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魯平
歷史的鑼鼓與現實的芬芳
——2014湖北散文創作述評
李魯平
散文越來越難寫,這估計是文學界的一致感受。我想造成如此的原因,一個是散文這種文體自身的難度,在傳統的觀念里,只要不是韻文、駢文,都可以稱作散文,這種寬闊的空間讓人難以把握。寬闊的另一面實際上是模糊,對文體界定的模糊,不能準確界定的東西總是更難把握。盡管如此,古人的散文成就依然是今天我們很難企及的。這都是當代散文創作面臨的挑戰。另一個原因是今天散文的寫作正在走向“全民”寫作時代。以互聯網為代表的信息化技術使得每個人都可以方便地對世界表達生活、抒發情感、發表意見,并往往把自己的這些隨意文字稱作散文。在這種廣泛參與中,很多人沒有把“散文”當做藝術來對待,沒有自覺地意識到這是一種需要認真思考、精心構思、反復錘煉的藝術實踐活動。一句話,散文是嚴謹的藝術實踐活動,不是即興的聊天、傾訴、感慨等作為日常方式的文字記錄。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審視湖北2014年的散文創作,我們發現,不少作家以不同的風格,保持了對散文藝術品質的難能可貴的尊重與弘揚,既能讓我們聽到歷史的鑼鼓,也能讓我們嗅到現實的芬芳。
舒虹是一個急切而跳躍的敘述者。她的散文不是沒有個人的隱秘世界、不是沒有當下的時尚和小資氛圍、不是沒有民族、家、國元素,而是都有,并且都交融在一起,如同精靈的舞蹈,急切的旋轉、跳躍,長袖在輕盈的揮舞中姿態萬方。《風雅頌》就這樣一部充分展現舒虹散文特色的作品。《風雅頌》由“琴”、“棋”、“書”、“畫”四章組成,這是一部結構講究的作品。作品從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藝術形式意義上“琴棋書畫”進入,從歷史和人物中展開,而在超越琴棋書畫的人生和生命領域里扎根,演繹一段思想和情感的舞蹈過程。其中,“琴”從嵇康及《廣陵散》開始,寫到音律、寫到三國吳將周瑜對音樂的熱愛,寫到夏天的蟬用身體彈奏的音樂,寫到希特勒對音樂的另一種偏愛,總之,憑借舞蹈般跳躍的敘述,作家穿行于不同身份、不同氣質、不同品格的歷史人物與音樂的復雜關系之中,探尋音樂對人、對人的命運和情感的影響。《風雅頌》的“棋”從表外婆的氣質寫起,瞬間便跳躍到了東漢,身陷兄弟情感的劉璋面對劉備的入川“舉棋不定”,繼而閃回到當代都市精英階層疲倦的勾心斗角與農民工街頭的面紅耳赤的棋盤廝殺,再寫到武林英雄和林中隱士的對壘,最后在“人生如棋”中結束。人生如棋、棋如人生,并非新的發現和創見,無非提醒一種思考和看待人生的智慧、態度,對人生這一盤不可預料的棋,每個人畢生都在絞盡腦汁博弈,不同的方式體現著不同的視野、膽量、勇氣、能力等等,更重要的是,不同的方式有不同的審美評價,是猶豫不決還是大刀闊斧,是從諫如流還是剛愎自用,是舉重若輕的優雅,還是斤斤計較的庸俗,等等,我想,這是作家所在意的。但這樣一章關于棋和人生的文字為什么要從表外婆寫起,我們或許需要再次審視。表外婆的談吐不俗和有別于本地人的穿著、氣質,證明著她的出身和教養,但命運卻讓她在一個大山里落戶生根,這種反差正是因為命運難以掌控,無論你具有什么樣的素質和能力。作家飽含著一種悲觀的宿命情感,企圖說明在命運的棋盤上,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一定會贏。但毫無疑問,在命運的棋局上,一部分人比另一部分人贏的機會更多。如同對擺在大街上的一盤殘局,有的人對博弈的步驟和策略更為精通和熟練。因此,我們或許更應該相信,對棋風的審美,猶如對人生的審美,既需要胸有成竹、明智決斷、氣定神閑等等價值,同時,也需要對歷史、社會、人生的深刻洞察與領悟,如此,人與命運的博弈及其歷史才是具有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相統一的,既合目的、也合規律的歷史。
《風雅頌》的“書”當然是一章講究起合的敘述,從父親的書法對我影響開始到猜想父親正在練字并試圖給父親打電話結束,自然流淌出對漢字之美的崇敬和熱愛,當然其中無一例外是天馬一樣的穿行,從王獻之、王羲之與書法的故事,到當代書法的亂象,到黃鼠狼與毛筆之間的關系,以及鍵盤代替筆之后情感和美的喪失,等等。與“書”相比,“畫”一章更具有作家自身的性別意識,有一種淡淡的女性主義色彩渲染在作品的敘述之中。作品從自己畫的哈代筆下的“苔絲”被老師批評,到對“蒙娜麗莎”魅力的猜度,到古時候蘇州一個字畫店賣畫的故事,以及著名畫家潘玉良的人生,都離不開女性,如同作家自己所說,女人是繪畫的最大受益者。如同蒙娜麗莎的微笑,永遠令人無法猜透,潘玉良從妓女到著名畫家的人生留給世界的同樣是一幅神秘的背影。在現實世界中,社會對女性的價值和地位認識和尊重,或許存在不少的偏見、歧視、狹隘等等不盡如意之處,但在繪畫中,她們是美的象征,是女神,是神秘且至高無上的,這種巨大的反差恰好是對女性地位的一種映射。也即是說,女性只是在審美的領域被認識和尊重。這是未被作品表達而需要加以明晰的。女性對自己的認識不能滿足或停留于被視為審美對象這一層次,如果是這樣,女性的自覺就依然道路漫長。如果作品最后所說,“什么的筆墨能畫出最美的畫卷,在生命的紛繁里我努力為之”,這一努力必須是敢于面對真實生命的人生,而不是只有背影和神秘外表的人生,因為這一努力已經超出了女性作為審美對象的認識,這是一種女性寫作自覺的標志,沒有這一句話作為“注釋”,《風雅頌》中的“畫”這一章將流于一般的散文寫作。舒虹同樣可以視為具有女性主義色彩的作品還有《馬嵬坡上草青青》、《珠落玉盤》、《二胡聲聲》等。
值得注意的是,舒虹的舞蹈般的敘述,雖然富于輕盈、節奏、空靈、想象,但這種過于急切的跳躍常常打亂作品的敘述邏輯和情感旋律,作家如在文本的整體、一致、協調上有更進一步的追求,其散文創作或許會有臻于至善的藝術境界。從這一角度看,《馬嵬坡上草青青》和《二胡聲聲》在藝術上更加成熟。在《馬嵬坡上草青青》中,作家站在楊貴妃墓前回憶了這個奇特女性大起大落的短暫人生,充滿對“貴妃姐姐”的勸諭與同情。《二胡聲聲》也是一篇與樂器有關的散文,似可以作為對《風雅頌》中“琴”的補充或擴展,作品顯得更加集中、一致和協調,通過二胡書寫了音樂與自己成長、成熟,尤其把自己對父親的隱忍的愛寫得令人疼痛。舞蹈縱然是一種美的姿態,淡定卻是更難企及的境界。敘述的沉穩來源于內心的堅實、練達、自信。
任蒙的散文創作成果已經遮蔽了他的詩人身份。多年來,他“漫步”在歷史長河中,潛心以歷史和文化為題材的散文創作,以獨特的藝術魅力和藝術特色為讀者喜愛。2014年,任蒙的《莫高窟三題》、《辨識泰山》、《漸遠的馬蹄聲》等作品依然保持著作家一貫的風格,在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挖掘、梳理中,發揮新的思考和認識,并以藝術的手段使這一過程和努力獲得不同凡響的感染力,最終達到與讀者心靈的溝通與互動。以歷史為對象是散文的一個深厚傳統,先秦散文中有諸多經典的以歷史為題材的作品。盡管這跟早期的文學還部分承擔著書寫歷史的責任有關,但無疑對散文創作和傳統的形成產生了重大影響。在散文的文體自覺意識形成之后,在散文作為文學樣式之一的獨特功能被認識之后,歷史對于散文便是純粹的創作題材或素材,散文作家不再充當歷史的書寫主體,盡管以歷史為對象的散文創作,必然需要
歷史素養和準確的歷史知識。以“莫高窟”的挖掘、以敦煌壁畫的創作、以敦煌文獻的遺失和保護為對象創作散文,沒有對莫高窟以及敦煌文學發現、被盜等等相關歷史知識的準確了解,是不可能完成的。在《莫高窟三題》中,我們能感知作家對這些歷史細節的全面而深入的掌握。比如莫高窟的開鑿時間,最初開鑿以及持續千年的開鑿是靠什么支撐,存放經書和文獻的洞窟是怎么被道士王圓箓發現的,王圓箓在什么情況下賣掉了部分經書和文獻……等等,這些與敦煌有關的歷史細節必須準確,否則,散文的傳播過程便是謬誤的制造過程。因此,以歷史和歷史文化為題材創作,需要作家有歷史學家的某些品格,比如對事實和細節的真實性的追求與尊重、對結論和判斷的嚴謹。通過《莫高窟三題》我們了解到,第一個在鳴沙山開鑿洞窟的是和尚樂僔,他挖掘洞窟的理由是當他在此打坐時曾見到對面三危山的萬道金光,此后綿延不斷的開鑿也不是為了觀光和創造一個人文奇跡,同樣是因為信仰。王圓箓則是因為點煙發現了藏有大量經卷和文獻的第十七洞窟,在多次向官府報告而沒有音信,沒有著落的情況下,王圓箓才變賣了部分經卷。由此,我們應該感謝任蒙以及如任蒙一般嚴謹的作家們的勞動和貢獻。很多年以來,我跟大多數人一樣,對王圓箓這個湖北老鄉沒有好感,認為他對寶貴的敦煌文獻流落到國外負有責任。《莫高窟三題》改變了我對這個道士的印象。敘述這些細節誠然重要,但這不是一部散文作品的全部或主要任務。對《莫高窟三題》而言,更重要的是作家需要抵達王圓箓悲劇性命運的根源以及作家對這一歷史人物和事件的感受。無疑作家做到了,作品敘述了王圓箓多次徒步五十里報告知縣,一次跋涉八百里趕赴酒泉報告道臺大人,兩任知縣對這批敦煌文獻毫無興趣,道臺大人則認為經卷上的書法還不如自己的。最后甘肅省府說無法籌集把經卷運輸到蘭州的六千兩銀子的路費。而斯坦因僅以個人之力,通過雇傭牛車就卷走了莫高窟二十九箱文物。這是大多數人并不了解的歷史細節。這是作品的貢獻之一。作品的另一個貢獻便是對王圓箓命運的探尋。自敦煌悲劇以來,世人無不把文物的被盜歸因于王圓箓的私欲。但《莫高窟三題》用令人馴服的敘述,證明敦煌文物悲劇最終根源于封建國家的無能和制度的腐敗。1907年斯坦因到達敦煌時,王圓箓已經守護敦煌文物七年,但七年之中,政府毫無作為。這些流失的文物甚至在京城裝裱和展出過,整個西方世界都在瘋狂掠奪敦煌文物,但整個封建王朝卻視而不見,沒有任何人對此有所作為。因此,把敦煌文物流失的責任推卸給王圓箓一個當時社會底層的普通一員,是極其不公平的。試想想,在王圓箓之后,甚至當代,古墓被挖、文物被盜,又豈止是偶然事件。作品在對敦煌悲劇的根源思考的同時,也穿插對歷史和現實中其它與文物有關的事件的反思,充滿浩蕩之氣、深切惋惜、善意批評等交織的復雜情感,彰顯了當代作家的良知。
曾經讀過席星荃關于鄉村的長篇散文,寫當代歷史進程中的鄉村及其所養育的鄉民的命運:饑餓、貧窮、背叛、瘋狂……。聯系席星荃2014年的散文《席家池的氣息》、《古城墻的時光軸》、《歸來的夢》,很容易想到“信手”二字。《席家池的氣息》寫的是一座千年園林,《古城墻的時光軸》中的“古城墻”是千年古城襄陽的一段,《歸來的夢》寫的是當代人口的遷徙和謀生。園林、城墻、漂泊與團聚、鄉村的艱難和農民的困境,歷史風云與滄海桑田……這些不同性質或相距較遠的素材在作家的作品中灑脫穿行、如風飄逸、別有意趣。信手拈來一直是散文作家們向往的境界,在現實中,比如網絡上,的確也有不少寫作者什么都可以拈來,但拈來是一回事,把拈來的材料加工成藝術品是另一回事。《習家池的氣息》寫的是一座晉代的私家園林,園林的歷史、園林的建筑特色、園林里外的自然環境,等等,這些公共的知識也許是不少寫作者可以“拈來”或者通過一番努力可以“拈來的”,但如何寫出這座園林的“氣息”,卻不是隨便可以“拈來”的。作品從竹林七賢山濤之子山簡對習家池的欣賞,歷史學家習鑿齒在習家池的讀書寫作,到唐代詩人李白在習家池的放歌,并穿插歷史典籍中對習家池的評價和描述,圓滿營造和烘托出了習家池吸攝靈魂的力量或氣息,從而超出一般的園林描述。《回歸的夢》從自然的物候寫到人類的遷徙,從元旦到春節,從古代的原始徒步跋涉到現代的火車飛機……這些與回歸、團圓、等待、期盼相關的細節,我們都無比熟悉,隨手可以拈來,但羅列這些并不是藝術,使得它們被視為藝術的是,流淌于文字中的對路途上的人的內心世界的敘述。夢在遠方、親人在家鄉。走出家鄉是人生的一部分,是人生的必然,回歸是精神的一部分,是心靈的驅使。這是人生不可逃避的困境和悖論。人生的兩端被一個特殊的時間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元旦或者春節。這種精神上的聯接使得背井離鄉與歸心似箭、離鄉與回歸這一兩端點之間的往返奔波有了文化上的內涵,也正是這一運動使得遷徙、奔波、返鄉、回歸成為有意味的人生。席星荃的創作善于從信手拈來的題材中闡發出令人啟發的新意和感悟,這是作家長期藝術實踐所養成的藝術修養和把握能力。
朱朝敏是一位有實力的青年散文家,也是一位固執地“堅守”題材的作家。多年來,她在散文中反復書寫她的家鄉“孤洲”或者“孤島”。她的《追魚》、《1954,母親的孤洲》、《虛構舅舅在高麗的若干切片》等新作,依然聚焦于“孤洲”這個作家多年來一直在書寫的對象。以如此長的時間跨度寫一個孤島,需要的不僅僅是毅力、堅韌、技巧,更需要作家對“孤洲”這片土地的歷史、人文、社會生活的不斷挖掘和新的理解。在過去的創作中,作家對家族歷史,對孤島的一年四季和生活其中的各種人物的生老病死,對孤島的作物、耕種、樹木、道路、房屋以及風土人情,其實已經描寫的無比豐富了,但我們依然在《追魚》、《1954,母親的孤洲》中讀到了別有新意的“孤洲”。
《追魚》圍繞魚與水、魚與人、魚與孤島,將孤島的生成傳說、孤島祖先的故事(楚懷王隱居、逃難)、屈原的《九歌》《招魂》、民間年畫和三外婆的魚形器物、與魚有關的美食、江豚與日軍艦艇、神秘消失的白吉、跑船人動蕩的婚姻、無憂潭的傳說……全部交融起來,在有阻滯的跳躍敘述中,充滿無法言說的氛圍:怪誕的想象、真實的歷史記載、現實的殘酷命運、經典古籍的引用、淡淡的傷感與憂傷。這一獨特的敘述特色,使得作家筆下的“孤洲”成為一塊異常奇特也無比的土地,一塊有清水有綠色植物,但回憶起來卻是沉郁、灰色的土地;一塊無論色彩多么豐富,審視起來卻仍然只有一塊冷色的悲愴的土地。《1954,母親的孤洲》所敘述的故事并非全是第一次出現在作家的筆下,其中部分內容在作家其它的作品中也有過呈現,比如關于大舅的愛情婚姻。現在,作家以“母親”為焦點,將一個家族的一段歷史濃縮在“1954”這樣一個時間里。從初春的雪和大舅的婚禮到洪水退去、冬天再次來臨,一個家庭和孤洲共同經歷了在孤島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1954年由于長江中下游地區梅雨期延長,且雨量巨大,長江中下游出現了近100年間最大的洪水,造成了嚴重的洪澇災害。作為分洪區的“孤洲”為了確保武漢及下游防洪安全,主動扒口分洪蓄洪,付出了巨大犧牲。在這一年里,“我”的三外公被槍斃、大舅因拒絕與三外公脫離關系被禁止入黨并被發配到西南一個工廠、大舅媽因為大舅拒絕包辦婚姻成為“寡婦”、“我”的母親因為大哥的逃婚不斷指責大嫂,在孤洲一個普通家庭的無常與日常中,洪水悄悄醞釀并毫無消息地來了。在驚慌失措的逃命途中,一直被“我”母親仇視的大舅媽卻表現出了令人肅然起敬的責任和擔當,她把奄奄一息的“我”母親抱進醫院。在災后饑荒的日子里,她甚至送來糧食和肉,在長江的冰面斷裂時她拽著“我”母親逃命……這個一直不被“我”母親承認的嫂子,在六十歲的時候終于同意跟“我”大舅離婚了。1954年是孤洲人記憶永遠抹不去的一年,無數孤洲人傾家蕩產,甚至生命,但也挽救了無數生命,這種姿態正是對“我”母親與大舅媽和解的注釋。對“我”大舅與大舅媽、“我”母親與大舅媽之間的恩怨、糾葛,無論作家過去以何種方式敘述過,我以為《1954,母親的孤洲》的敘述是最具說服力和感染力的一次。它在一塊土地的歷史和命運中,完成了對一個家庭及其成員的個人命運的說明。這無疑是大氣而成熟的一種變化,它使得作家多年對“孤洲”題材的堅守和書寫獲得了超越性的飛躍。
對當下的生活書寫,困難源于生活的超乎尋常的快節奏和超乎常識的紛繁復雜。當然,一切都取決于作家的內心是否有感知當代性的敏感,恢弘尺度的巨變往往容易被感知,但秋毫尺度的變化未必人人都有察覺。周芳是近幾年涌現出的青年散文作家,其作品折射出作家具有不同一般的把握毫芒之變的潛質。周芳的散文大多關注著當代性的現象,并試圖考察當代精神世界的變化,當下人們的精神世界的寬廣與狹窄、豐富與單調、健康與非健康,等等。她2014年的作品《既不向左,也不向右》、《我在》、《城市書》、《重癥監護室》等,急切地向世界傾訴著自己的態度,也迅速地向我們展現了她的藝術才華。在城市擴張迅猛的當下,一畦地能存在多久?這并不是《我在》要回答或能回答的問題。《我在》從高樓的縫隙中去尋找都市人的生存空間和精神空間。從母親刻在土地上的形象,從一棟棟大樓走出來饑渴一樣撲向土地和綠色的都市人,作品以細膩和輕巧的文字,描述了城市樓群中僅存的一畦地的生機,以及它帶給世界的光彩、慰藉,傳達著當下都市人的無奈與向往:一畦地能否長久,有一畦地就有一個世界。因此《我在》是這一肯定性的斷言,是土地在城市化進程中的吶喊,是當下快速城市化中人們突然驚醒后的驚叫,是當代人還未泯滅的一絲真誠的自白。《既不向左,也不向右》盡管寫的是街頭戲攤,盡管作品生動描述了演戲人和聽戲人的幸福,尤其是沉浸戲曲中的老人們的寧靜,實際上作品關注的是老人的夢想與現實。戲曲演繹著他們的夢想與美好,現實呈現著他們的衰老與喪失。這是一篇充滿禪意的作品,戲曲的舞臺與人生的舞臺互相交融,戲里的故事與現實的人生互相解釋與相互充實,紛繁的人生過往與塵埃落定的結局,而演戲、聽戲便平衡著這亙古的沖突,以至于人生不會墜入無法挽回的極端和絕境。《重癥監護室》充滿了醫療專業技術術語和詞匯,無疑,沒有這些專業知識,我們無法理解周芳所要深入的那些千瘡百孔的身體或瀕臨邊緣的生命。《重癥監護室》由兩章組成,在《誰來拔管》中,作家寫出了決定的艱難。面對醫治無效、處于腦死亡的親人,是繼續保持各種醫療設施的連接和費用的支出,還是拔管、中止各種設備的運轉,放棄治療。作品通過一個一個家屬成員的反復詢問、一個一個家庭成員的反復猶豫,以及擔心、恐懼,他們咬著牙齒、雙手無休止地折著被子,誰都不敢說出“拔”字,但每個人都在無限逼近“拔”字。這一處于懸崖邊緣的內心,便是“秋毫”尺度的狀態,一絲一毫的波動便是驚天動地的兩個世界的跨越。《我贊美的不過是一碗面條》描寫的是生命的復蘇和重新綻放。一個工地上摔下來小伙子,醫生到處鉆洞,在其身上插滿管道,經過修修補補,十一天后醒來,然后是手指可以像風一樣輕輕地動彈,然后是可以眨眼,然后是想要喝水、想要吃炒飯、想吃冰淇淋,十五天后鼻飼管拆掉,男孩終于等來了“吃”。在男孩心滿意足的一口一口吞咽中,生命回到了青春和愛情。作品通過護理過程,通過護士的心理狀態,通過護士與小男孩的交流,令人驚奇地呈現了生命從惡到美的“毫芒”尺度的變化。周芳對當代性細微空間的深入和書寫,無疑為這個鋼鐵和混凝土世界增添了溫軟,為置身其中的每個人注入了信心和希望。
在2014年的湖北散文創作中,還應提到黃明山的《黃明山散文五題》、望見蓉的《我樂呵呵的母親》《早戀如蕊》、吉方君的《水中娘》、謝群山的《佛光普照栗子坪》等作品,這些作家的創作大致可以視為對鄉村、鄉情、鄉親、鄉愁的書寫。黃明山的“五題”寫了五個不同的領域,“鼠”從漢字文化出發,到文革歲月中父親的“鼠樣”到現實生活中人們對老鼠的痛恨,再寫到自己的屬相是“鼠”。當歷史和文化將一種動物的形象附加于人時,你不得不從文化中去尋找另外一種邏輯來解脫。“水之惑”是對“水利”的議論。水利水利,取水之利。因此作品從最早的水利開發(鯀、大禹、李冰)開始梳理,提出對水利機構更名為“水務”的質疑。在“黑暗夜空”中,作者感嘆夜空不復存在,呼吁還夜空以黑暗。在現代化高速發展中,我們已經很難見到真正的夜空,更不用說見到美麗沉靜的夜空。我們所見,是人為的、充滿工業元素的夜空。《廢墟之上》記錄的是三次顯陵之行,生發廢墟的幽深和博大。《臘嘎菜》寫家鄉的野菜,從野菜的頑強、品質寫到饑荒歲月的風土人情,是一篇有滋有味的小品。望見蓉《我樂呵呵的母親》刻畫了一位感情粗糲、性格樂觀、能干勤勞的母親。其中,母親蹬三輪車送女兒、母親為村民討回污染補償、母親組織村民跳舞等幾個細節讓一個樸實、真實的母親形象牢不可摧。吉方君的《水中娘》同樣刻畫的是母親,與望見蓉作品的母親不同,這是一位在作品中很少說話的母親。在極端困難的歲月里,母親為了孩子,偷扒生產隊的苕種,因此被批斗、被鄙視。為了不影響丈夫一家的榮譽,母親離婚并出走他鄉。但母子之間與生俱來的聯系并未中斷,作品敘述了母親帶三歲的兒子照相、母親去看望讀中學的兒子、母親給當兵的兒子寫信并為兒子未來的出路四處找人說情、母親為兒子借錢轉為公辦教師……直到生命盡頭握著兒子的手,這最后一握,是母子血緣和情感的貫穿和聯通,并因此成為銘刻兒子終生的記憶和溫暖。客觀地說,這是近年少見的書寫母親的優秀之作。謝群山的《不僅僅是一條柔美的河》、《佛光普照栗子坪》、《紅紅紅,映山紅》等系列散文以飽滿的熱情勾畫了美麗的鄂西大山風光,讓“五峰”這樣一個地名真正地散發出了山川秀美的含義,“五峰”不僅僅是一座山峰的名字,五峰有更豐富的山川文化。
無疑,我們遺漏了一些還應該提及的作品和作家,但理想地、全面地瀏覽2014年的湖北散文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我們只能如此地,以幾個人的作品作為代表,并以此作為2014湖北散文創作面貌和狀態的象征。這一簡略綜述的最終目的無非是期望2015年湖北散文創作有更加精彩和優秀的作品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