湯姆克魯斯,原先的名字便棄之不用。想想用來稱呼尾指男倒也不壞,更何況他們倆還有幾分相似之處。
小誠日復一日地發生變化,那種變化倒是肉眼得以一見的植物拔節般的變化,生長速度簡直同溫室棚子里的猴面包樹沒什么兩樣。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就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從《絕望主婦》一直看到每周時事論壇,連電視購物廣告也不放過。在小誠長到我的胳膊肘那么高的時候他聽懂了我和佑實之間的對話,他一下跳到我的膝蓋上,又蹦上我的肩,將耳朵貼在話筒一側,不聲不響。
事后他冷不丁地冒出這么一句:“是種戀人。”
這是他第一次講話,我被嚇了一跳:“什么?”我說。
“是阿摯的戀人的一種。”
“哦。”我故作冷靜地答道,“哪種?”
“其中一種。”他說。
我問他怎么曉得我的名字的,他說聽佑實說的。佑實在電話里老叫我阿摯阿摯的,所以這小子什么都曉得了。
“阿摯喜歡吃豬油拌飯。”
“阿摯的胳膊皮破了。”
“阿摯頭發不整齊。”
“裙子卷了一邊。”
小誠說話的風格頗有電視腔,語調介于時政主持人和廣告腔之間,偶爾也冒出幾句有聲有色的臺詞,我想那可能是肥皂劇里的深情告白。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小誠只曉得同我有關的事情。
有一次我正準備出門上班,小誠從沙發一端的報紙堆里冒出頭來慢騰騰地說:“阿摯要去哪里?”
“上班。”我簡短地答。
“就是播種、栽培、移植、灌溉、施肥、修剪等事務的統稱嗎?”
我一時語塞,想了想,點點頭。
“好的,那再見。”小誠說。
回到家時,我發現他正拿著我的那本《園藝手冊》讀得津津有味。
小誠很快就長得幾乎有書桌那般高了,勻稱的體型使得他看起來像個縮小了的大人。看著小誠慢慢長大,那感覺就像是縮小的大人慢慢在我眼前放大似的相當不可思議。況且小誠的動作神態幾乎難以以生長的年齡來衡量,他的那種變化更像是不甚協調的肉體與精神慢慢協調、互相認知的過程。
小誠不太情愿穿我給他買的童裝,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大小合適的衣服可供選擇。我從衣櫥翻出幾件搞活動時附贈的印著廣告標語的廉價T恤改了改,配上無論褲頭多大只要有吊帶就無所謂的背帶短褲,對于這身行頭他倒是覺得很滿意,我也長噓了一口氣:在他個子完全穩定之前,至少不再在打扮上對此費心思了。
長高了的小誠,說話聲音開始變得渾厚,睡前他會念書給我聽,比如安·比蒂的《一輛老式雷鳥》,或者毛姆的短篇小說集,有時也莫名其妙地翻開一本《世界園林植物與花卉百科全書》讀起來。小誠念書的時候竭力注意我的表情,并竭力從我的表情與書本內容之間尋找一種相對應的類似讀后感的關系。我問他為什么,他想了想說:“想知道阿摯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嗯。”
農業機械化是農業發展的方向。國家應對農業機械技術培訓給予高度重視,加強對農業機械技術人才的培訓和教育,還要有效組織農業機械技術培訓工作。根據農村地區發展的實際情況,采取多樣化、創新性的培訓措施,使農民在理解的基礎上加以掌握,切實提高農民的機械操作能力。加強宣傳教育,激發廣大農民群眾參與培訓的熱情。在實踐中發展農業科技,推動我國農業向著機械化、現代化的方向發展。
“比如阿摯喜歡朗姆酒,不喜歡口感有股生澀味的啤酒。喜歡淋浴,不喜歡泡澡。排斥各種有顏色的汽水,但果汁沒關系。”
“那么,人呢?”
小誠閉上眼想了想,說“佑實,阿摯越來越依賴佑實了。”
小誠的說法實在令我咂舌。
佑實每次來電話,小誠都像武俠小說里的店小二似的定定地注視著我。他似乎沒在注意我說什么,只在意我的嘴型、神態和講電話時的姿勢。
這小子,到底得出了哪門子結論。
佑實是個不太愛說話的男人,我也不怎么擅長講話,我們之間的通話內容大體上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為了確認約會的時間地點等事情,另一部分則是可有可無的閑聊,通常是我癡癡的問話。比如“佑實小時候騎過羊吧?騎羊對羊來說真的沒有關系嗎?”“單數瓣的花朵還是雙數花瓣的花朵,哪個比較能夠帶來幸運呢?”還有“小立領還是大方領的衣服比較適合我?”這一類問題,佑實時而認真地回答我,時而報之以敷衍的答案。不管他怎么說,我聽著都挺上心的。只不過,自從小誠那樣子專心看我同佑實打電話以來,我多少有些受到干擾,類似情話一類的問話也講得不是很順口。我這人比較害羞,哪怕是面前站著一本正經似模似樣的半大不小的人兒。
佑實喜歡吃各式甜點,每逢周末他就帶我到各個糕點店去吃點心,比如榴梿酥呀,馬卡龍呀,蛋奶酥啦,紅豆馬蹄糕啦等等。說起來不好意思,就連我們第一次親熱,也是在他一舉消滅完一堆甜甜的馬卡龍時做出的決定。不過,我要是問道,佑實你怎么曉得世上有這么多好吃的?他就會回答說,工作太累了唄。
這周佑實帶我吃的是桂花蓮藕酥、杏仁甜餅、杧果班戟和蛋黃流沙包。我還另外點了一杯草莓奶昔,佑實則要了壺伯爵紅茶。佑實每次總點紅茶。他說,吃甜點配上紅茶,滑溜溜的香甜味道才能更地道。他說起食物來總是那么溫柔,真好。
我一邊吸溜奶昔一邊問他工作的事兒。
“要到香港好幾天呢,阿摯想要什么手信呢?”佑實一邊說,一邊往我盤子里夾熱騰騰的流沙包。
“港版的時尚雜志就好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明明想的是化妝水啦防曬霜一類的護膚品,但我覺得佑實腦袋其實不太實在,讓他買護膚品一定會搞錯的。
“好的。阿摯多吃哦。”說著他又消滅了一個流沙包。
吃著吃著,我想起家里的小誠來了,覺得杏仁甜餅可能他也喜歡吃,于是趁佑實不注意偷偷往包里塞了兩塊。真傻啊,想買回家,卻找不到買的理由。
吃完飯后我和佑實到電影院看了《蜘蛛俠》,又一口氣接著把《X戰警》也看了。看的時候我其實不斷想到一個問題,我真的是如小誠所說,越來越依賴佑實了嗎?
感覺不出。
回家的時候佑實握著我的手,在春風鼓蕩的夜晚,我想,若是握著小誠的手,會是怎樣呢?
真是一番難為情的想法。
小誠正在方桌上玩單人紙牌游戲,見我回到家,“噗”的一聲推開紙牌,不動聲色地說道:“阿摯回來啦。阿摯辛苦啦。”
“辛苦啦。”我說。
最近這段時間小誠動不動就玩紙牌游戲,電視也不看,好像一門心思要玩出什么道道來似的。我把從甜點店拿來的杏仁甜餅連著裹著的紙包放到小誠面前,說:“吃吧。”小誠看了看我,淡淡地說了聲謝謝。
隨著個子漸漸長高,小誠性情也越發深沉。實際上推門乍一看,簡直像個在阿拉斯加面對綠色牌桌專心下注的成年男子。無論是深邃的眼神,還是深思的表情,儼然是沉穩男人的模樣。只不過有限的個頭讓這種成年人的感覺變得極為不恰當,甚至讓人難以準確拿捏與他交流的方式和語氣。
不過,罷了,遲早有一天這家伙的身體和思想會協調至某個合適的點的,到時候再老實與他交流不遲。
小誠咬了口甜餅,重又埋頭看牌。從側面望過去,他那眉頭蹙得緊緊地種不由分說的,側臉平潤而光滑,中部微微隆起的鼻子有種生動而有力的倔強。這小子,究竟長得像誰呢?看來看去總覺得像我們家哪個親戚,但具體是像誰卻說不清。若論起血緣關系來,小誠還真是一家人呢。可是……
“這甜餅,是你愛吃還是佑實愛吃?”小誠冷不丁地問了個多少有點令人尷尬的問題。
“我同佑實都愛吃啊。為什么問這個?”
小誠搖搖頭,仿佛剛剛什么也沒問似的。
“阿摯,你手指怎么了?”有一天,小誠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嗯?”
“左手小指怎么了?”
“小時候頑皮弄傷了。”我淡淡地說。
“痛嗎?”他問。
“當然痛。”
“要是能代替阿摯去痛就好了。”
我沒想到小誠會說出這樣子的話,一時語塞什么也說不出來。隨著小誠漸漸長大,說的話也越來越復雜。在純真的語氣里往往夾雜著不明所以的深邃,又或是冷酷的譏誚話語中充滿愛憐,讓人很難分辨出他的真實想法。不過有一點就是,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出自內心的真意。
“哎,現在不痛了。”我一下子嚴肅地打算結束對話。小誠總是這樣,要是話多了,指不定他又說出些什么來,說話這種事,還是等他完全長大想法穩定了再認真對待不遲。
“可是,我有時候真的覺得阿摯在痛耶。比如說昨天,阿摯來月經的時候。阿摯對不對,阿摯昨天是有來月經的吧?”
“那個……”我遲疑半晌,說,“不痛,不痛。”
小誠疑惑地看著我,像是看著什么迷了路的拉布拉多犬。“可以摸一下嗎?”他的手觸向我的小腹。
“呃。那就稍微碰一下吧。”我說。
小誠輕輕地在我穿著印有櫻桃花紋的襯衫的小腹上摩挲,眼神一下子變得細瑩而清澈起來:“真的不痛嗎,這里?”
“謝謝小誠,不痛的。”我說。
小誠的手四四方方,粗壯的五指短促有力,同他孩子氣的身體截然不同,也許人是從身體末端先成熟起來的吧,我心想。不過,他又是怎么知道我昨天痛經那回事的呢,莫非這家伙真是曉得不成?我覺得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小誠同我聊的話題越來越深入了,他以自己尚未構架穩定的世界觀磕磕巴巴地理解著我這個人的一切,感覺上怪怪的。
“阿摯是個蠻專注的人。”小誠把手收回來,支棱著下巴,看著我說,“不管是種花啦,擦地啦,還是烘焙蛋糕沖咖啡,或者是做健身操,睡覺什么的,阿摯看上去都很專注。”
“有這回事?”
小誠點點頭:“有時候專注得有點過了頭。比如說擦一個碗,就認真得不得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造宇宙飛船。”
我哧哧地笑起來:“原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過,那么專心的話,要小心容易失望噢。”
我嘻嘻地笑了起來,拽了拽小誠的耳朵。小誠的耳朵軟軟的,攥在手里像是捏著一粒棉花糖。
小誠揉了揉耳朵,泛著潮紅的耳朵和臉蛋像快要融化了似的。
十一歲那年冬天,阿姐送我一雙紅手套。紅是寶石紅,比圣誕紅還明亮。阿姐大概是怕我手指受傷很傷心,才送我的。我喜歡紅的事物,比如說櫻桃紅的唇膏啦,淡一點的粉紅朗姆酒啦,還有小時候擺在老爸臺桌上的那顆紅珊瑚。不過,阿姐的心意,我怎么也領會不來。雙手被紅色裹得緊緊的,感覺上像是失去了自由。沒幾天我就把阿姐送的手套連同包裝紙盒一道塞在衣柜的深處,既不是遺棄,也不是放棄,只是躲貓貓。
和佑實說起這事兒的時候,他正靠在一棵巨大的棕櫚樹旁,低頭看我擺弄地上的小花。
“沒想到阿摯有這么可愛的往事,我光知道你喜歡吃紅櫻桃。”佑實蹲下來摸著我的頭,我摸著地上無名小花的頭。
佑實去了香港足足三七二十一天,回來后給我帶了一件連帽提花毛衣和一套繡著馬蹄蓮的圍巾手套,另有一桶牛油果味的珍妮曲奇。至于時尚雜志和護膚品,怕是給忘個一干二凈。這一點,不像平時的佑實。他拎著印著商標的衣物包裝袋,來植物園接我。
離晚飯時間還早,我和佑實在密密的樹林里走來走去。這種走法,是我們一貫的,無際無涯的走法。郁郁蔥蔥的各色植物裹住了佑實的影子,看著被很多植物里外包裹的他,讓我覺得很安心。
“所以阿摯那以后就沒有戴過手套?”
“有是有的,只不過那以后誰都沒有再送我手套,包括手鏈啦,指甲油啦之類的。”我說著嘻嘻地笑起來。
“可是要好好地愛護手的喲。”佑實從前頭的一棵法國梧桐旁探出頭來,認真地看著我說。
我一下子想起小誠,那家伙,多少也算是我的手的一部分嘛!
回到家,見到小誠悶悶不樂地坐在窗前,攤開《西游記》,倒趴在桌面上像百無聊賴的狗。這小子,我不在家的時候光是自顧自地讀書玩牌和看電視,從來不吃喝點什么。只有我在家做飯的時候,他才跟著我吃上一些。說來也奇怪,就這樣個子竟然也可以躥得這么高。“小誠,餓了?“吃曲奇吧?”
小誠搖搖頭,沒回答我。
“怎么啦?”
“表達不好,”小誠眼神郁郁的,“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一旦阿摯不在家我就覺得自己情緒有些變化,嚴格來說就像被鎖死了發條的輪渡似的,光顧著在水里的旋渦中滴溜溜打轉兒。阿摯要是回來了,那旋渦又一股腦兒地消失,腦袋又可以咔嗒咔嗒順暢地運行。怎么說呢,具體說來阿摯大概就類似方向感那一類的東西。”
我一口咬著曲奇,一下子哧哧笑了起來。
“長得越大,這種感覺越明顯。”小誠不帶一絲笑容地說。
“簡直傻氣得可以。”我將曲奇罐子遞給他,自己又嘎嘣咬了一口。
說起來,小誠現在的個頭已經快超過我了,無論是表情也好,動作姿勢也好,都跟之前那個他有了相當大差別。我看著穿著廉價衣服、一臉純粹地坐在我面前的小誠,儼然一副死守寂寞的守夜人的神情。
我看不下去了,轉過身去,把佑實給我買的毛衣圍巾掏出來,裝作整理衣物。
“像這樣下去還有救嗎?”
“你會長成大人的。”我邊回答邊翻看那件毛衣,松暄的毛衫捧在手里過于暖和,小誠的問話又過于冰冷了。
那之后好些天我沒有同小誠正經講過話,凡事多以“嗯嗯啊啊”替代過去,只是眼見他的個兒“嗖嗖”地往上躥,直叫人想起溫室里的猴面包樹。
我給小誠準備了幾套衣服,分別是由老爸的舊工作服改的外套,兩件打折時買的襯衫和一件佑實留下來的舊毛衣背心;另外還按照最新一期的衣物郵購手冊上標注的身高體重選了兩件棉布長褲。我把衣服折好放在小誠的床上,關上門輕手輕腳地出去。
說起來,小誠出生的時候還是夏天,是個像豌豆一樣蹦跶上我手心的彬彬有禮的尾指小王子,眼下天已入秋轉冷,他大概也已徹底長大了。時光快得瘆人,就像有什么類似命運之神的家伙腆著臉拿播放器把某個情人的前半生快進了給我看似的,“不看會死”,那家伙附在我耳畔悄悄這樣說著。我開始怨念起十五六年前自己突如其來斷掉的那只小指,開始質疑起自己懵懂地拎著福爾馬林溶液的小瓶子度過的日日夜夜來。說來荒謬,總覺得佑實和小誠之間,存在著某種不由分說地、致了命的鴻溝,而我就行走在這條鴻溝里,沒頭沒腦,沒日沒夜。
小誠穿上了我給他準備的衣服,白色襯衫的領口一板一眼扣得緊緊的,黑色棉褲倒是熨帖——這褲子說來算是我特地專門為他購置的新衣服了。穿著這么合身的,完全按他身材訂購的衣服,感覺上成了一個獨立的、有作為的成人似的,小誠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翻報紙,不抽煙,不喝酒,鎮定得讓人心悸。
“小誠。”我試著喚了他一聲。
“干嗎?”他邊看報紙邊回答,視線不動,泰然自若。
果然是有模有樣的成年人了啊。我心中嘆道,低下頭繼續擦拭茶幾上擺放的一溜兒糖果罐子。
“什么時候你想喊我的名字都可以。”小誠拉下報紙盯著我說了一句,“只要你愿意。”
佑實來家里是星期日,我準備了菠蘿咕嚕肉、西藍花炒魷魚和香菇炸腐丸,甜點是椰汁紅豆糕和雙皮奶。
吃飯的時候,我在桌子底下把佑實的手抓得緊緊的,用右手默不作聲地夾著飯菜,感覺自己是個上學走路很慢的小學生,走路慢到連話都說不出。
佑實和小誠談得滔滔不絕,風生水起,給人感覺像是兩個失散多年重逢的異卵雙胞胎。何以一向話少的佑實同向來說話不三不四的小誠聊起來如此投契?總之我夾菜不止,而他們倆則從近日的諾獎夫婦八卦聊到了阿斯湯嘎瑜伽的各種體式。
“來一支嗎?”飯后佑實掏出一包萬寶路,對小誠說。
“好的,謝謝。”小誠大方地接過煙,拿起打火機啪地點上,那樣子基本上是個煙齡有二十年之久的家伙。
我覺得自己簡直活見了鬼。
不過,也好。我一邊收拾餐盤一邊想。這兩人那么有默契,迄今為止填滿了各自在我生活中無心漏失的古古怪怪的蔭翳,也許當初設想的,致了命的鴻溝根本是不存在的,我們是一家人,似乎,從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就是。
我同佑實講,小誠是我從小錯失的,同父異母的弟弟。作為私生子的他從小同母親一起生活,直到今年我們姐弟才有緣得以相見。
“你同小誠看著那么像,吃起紅豆糕來簡直如出一轍啊。”佑實說。
我不知說什么好,顧自埋頭削蘋果。
“吃東西的方式還有相像這么一說啊,被你這么說起來,感覺阿摯吃紅豆糕的樣子的確很可愛呢。”小誠說。
小誠平常就不像個會打趣的人,說起話來也實實在在的,不知怎么今天竟……我削好了蘋果,又泡了壺紅茶,把熱熱的紅茶端在手上放在兩人面前,只覺得自己像個被兩個男人照料得很好的傻瓜。
可能是天氣轉涼,萬事萬物開始受束的緣故吧,我呆呆地想到。
過兩天同佑實見面的時候,他沒怎么提起小誠。我們坐在天氣轉涼室內卻依然冷氣十足的茶餐廳,佑實靈巧地切著酥皮菠蘿包放到我盤里,我則支棱著腦袋看著他手上的刀叉,明晃晃的刀叉時而映出餐廳的水晶吊飾、淡金色的杯盞,時而映出佑實真心實意切面包的臉和玻璃外車馬行人的碌碌影蹤。
可是,我突然一下子對甜味的茶點感到膩味。
“想吃豬皮蘿卜、鮑汁鳳爪和咖喱魚蛋。”我賭氣地說。
“好啊,那就點吧。”佑實的樣子很溫柔。
我時不時地有這樣的情緒,對身邊熟悉的、一味慣從的東西感到失落。只是一點點、一點點的失落,不久就會像脫落樹皮的椰子樹般完好復原,變成原先那樣事事熨心的乖巧女生了。
“算了,要不來份果汁就好了。”
佑實把切好的一小份菠蘿包叉到盤里,精鋼叉子觸碰瓷盤時發出明媚的“叮”的一聲,宛如佑實心臟的聲音。
我要了份雪梨汁,一邊喝一邊瞅著佑實。
“喂。”
“什么事?”
“喂喂喂。”
佑實吃著菠蘿包,翻動手機上的新聞信息。我覺得很沮喪,不停地叫著佑實。
“想啥呢?”他把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看著我。
“喂喂喂。”我頗為滿足地笑了。
“你很好笑呢。”
“你也是。”
小誠并不給我輕松愉悅的感覺,即便是現在長成了十足的男子漢,實際上還是相當固執。雖說那天見到佑實表現出歡快,單獨面對我時還是那樣冷峻,他時不時地皺著眉盯著我看,無論我是在切蘿卜、搗蒜,還是洗杯子,總而言之對我的一切飽含憂心。
為什么會是這樣?
“我這樣子你就不喜歡我了嗎?”這種話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怎么會呢,胡說呢,我們不是好好的嗎?”這類回答我一樣也覺得說不出口。的確有哪個地方出了紕漏,小誠的言行舉止也并非不妥,自從他以成人的方式來面對我同他的關系,我們原先傻氣而率真的溝通方式早已土崩瓦解。
“阿摯,我愛你。”小誠有時會長時間冷峻地盯著我,突然熱烈地說道。
我便轉過身去不看他。
這種事久了以后,我就越來越覺得手足無措。
有一天,小誠同我講:“阿摯,我們出去散步吧。”
想到外出走動也許能緩和我同小誠之間的關系,外面的世界一旦對小誠展開,說不定他就會被什么吸引過去,從這種執拗的迷戀中出來吧。
我同小誠穿行在街頭巷角,一開始是各走各的,后來就變成了手拉手。小誠走路的姿勢有種鄭重其事的安穩。“把手拿來。”我便把手拿去,拿過去的是那只完好無損的右手,我的右手同他的左手貼合在一起,感覺上渾然一體。
是周末的夜,三三兩兩的行人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深秋的凈琉璃般的月色隨著街燈的遠近變換時隱時現。原來小誠走路竟是這樣地道啊,同世上任何一個男子無異。我默默地體會著,將小誠走路的身姿連同行人、月色、街燈和依稀的梧桐作為一個整體來體驗。同這個人一起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得久了,卻從未想象過這人置身曠野天地中的樣子。真奇妙啊!被小誠牽著,我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阿摯。”
“嗯?”
“喜歡這樣子?”
“嗯。”
我們的影子時而交疊,時而交錯,時而又并行。有什么類似貓的小獸在屋頂躥過,發出不明所以的乖戾的聲音。
“阿摯現在熟悉我了嗎?”
“嗯?”我望著小誠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夜色中異常透明,好像要被什么穿透了過去。
小誠扳正我的肩,把他的唇壓向我。他的胸口的襯衫涌出大股大股的氣味,令人暈眩。
我大概是要結婚了。手上戴著佑實送的訂婚戒指,拍婚紗照啦,挑選禮服啦,舉辦婚禮啦一類事情都在籌備當中。可自己覺得仍然像在夢中,時不時地來襲的,近乎荒謬的錯覺。
同佑實結婚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按部就班地走到現在,手上戒指的質感如今亦時不時地給予我以安慰。小誠也是知道的,不過他似乎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依然一往情深地待我。
我已經無法看小誠的眼睛了。
“阿摯。”
小誠一叫我的名字,我就不由自主地背過身去裝作忙碌著什么。
“阿摯。”小誠的聲音愈來愈近,濃郁的鼻息弄得人耳朵很癢。
“我們結婚好嗎?”
“你說什么?”
“我們結婚好嗎?”
電視機沙沙地響著,由于接收信號不好而導致電視節目欲斷未斷,人物的對話斷續得像是失去了控制。
“不好。”我背對著小誠蹲下身去,淚水無力地滲出雙眼,“你要給佑實當伴郎,曉得不?”
小誠沒有像電視上通常的劇情那樣用力地扳過我肩,他只是悶悶地說:“曉得了,阿摯。”
可是,諸如此類的情節一再地重復,我感覺厭倦。“我們結婚好嗎?”“我們結婚好嗎?”“我們結婚好嗎?”小誠無時無刻地這樣問道,當我煮咖啡的時候,清理沙發茶漬的時候,蹲馬桶的時候,和吃早飯的時候。
大概小誠是不會真正“曉得”的。
同佑實認真說起小誠的事兒,是在選購請柬的路上。
“小誠沒有阿摯是不行的。”我不由得冒出了這句話,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擁住前胸的安全帶。
“哦,是嗎?”佑實仿佛沒有什么回答,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開車的路況上。我定定地看著佑實,仿如等待施予餅干的猴子等待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佑實什么也沒講,一任街上的招貼啦、樹影啦、花花綠綠的人行道廣告啦的倒影掠過他的面頰。
“讓小誠同我們一起住吧。”我說。
“阿摯覺得好,就好。”
直到挑選完請柬回到家,我還喃喃自語著佑實的那句“阿摯覺得好……”始終覺得佑實的說法,讓人有種走火入魔般的安然。我看了看小誠,他一心一意地對著電視機,認真地消磨時間。
見到我回來,小誠擁上前來,說:“阿摯,我想送你新婚禮物。”他從掖得很緊的舊工作服改裝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褐色小瓶子,塞到我手里。淺褐色的溶液里漂浮著一只淡藍色的小指,比我的長,比我的強壯,搖一搖,載浮載沉。
“我愛你,阿摯。”小誠說,“這是我的手指,我想你會喜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