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散 記
◆◇施施然
欏木和紅楓不是你。
香樟也不是。兩三只黑白相間的鳥在愛晚亭嫣紅的夕照里
忽高忽低地飛。雨絲閃亮,
但不是你。
你小憩在半山腰的云霧中:“我的漿果
已經爆裂成讖,就像
這滿山割不斷的香氣,有忠實的能力
陪你,走到消逝。”
而此時麓山寺鐘聲四起,人間的煙火
正熾。倘若穿石坡的一鏡湖水緘默不語,我
又能說什么呢?三月清風綠意蕩漾
群峰、薔薇、好時光,都在原地。
祖傳的私人診所。老中醫
手法有度,加重著白熾燈管下的陰影和
我脖頸的鈍痛。沿著穴位,將銀針
發絲一般,但更尖利
一根,一根,刺入我的項背,捻轉、
提插,引發金屬般的酸脹。但不見鮮血溢出
我緊閉雙唇?;叵肫鹩啄陼r
冬夜,父親用鐵錘敲打小木床上的鐵釘
以使床更結實。我在即將做好的小巢
和散落一地的釘子間,愉快地跑跳
我想象當我躺在這嶄新的,鋪著蝴蝶床單的
屬于我的小木床上,夢,也必將前所未有的新鮮
和獨立。就像父親此時堅實的背影。
可是突然,我被腳下的碎木條絆倒,猝不及防
身體像落葉飄下,小手撲向尖利的釘子
鉆心的痛楚后,熱乎乎的血,帶著鐵的腥味
從虎口噴涌而出,粘稠,驚心的紅。
父親顧不上多說什么,他用厚實的軍用毛毯
從頭到腳將我裹起,扛在肩背上,沖向
無邊的夜色。我咿呀地哭著
反抗著人生給予我的第一次創痛。路燈
在寂靜的星空下顫抖,昏黃的光暈。
我傾聽父親疾走的步伐
傾聽他的一言不發,和一顆心因疼痛和自責
而碎裂的聲音。
這使我安定。在很長時間里,不,
直到現在,它縈繞在我耳邊,陪伴在
命運給予我突如其來的傷痛的時候。有力,溫暖。
近一個月,當銀針在我體內捻轉、提插
我已習慣如水般沉靜??v使
生活以猛然一擊的方式,在我身體上留下破綻
它愈是兇殘
我收獲的,愈是健康,以及新生的力量。
絲綢是封建主義的肌膚
不信任工業粗糙的手指
所以我正在
晨起悅耳的鳥鳴中清洗
為我贏得過“保守”獎章的
旗袍?!斑@世界還不算太壞”
我愉快地將衣物投進水中。泡沫
輕松帶走藏匿的部分。瀝過清水,擰干
用手指捏緊領口,抻平,一寸一寸
直到下擺。很快
衣服又光潔如新。
這是母親教授的方法。生命中
有些遙遠的事物已沉入真實生活
和精神的深處,不著痕跡,
與肉體融為一體。但當你
走出窗外翻飛的燕子
和蟬鳴。走過鄉野炊煙,城市呼吸著大海的藍
當夜色圍攏黑色斗篷,晨光自地平線
振動它白色的翅膀,日子挨著日子,
困窘爬上心靈的額頭,某些細節
像元神聚集,引領你清洗
污漬?;虮姸嗟膫Α?/p>
當夏季閉攏,秋天開始張開
巨型的透明口袋,試圖將
萬物都裝進去,換成金子的顏色。
對此,我已習以為常。依傍著
黃昏溫柔的手臂,在花園里
散步,成為我最新的習慣。
平原的風刮過來陪伴我
正如此時
它環繞在我發梢上
和云杉、銀杏的氣息相仿。
但我無法耽于美。黃金的假面后
我看到的常是,人骨的白。
一位年輕媽媽從我身邊的鵝卵石徑上
急急走過,愛的眼神驚恐——
我不知,當秋天被剜去雙目
天空降下的雪,是否如我此時
獵獵燃燒?
而大地凋零之際,誰又能
將時代的遺體帶走。
(選自《詩刊》2015年3月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