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良
談談評彈中“噱”的技巧
■王培良
在蘇州評彈藝術中,特別是評彈界的老前輩藝人對“噱”是非常重視的,認為“噱”乃書中之寶。在說、噱、彈、唱這四門技藝中,“噱”又列在第二位,其地位僅次于“說”,可見其重要性。“噱”不能狹義地理解為“說說笑話、放放噱頭”,“噱”的含義很廣,“噱”的技巧也是多種多樣的。
噱的作用主要是調節(jié)氣氛。以一部長篇評彈來說,不管是傳統的還是現代的,最少也有二三十回書。書中情節(jié)有悲歡離合,所以就有悲劇、喜劇、鬧劇等,根據故事發(fā)展而定,但結局總是大團圓。就以《描金鳳》來說,前半部自《暖鍋為媒》起,到《府查結案》止,這一大段書的性質就屬于喜劇。其它如 《錢篤笤求雨》、《金殿封官》、《汪宣假死》、《汪宣審猴》等回目就屬于鬧劇。喜劇和鬧劇當然是笑料豐富,那么在徐惠蘭受屈進監(jiān)的一大段書里,怎么也會有不少的笑料呢?因為評彈不像戲劇,悲劇就是要讓觀眾看得現場哭,否則就是演得不成功。而評彈則不同,今天聽了一回書,明天還得連下去,一直聽到整部書說完。如果書的情節(jié)只有悲而沒有喜,要聽眾每天來書場哭一回,連說一個月就要聽眾哭一個月,恐怕聽眾會受不了,也就沒有聽書的興趣了。
過去的聽眾大部分是有閑階層,他們把聽書作為消遣,絕對不愿天天來哭一場的。那么當代社會,聽眾對象大都是勞動者,人人都有工作,在工作之余來聽聽評彈,以滿足精神上的需求。聽一回書的要求與看一出戲的要求是不同的。看戲看到悲劇,可以回憶過去的苦難,對比時代的不同,是一次有教育意義的收獲。而聽評彈是不會喜歡聽苦書的,天天傷心落淚哪能吃得消。從過去幾部長篇評彈的結局來看,大都是大團圓作為結尾的,這是為了給聽眾一個安慰,有了后面的大團圓,在聽前面一段苦書的時候才能感到有希望。若是一部書的情節(jié)有苦無甜,一路苦到底,那么這部書是決不會成名或是受觀眾歡迎的。在日常演出中,當我說到《啼笑因緣》中《鞭鳳》《逼鳳》、《會鳳》等回目的時候,自己很難過,聽眾也被我說得流淚,但在苦到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我就會插上幾句笑料,使聽眾可以緩解一下,放松一下,調整一下,回過來再繼續(xù)苦下去,聽眾對這樣的處理是能夠接受的。演員演到極悲的時候,插上幾句笑料是有意識地調節(jié)氣氛,也是一種藝術技巧。問題在于插什么內容的笑料,若是與書情不符合的,無聊的、庸俗的、不健康的笑料,就成了油腔滑調,也就破壞了藝術,這是不應該的。若是符合書情的、健康的,并不是油腔滑調的噱頭,那樣的笑料,我認為是應該要有的。例如《鞭鳳》這回書,沈鳳喜被劉將軍用鞭子打得渾身是傷,關秀姑在一旁為了保護沈鳳喜免遭進一步毒害,不顧一切把劉將軍拉開,因為用力過猛,竟將劉將軍摔在沙發(fā)上并連沙發(fā)一起倒了下去,劉將軍爬起來氣喘吁吁地問關秀姑,有以下這樣幾句對白——
劉:小大姐,你的力氣不小啊?
關:喔,大概我在鄉(xiāng)下牽牛牽慣了。
劉:哦,原來是這樣!
說到這里,聽客必然會笑的。這種笑是贊美關秀姑的機智,同時也笑劉大胖子的愚蠢。以人物身份來說,一個小大姐出身在農村,牽牛是很尋常的農活,農村姑娘自小就參加勞動,所以力氣大。在劉將軍聽來也是有說服力的。
在《逼鳳》一回書里,劉將軍已經把沈鳳喜打傷了,又逼她唱《四季相思》,目的是試探她對自己記不記仇。他裝出一付假惺惺的態(tài)度對鳳喜說——
劉:小鳳,你是聰明的女孩子,想一想就會知道,我剛才為什么要打你?就是說明我愛你,怕你讓姓樊的搶了去,把你打了一頓,使你以后不與姓樊的繼續(xù)往來,我也可以膽大放心。從這里就明白地告訴你,我打你正是我愛你的真心,打得越重就是愛得越深!因為我是一個有名的多情種子,就怕你不識貨啊!
上面這一段道白,有時也會引起聽眾們的笑聲。我說這一段道白的動機是為了要刻畫一個極蠻橫無理的人卻冒充最講理的人,打了人還說成有理,這是統治階級壓迫人的不值一駁的歪理。聽眾的笑,就是笑他那種不倫不類的強盜邏輯,也是對反面人物一種仇恨的發(fā)泄。
《會鳳》(樊家樹雪地會鳳)這回書里,鳳喜已經發(fā)了瘋,有一段表書——
表:看到樊家樹,她還不信,認為他不會再來看自己,站在面前的樊家樹在說話,想著照片怎么會說話?喔!一定有人躲藏在照片后面在演“雙簧”。
沈鳳喜是唱大鼓的,雙簧是雜耍,和大鼓同屬于曲藝一行,在沈鳳喜瘋顛有病的情況下,這樣的想法還是符合她身份的。這樣的笑料在那極其沉悶的環(huán)境里穿插,非但不沖淡書情氛圍,反而烘手托出鳳喜的悲慘境況。
噱有陰噱(即含蓄的笑料),也有硬噱,最好是“肉里噱”。所謂“肉里噱”就是和書情密切結合的,而且是符合當時人物處境的笑料。例如《描金鳳》中——
錢志節(jié):阿翠啊,奈勒浪作啥?
錢玉翠:女兒在此洗碗呀。
錢志節(jié):喔!汰碗。啊呀,汰碗哪哼勿有水格介?什梗汰是汰勿清爽格。
錢玉翠:啊呀!(表)對鑊里一看,真格一滴水亦嘸不,要緊拉一柄家生勒湯罐里“貢凍、貢凍”舀水。
錢志節(jié):啊呀好囡唔啊,奈啥慌得啦?舀水末要拿廣勺格,奈哪哼拿把鏟刀來舀格介?
上面這種噱頭就是“肉里噱”,主要說明玉翠姑娘的心不在焉。通過人物的動作來說明心理狀態(tài),使聽眾聽了從心理發(fā)出笑來,這樣的笑料才是書中之寶。
再舉一個《雙按院》中的例子,楊傳和陳魁各人將金印置于面前,陳魁雙手按住印,楊傳非但不按,連看都不看。演員在此插幾句巧話:“怕什么?怕你把它調去?”這句話看似平常,但聽眾聽來必然會很自然地發(fā)出笑聲來,這樣的穿插與人物性格同樣結合得很緊,又是合情合理。也許初聽時并不覺得好笑,后來越想越好笑,想想就要笑,這就是笑料的精品。
最低級的是“硬噱”,就是把兩件極不相干的事牽連在一起,為了抓現場效果而故意牽強附會、誤纏曲解等。我曾聽到過有的評彈演員在《水滸》的《武松打虎》一節(jié)中說到:“老虎向武松猛撲過來,伸出兩只前爪向武松肩上搭過來。武松一看‘老虎爪’,‘老虎灶’是可以泡水的。”說書人把“爪”和“灶”兩個同音字拿來誤纏一下,博得聽眾廉價一笑,但是把當時老虎與武松你死我活的緊張空氣沖淡了。還有的說:“武松看見兩只老虎前腳爪,想到我正在肚皮餓,可以充饑了。”這種噱頭都是“硬噱”,屬于無聊一類,不足為取。
更為惡劣的是,上下檔演員互相“扦講”,上檔說下檔的妻子如何,下檔接上去反“扦講”,說上檔的姐妹如何,以此作為笑料,離開書情十萬八千里。檢查這些噱頭的來源,有的是從舊書坊出版的 《笑話一千種》、《笑話三百種》、《解人頤》這些笑話書中采集來的;也有從茶坊酒樓中聽得來的,經過藝人加工穿插在說書中。
我說的一部《啼笑因緣》中,噱頭也是不少的,但都經過藝術加工和書情結合起來。主要目的是引人歡笑,方法是盡量不露痕跡,對明顯的外來穿插的噱頭是用得極少的,即使要用也要用得隱蔽一點。
噱頭的組織方法主要有這么幾種(1)夸張;(2)以訛傳訛;(3)說反話;(4)明知故犯;(5)其他類型的噱頭等。
夸張就是把原來的事物加以夸大。我聽過前輩老師說的《英烈》,其中,形容蔣忠的形象就是夸張的藝術手法,說他:“走在街上不敢對左右看,因為他身材高大,站直了就有二層樓房那么高,如果對左右兩面看一眼,就很容易看到沿街樓上房間里的景色!”又形容他手指的長度說:“每一只手指像曬衣裳竹竿一樣。有一次蔣忠一只手搭在人家窗子上打了一個瞌睡,等到醒過來發(fā)現自己手指上有了不少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有人把洗好的衣褲和小孩子的尿布都串在他的手指頭上了。”我把這樣的夸張手法用在劉將軍的肚皮上,我說:“劉將軍的胖,突出在他的大肚子上,臂如進房間,他人沒有進去,肚子倒先進去了,他走起路來,要用手把大肚子托住,否則寸步難行。他在熱天睡覺的時候身上蓋一幅被單,由于他的肚子把被單高高撐起,睡在他身旁的人就像是睡在涼棚底下一樣。”
前輩藝人有一種說法叫“噱不通理”,意思是噱頭總是與常理相反的。我在藝術實踐中認為不能一概而論。上面說過的“硬噱”確實是不通情理的。但合情合理的噱頭還是很多的,“肉里噱”就是既通情理又有藝術內涵的噱頭。
“肉里噱”的產生,是從人物性格出發(fā)結合書情來刻畫其特點,在某一事情中表現出來。例如,我在形容樊家樹初次“尋鳳”后接受鳳喜送的一張照片,回到家里把吃飯都忘了。后來聞到隨風飄來的廚房里的飯菜香,才想到飯還沒有吃,于是叫劉福去準備。在吃蛋炒飯時,他一手執(zhí)湯匙在湯碗里舀湯,一面在想鳳喜,結果把一碗湯都舀到蛋炒飯里了。這樣的刻畫,我認為是符合當時人物的思想和行動的。又如,形容反面人物沈三玄的貪小便宜,當他看到高級香煙時,先問對方要一支吸吸,后來進一步要裝幾支在自己煙盒里,最后看到對方很大方,他就更加得寸進尺地說:“我連聽頭也帶去了。”這樣的噱頭就是“肉里噱”,來源于日常生活中的積累,一旦要用就恰當地用上了。總之,“噱頭”是評彈藝術的技巧與內核,關鍵在于演員如何把握與使用,用得好,必然會使書目和書中人物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