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 玲
那些故事里的民俗真相與人性密碼
——老藤小說結構布局藝術解構
■ 耿 玲
與老藤的小說《薩滿咒》遭遇,是在一種完全陌生而放松的閱讀情境里。收到朋友寄來的2013年10月號《鴨綠江》后,本想臺燈下隨手翻翻,卻不成想被這部人與自然、命運與機緣、風俗與哲思深度融合的小說深深吸引住了。手難釋卷,一直讀到很深的深夜,讀到女主人公蘭姑把自己封進親手釀制的都柿酒里。
抬眼環顧四周,滄桑而穿越!
有些小說,讀后令人坐立不安,令人不知不覺走進作者設置的情境中,被故事和故事里的人無形地籠罩住,每個人物都在你心里栩栩如生,你走進他們,見證他們,并在記憶的收藏夾里存住他們。
好小說自然生成驗證碼,讓人掃描后積極分享,那本《鴨綠江》后來傳來傳去不知所蹤。
順著《薩滿咒》,讀到了《鼓掌》《西施乳》……原來,老藤的官場小說也寫得那樣與眾不同。系統閱讀后,得說,不管是哪一種題材,本質上,老藤的小說都是有關世道人心的醒世小說,都是一場安頓與自我安頓的長途跋涉。
一
《薩滿咒》迷幻、神秘、大音希聲,是一部調動讀者文化積累與生命感悟的傳奇。著筆于一個村莊的土改故事,探究的卻是民族文化的世俗真相。一條經線貫串,多條緯線盤桓,每一條緯線里,都沉淀著豐富的時間內涵、地域人格,命運格式里的每一注格子,都伏筆著前生今世的因果密碼……整體結構上這種獨特的縱橫線交織的技巧,令這部意象強烈的小說,疏密有致,斑斕絢麗。
發生在丑年的土改,以農民革命者“我”為說話人的往事回顧,只是類似于小說中那根索倫桿一樣用來通聯神諭的支架,一個漫長的時間縱線。支架除了連接天地人神,借勢自然道法組成人間宿命,以及埋在宿命里的輪回之道外,還不疾不徐地橫截出各種民風民俗的界面,一節節茬口咬合起來,繪就成每一個章節都蓄滿民間智慧的東北大書。
老藤實在是個營造氣氛的高手,進入情節有種手起刀落的爽利。都柿溝,闊大的東北版圖上一個只有127戶人家的向北村落,因山高皇帝遠而葆有著最原初的東北滋味,亙古以來春耕秋收中形成的自然秩序、倫常秩序,維系著它封閉而自在的生長,地老天荒里慣性悠悠。子民們甘于老天的安排,打獵、捕魚、種地、婚喪嫁娶,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在樟子嶺的天然屏障下,都柿溝村活得自給自足。仁義地主刁世雷、豪爽獵手我爺爺、薩滿使者蘭姑,用各自的“法力”,維持著村落有條不紊的運行。這個世外桃源般小村落的革命,是從丑年春天大楸子樹下開始的。用糯香的京腔講述大道理的土改工作隊長葉梅,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剛硬,以盛開的石榴花之姿,用一支神氣的小手槍引領一個19歲的懵懂青年“我”走上了革命道路,那個春風沉醉的樹木抽芽的下午,許多人的命運在悄然改變。仗義疏財的地主刁世雷即將人頭落地,四個盲流似的貧農,正在成為都柿溝的四粒火種,所有的人物渾然不覺中已被挪移了原有的軌跡……土改這個實鑿的發生,索引著一段漸次打開的蒼茫舊事,歷史的真實逼退了曾經的荒誕和潦草,一切偶然于是有了堅實的存在感。
具有象征意味的是,土改的槍聲劃破長夜,一切天翻地覆后,只有掌控靈魂的“神司”蘭姑,相對平安平和地保全下來。刁世雷在鎮壓的名額“指標到校”的無可選擇中,最早退出舞臺;無法阻止孫子干革命的爺爺主動出局,遁跡于蒼山云海里;能預料兇吉的蘭姑,獨撐村落失衡的危局,也有意無意扶佐成全著“我”在革命過程中的新上位。
以女性為絕對主角,在老藤的小說里不多見。老藤對女性懷有一份神圣的敬意,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里,她們都占據著溫情溫暖溫馨溫存等人間好詞,或義薄云天或柔情似水,各有暗自綻放的美麗。即使是殺氣騰騰的工作組組長葉梅,老藤也沒妖魔化她,而是賦予了這個女子形象美麗,意志堅定,信念執著,深謀遠慮的時代印記,階級斗爭的弦繃得锃锃作響,也不掩其端莊的嫵媚。但,布爾什維克葉梅,在《薩滿咒》里最大的貢獻,卻是給力地烘托出了蘭姑的獨一無二。
這個神的使者,高深、隱忍、包容。再泥濘的選擇,再混亂的意外,到了蘭姑這里,都化作淡淡的不過如此與欣然接受。聽到接受改造的決定時她照舊在土炕上串辣椒,通紅的辣椒幽藍的綢衫,白頭鶴在叫,蘭姑在平和地領受著命運的旨意,這幅畫里我們讀到的是一天一地撲簌簌的萬千氣象。作為都柿溝冥冥之中的支配者,現實版活菩薩,連“我”的暗戀對象白荷這人中之鳳,都被蘭姑不動聲色地奪去了光芒。
如果故事就這樣講下去,《薩滿咒》不會那么動人。縱向線索的延展中,老藤又不慌不忙地織起了絢麗的緯線。
——那喝了嘴唇靚藍的都柿酒,甜酸可口、后勁十足,給整個村落籠罩了一層意亂情迷的詩意,而以訛傳訛的名字“嬸娘酒”,走的是情,醉的是心;
——少年的我為心愛的女孩去藍甸找白兔,與兩只餓狼短兵相接的斗法,歷險后蘭姑蟑螂治病的神奇,丁奎藍甸河套破冰求魚的生死一線,執意獵鷹直至暴死的謎團……一頁頁執拗地表達著風雪凄迷的亂世中一份頑強的東北生趣。
最耐品的場景卻還是頭發油光、永遠一身藍綢衣的蘭姑在作法:念念有詞中天靈地神霎時降臨,轉機或危機昭然若揭,一個人的生死頃刻注定。老藤克制的敘述令暗藏的玄機更具情節張力,不少小回目頗有蒲松齡《聊齋志異》的神韻,簡潔凝煉卻意味深長,讀來內心汁液叢生。
擅長伏脈千里又收放自如的老藤,把萬千感慨斂在平和溫厚的文字深處,讓摧枯拉朽的歲月來作人生最好的判官。老邁的葉梅和我,不朽的蘭姑,靜候揭秘底牌的護身符——薩滿咒,都被時間顯影了原色。
老藤借蘭姑之口給 “薩滿”以獨到的解釋:屋子有門有窗,生命也有門窗,薩滿就是一個開門窗的人。我們能看到的世界只是一界,其實,我們的頭上和腳下還有一界,薩滿就是三者之間的信使。這,何嘗不是對所有令世人膜拜的各路神明的共同定義呢!
不得不用這么長的篇幅來表達一個讀者對一部好小說的讀后敬意。它從始至終都是優質的呈現,沒有閑筆雜章,從那個神秘的入口開始,步步瑰麗別有洞天,層巒疊嶂處風景無限……如果你從未讀過老藤的小說,建議先從《薩滿咒》開始,建立一份由衷的閱讀信任,之后,再讀他駕輕就熟的官場小說。
二
老藤的低調妨礙了《鼓掌》《西施乳》應有的知名度。作為一個跟著推薦讀書的“忙人”,如果不是偶然得見《薩滿咒》并被驚艷,我恐怕就與小說家老藤擦肩而過了。雖然《鼓掌》的寫作出版時間遠在《西施乳》之前,但我先讀到的是《西施乳》。官場題材幾乎都是“撕開”體,但《西施乳》例外,正如著名評論家羅振亞的定義:它開創了官場小說的另一種可能性。作者既尊重和正視了一種規則的存在,也“固執”地表達了自己的規則。這個“自規則”,就是老藤想要解構的“安頓”命題。
用一道別致的河魚湯命名小說,可謂用心頗深,正如單行本封面提示音:“以庖廚之道明治國之理”,人間美味河魚卻偏偏毒性生猛,與仕途風景好有一比,而其烹飪技巧更是廚藝一絕,隱喻官場升遷術,得具備一身好武藝才能奇崛處行住站穩。所以,老藤在用心地塑造鄭遠橋這個官人的同時,不惜筆墨地立起了小說的第二主角——尹五羊,一個有做高官智囊理想的名廚之后。他比鄭遠橋更游刃自如地穿梭在“場上”,身份平易親和,見識開闊透徹,因身在界外,活得更如魚得水,因財力眼力兼具,而深受高級官員的青睞,成為鄭遠橋堅實的同盟。這樣一個“發小”,多次暗助鄭遠橋逢兇化吉,過坎越溝,峰回路轉。
難得的是,無論飛多高走多遠,兩人都保留了心底一份干凈,不因無可避免的異化而喪失初心,不因走得太遠而忘了為什么出發……
小說通篇都在確立這種大關切,眼花繚亂的官場過招中,依然不離精神安頓這個隱形主題。主人公鄭遠橋看似兜兜轉轉,前程忽明忽暗,最終成為一大贏家,好運天降,但這運氣分明隱喻著一種價值觀的勝利,是對正能量的虔誠致敬。這才是作者心目中“事情本來的樣子”。身為剔透的官身,鄭遠橋無論是廟堂之高還是相對意義的江湖之遠,生命態度都是誠摯坦然的,怎樣的境遇下他都不嘲弄內心的神圣。
這,無疑是《西施乳》最為動人之處。
戴老,喬老爺,包括以何陽均代表為官的清流,朱成碧,七喜則濃縮著女性的諸多美好。他們共同的特點是“葆有”,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有所得有所舍。
主人公的愛情態度上,更是貫穿了老藤本與真的倡導。只有“真”能經得起時光的再三考驗,能忽略一切“對等”“般配”的預設,能超越表層誘惑下的男歡女愛。尹五羊終于贏得了朱成碧,不是財富和手藝的勝利,而是一個人在愛情里甘當“赤子”的信仰的勝利。長袖善舞的尹五羊為自己圈出了一塊感情“圣地”,在其中寄存和安放了不漂移不變更的信守。得益于民間淵源流長的傳統文化滋養,尹五羊始終是個“有綱”之人,作為一個嫻熟的規則應用者與受益人,尹五羊在友情愛情手藝上卻能做到不改初衷,純凈奪人。因著這獨到的純凈,尹五羊獲得了文學意義的“新生”。
老藤對純度的執意,還表現在用尹五羊、朱成碧對鄭遠橋的反參照上。老藤通過朱成碧榨出了鄭遠橋在愛里的“小”。朱成碧是尹五羊的信仰不是鄭遠橋的,美好與美德集于一身的朱成碧,冰雪聰明地洞悉了這之中巨大的分別。兩人多年后重逢時鄭遠橋憶及當年朱成碧用兩個故事驗收了尹與鄭的內心成色,意味深遠,既是鄭對無疾而終的愛情之謎的恍悟,也是人物無情的自我反思與自我批判。
老藤敘述的從容與厚實的文化景深的展示,結構行文技巧的枝蔓井然,羅振亞在《西施乳》單行本序言里有句妙語:常常是筆走人間煙火,又有通往彼岸世界的形而上的旨趣。深度認同,不復贅言。
著名編劇高滿堂在某次發言里提及優秀電視劇的三重境界:第一境是故事;第二境是性格;第三境是情懷。《西施乳》雖是小說,這三重境界也都逐級漫過了。而出版于2009年的《鼓掌》,反而滯后于《西施乳》的閱讀了。也好,有了前幾部代表作的鋪墊,對于老藤經營情節引人入勝的能力已經充分信任,閱讀《鼓掌》就得以在被故事牽引之外,充分領略老藤的布局藝術了。
以渾江市政府“換屆”選舉的醞釀過程與“雙規”牛昕案的推進為兩條交互的敘事線索,這本身就預告了《鼓掌》的情節制勝維度,以及沖突的烈度級格。論切入速度與節奏緊致,《鼓掌》不遜美劇,都是大容量高密度全線壓上,幾頁之后人物便悉數出場,然后真刀真槍地開始博弈。
在殘酷的博奕中老藤從不忘伸張人性的多元復雜,他的筆下,沒有一種純粹的色調能涵蓋一個人的所有。內心的沖突、現實的撕裂,都不以簡單的善惡肯否來演繹,因此,每一個角色都能映照出我們立體人格中的某一面,這也是老藤小說抓人心魄的秘籍之一。
紀委書記程海巖、監察一室主任李子和、副主任左黎,是我們正義忠勇的自我訴求;在選擇面前,在原則與執行的彈性之間,在心理對抗艱苦的拉鋸中,李子和與左黎堅定執著與勇往直前,是我們愿望中的自己;程海巖面臨復雜的局面,進退兩難的徬徨是現實中常常妥協以求各方滿意,之后又輾轉難眠的我們;積極進取苦心經營人生,卻到底沒能抗拒過財富和紅顏的誘惑,在欲望的泥沼里愈陷愈深的牛昕,是埋藏得最幽深的我們……
如果沒有牛昕對李子和下的狠手,越讀越糾結于紀委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必要性。與整個或明或暗的規則對壘,程海巖有時顯得多么孤獨和不合時宜啊,而這樣的對壘里通常都不會有真正的贏家。吏制的腐敗哪里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能逆轉得了的?而個人的機會卻真真切切地稍縱即逝,失去市長的位置,也就失去了更大作為的可能,既然拐彎的路那么輕松那么順理成章,艱難的結案之后并沒有勛章鮮花為你掛送。“從了吧!妥協了吧”,這是我們心底不時勸程海巖的聲音。
于是,小說中人的掙扎與迷惘就有了與讀者心意相通的切膚之痛。
“寧可壯烈地閃爍,不要平淡地沉默”,老藤沒有一味地在人性復雜處著筆戀戰,而是潤物無聲地開始了他的“自規則”系統建設。當正義的標準變得模糊,當結果的承受沒有了公允的參照,甚至,連為誰捍衛為誰忠誠也成了懸念,堅持就變得格外艱辛。老藤啟動了“自規則”來救贖他心愛的人物,這個自規則是良知的底線,是本人所要守護根本的信仰,是不計得失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義無返顧。程海巖們最終聽從了內心的召喚:一切都可以失之交臂,唯獨操守不失。同理可證,一個強勢壁壘被轟開,同樣是內心一種在意的失落或崩塌。國資委主任牛昕的最終繳械,緣于他視若生命的一盞燈的熄滅。都是站立在天地間接受靈魂鞭打和拷問的結果。
撕開了給人看的官場小說最討巧,滿足了讀者對那個可望難及之界的窺視與好奇,這類題材,通常只要寫透一場場升遷騰挪背后的交易與人性博奕與機關算盡,也就夠了。區別在于級格越高,其間的凜冽度越甚,關注度愈強,而老藤把筆鋒潤蕩在了別處。而支持這個系統,這個別處的最堅韌力量,是無所不在的圓融、圓通的儒家文化。
這是老藤隨身便攜的巨大財富。
(作者系大連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新商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