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義
段文操鞭笞劉炫,學生們圍上來,有的護先生,有的跟他講理。
一
段文操騎著馬,帶著十余騎兵往鴻鵠山而來。他總算打聽到劉炫的藏身之地就在鴻鵠山。老實說,煬帝忽然擱下復開學校之事,到天臺寺獻食,太出乎他的意料。皇上沒有向任何一個大臣說明他為何忽然要去天臺山,就這么謎一般地走了。段文操卻有自己的想法。皇上敬佛是真,復開學校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不會動真格的。當今天子還是當年的總持菩薩。因此怎么樣對待這個不聽話的、誹謗朝政的劉炫,他心里有底了。
天下起雨來,道旁皆為水田,無處可躲避。看見前面一輛牛車徐徐行來。車上搭有席篷。段文操走近,見一老者坐在篷下吆車。
段文操命令士兵將牛車截住。士兵攔住牛車,對老者說:“下去!”
老者無奈地下車,取斗笠戴上。
士兵扶段文操坐進車篷,令老者:“去,把牛牽好!”
老者正是劉炫,他已認出段文操,將斗笠壓低遮住臉,牽著牛冒雨而行。原來陸德明等人將皇上去天臺寺獻食的消息告訴了劉炫,苦口婆心勸劉炫規避。近日又見段文操抓他,劉炫決意到山里躲避,不料卻在途中與段文操這個冤家碰上了。
段文操大聲問:“喂,老頭,前面是不是鴻鵠山?”
劉炫:“是。”
段文操:“有個嘉禾村你知道嗎?”
劉炫:“知道。”
段文操:“嘉禾村有個儒生私設學校教授學生,名叫劉炫的知道嗎?”
劉炫:“聽說過,此人不是本地人,只因這一帶人賤商賈、重稼檣、尊儒慕學,他才來傳道授業。不過,聽說最近皇上派人抓他,他已離開此地,回北方老家去了。”
段文操:“是嗎?”
劉炫:“是的,走了幾天了。”
段文操:“球的,走了好,省得本官再瞎折騰。牛車停下!”
劉炫停下車。
段文操向士兵:“將牛車調頭,回去復命!”
士兵從劉炫手里牽過牛鼻說:“去你的吧,牛車我們征用了。”
雨還在下。劉炫瞧著原路折回的段文操一行,冷笑一聲,冒雨回嘉禾村去了。
段文操坐著牛車急急趕路,士兵不停抽打駕牛。兩個迎面走來的路人瞅著段文操坐的牛車竊議:“這是劉先生的牛車,怎么……”
段文操聽見了:“停車,”
士兵拉住牛停下。
段文操:“把那兩個人叫過來。”
士兵攆上去攔住兩個路人:“你們過來,大人要問話。”
段文操:“你們說的劉先生是不是劉炫?”
路人:“是劉炫,大人。”
段文操:“他長什么樣子?”
路人:“中等偏高的個頭,花白胡子,長方臉兒,兩個眼睛特別有神采。”
段文操:“車子掉頭,上嘉禾村去!”士兵使勁鞭打駕牛,向嘉禾村急行。
段文操一行進了村,找到劉炫的學校。只見竹竿稻草搭的大棚里,劉炫坐在講臺上授課,學子們就著蒲團盤膝而坐。
大棚漏下的雨打濕了一些學生的衣服,但他們毫不介意。
段文操聞聲而至大棚跟前,惱怒地看著講課的劉炫。他撲上去大聲喊:“別講了,停止!”
學生們大驚。
騎兵們持刀站在大棚前如臨大敵的樣子。
劉炫見狀,從容卷起書卷。
段文操沒好氣地:“劉炫,你騙得本官跑了許多冤枉路,怎么讀書人也會騙人?”
劉炫:“怎么,只準大人你搶車抓人,不準被搶被抓的人說一個不字,大隋的律令哪一條是這樣寫的?”
段文操:“別他媽講什么律法,請你先跟本官去見皇上吧!”
劉炫鎮定自若地:“請你離開,別干擾我講課。”
孫文沛上來:“這位大人,請問你是來抓人還是請我們先生?”
段文操:“你算什么東西,敢來插嘴?”
孫文沛:“你是衙門推官也罷,皇上差遣也罷,出外辦事總該出示個手續牌印什么的,怎么紅口白牙就要拿了人去?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先生是何許人也?”
學生們騷動起來,個個憤憤不平。
段文操:“本官奉圣諭而來傳劉炫,爾等走開!”
孫文沛:“我們先生不能去。”
段文操舉鞭便打。課堂里頓時亂了。很多學生沖上來喊著:“不準打人!不準撒野!”劉炫走到段文操面前說:“要我劉炫去面君,可以,但不能這樣去!請你上奏皇上,按古禮拿蒲輪安車接劉炫。”
段文操大怒說:“你還擺什么臭架子?”他揚揚皮鞭說,“你是要吃我皮鞭,還是要乖乖跟我走?”
劉炫說:“士可殺,不可辱。劉炫不去!”
段文操揮動鞭子,抽打劉炫。學生們圍上來,有的護先生,有的跟段講理。段文操讓士兵趕開學生,綁了劉炫扶到馬鞍上馱走了。
段文操把劉炫抓來,因皇上去天臺山獻食便將億關到江都郡府監牢里,等候皇上回來再作交代。嘉禾村的學生們幾次到衙門要求放人,都被段文操驅散。
二
煬帝御駕回到江都,段文操即向煬帝奏:“啟稟陛下,劉炫已經找到,現在宮外候旨。”
煬帝忙傳旨:“叫國子寺全體隨朕迎接劉炫先生。”
煬帝親率國子寺官員、太學博士、七十二名太學生到宮門迎接,卻不見劉炫。
煬帝問:“劉炫先生在何處?”
段文操命軍士把劉炫帶過來。劉炫雙手被綁著,跪在煬帝面前說:“流人劉炫拜見皇上!”
煬帝大驚說:“為何這樣?”
段文操說:“這老頭竟然藏身山鄉僻地,私自違禁辦學,臣去宣旨傳他,竟然還擺架子,要皇上用什么蒲輪安車接他,所以臣把他綁了,因皇上這些日子駕幸天臺寺,臣把他拘押了起來。”
煬帝生氣地罵:“混賬,快松綁!”段文操一愣只得松開劉炫。
煬帝:“請先生坐下說話。”
劉炫仍舊跪著說:“流人劉炫違禁辦學,請皇上治罪!”
煬帝說:“朕請劉先生來,正是要請教興教辦學之事,怎么會治你的罪?況乎開辦學校,傳道授業,何罪之有?”
劉炫說:“既然皇上說劉炫無罪,為何卻叫段文操鞭笞捆綁,收監拘押?”
煬帝問段文操:“你竟然將他收監,嗯?”
段文操:“臣怕他的同伙把他擄走,所以就收到監里……”
煬帝大怒:“你真是混賬!”煬帝上去親解其縛,劉炫呻吟躲避。
煬帝問:“段祭酒打你了嗎?”
劉炫解開衣服,露出身上的累累傷痕。煬帝大怒,正要發作,忽然許廷輔來殿奏:“宮外來了很多學人,要求皇上放劉炫。”
煬帝出殿去看,只見宮門外跪了一大片,前面為首的卻是江東衣冠陸德明、褚輝、徐文遠、包愷等,后面全是劉炫的學人弟子。謝松表閑來無事,也來擠在學生中看發生了何事。
煬帝出來。學生齊聲道:“祈請皇上放了劉炫!”
煬帝看見這幾個學士,上前道:“喲,這不是掛冠而去的博士陸德明嗎?這不是以《三禮》之學著稱的褚輝嗎?還有徐文遠、包愷,你們都是各主一經、為一時之最的學者名士,朕讓王充去請你們,你們蹤影全無,沒成想你們今日全來了。”
陸德明、徐文遠等叩頭乞求:“請皇上寬赦劉炫先生吧!皇上……”
孫文沛站出來跪下道:“皇上,學生孫文沛情愿替劉先生服罪,請皇上開恩放了劉先生。劉先生可是天下學人敬重的大儒呀!朝廷不珍惜他我們珍惜,千千萬萬的學生珍惜啊!”
謝松表看見了孫文沛,驚奇地想他怎么是劉炫的學生?當此之際,他站出來在皇上面前抗辯,毫無懼色。松表暗暗佩服,太學的博士和七十二名學生看到此情景,十分激動。
煬帝向眾學子解釋:“諸位都是劉先生的弟子,請別誤會,朕絕無降罪劉先生之意,而是請他來商議復開學校之事。是朕派去的人把事情沒有辦好,朕很抱歉。你們不要鬧事,都回去吧。”
眾人不聽,一個勁兒求:“皇上既然不降罪,放了劉炫先生吧!”
煬帝見群情激動,已明白段文操曲解旨意,把事情辦砸了,便道:“那好,你們就等朕處斷吧!陸德明、褚輝,你們幾位學者請隨朕進殿來,還有你也來!”他指著孫文沛。
這幾人隨著煬帝進宮到了行殿。國子寺官員、太學博士、七十二太學生站列殿兩側。孫文沛見劉炫在殿中跪著,就撲過去叫聲“先生”。
許廷輔喝止:“禁聲!”殿值將孫文沛拉開,站在一邊。
煬帝升御座:“段文操!”
段文操:“臣在。”
煬帝:“劉炫身上的鞭傷,真是你打的?”
段文操有些著慌:“是、是臣打的。臣用當年臣在江南推行五教時先帝賜我的御鞭打的。”
煬帝:“喲,先帝賜你的鞭,你還保存著,那可是有年成了。”
陸德明上前跪奏:“啟奏陛下,陛下剛才在宮門說,陛下令王充尋找小民及褚輝、徐文遠、包愷等人,非是我等不來,是不敢來。”
煬帝:“不是尋找,是有請,為何請而不來?”
陸德明:“我們從王充和段文操嘴里從未聽到一個請字,尤其段文操將我傳至江都郡衙門,逼問劉炫棲身之處,小民見他言語侮謾,疑心要追究劉炫偷辦私學之罪,便不敢講。于是段文操將小民綁于柱上鞭笞。請圣上驗看小民身上的傷。”
陸德明脫下衣服,只見傷痕累累。
煬帝走下御座到陸跟前看傷,繼而問:“誰還挨過段文操這條鞭子?”
豈料國子寺博士和太學生齊齊跪下,露出身上的舊痕新鞭傷奏:“陛下,段文操一向輕侮儒生,橫豎看不慣我們,動不動就打人。”“他看不慣微臣效仿孔子習禮的樣子,看見就打。”“他不喜歡我們引經據典說文論道的樣子,一看見就打。”
煬帝大怒:“段文操,三博士和太學生身上的傷痕是怎么來的?”
段文操跪奏:“啟奏陛下,是臣打的。”
煬帝:“把那鞭子給我。”
段文操將隨身所帶鞭子解下給煬帝,以為皇上要親手教訓這些不聽話的儒生。
煬帝將鞭子置御案上,跪下拜了三拜,然后拿上鞭子怒喝:“段文操,朕正告你,你鞭笞他們,就是鞭笞天下的讀書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將段文操削職為民,綁在楹柱上!”
侍衛上前將段文操摘下冠帶,捆綁于楹柱上。
煬帝舉鞭狠抽,直打得渾身血淋淋,只剩一絲氣。
煬帝扔下鞭子:“拖出去!”
陸德明、劉炫、國子寺博士及太學生跪下道:“謝陛下!”
煬帝擺擺手:“爾等回去吧。”
許廷輔喊:“退朝——”
陸德明等攙扶著劉炫出殿。
在宮門口等候里面消息的學子們見孫文沛和陸德明他們簇擁著劉炫出宮來,迎上去問情況,孫文沛將煬帝怒鞭段文操等情相告,眾人這才放心。
陸德明叫學生們先將劉先生護送回嘉禾村。
煬帝由樂兒、上官雪陪侍來到陳貴人宮。
陳貴人跪迎:“臣妾參見皇上。”
煬帝:“愛妃平身。”
陳貴人:“謝皇上。”
煬帝:“愛妃,你不是與劉炫有師徒之誼嗎?明天,朕讓秘書監柳顧言、司隸大夫大文豪薛道衡、內史侍郎虞世基去嘉禾村迎請劉炫,到時你也一同去吧。”
陳貴人:“皇上,臣妾以為他們去了,仍然會請不來的。”
煬帝:“噢,為何呢?”
陳貴人:“劉炫先生乃曠世通儒,又受段文操笞辱,江東衣冠為之震怒,今欲眷求他的真心,表示陛下興學重教之決心,悅服江南士子,為皇上興學出力,皇上宜躬親存問,樹尊師重道之榜樣,立崇學重教之風范。”
煬帝:“嗯,要朕親自去請他,有這個必要嗎?”
陳貴人:“智者不過是天臺宗大師,我大隋佛教界能與智者齊名者,還有創‘三論宗’的宗師嘉祥大師、創‘華嚴尊’的大師法藏大師、創禪宗的宗師惠能大師。為了收攬佛教氣息濃厚的江南人心,皇上曾親去天臺山獻食。而劉炫是當今儒家的至尊,天下無能出其右者,他的聲望遠在智者之上,皇上為何厚此薄彼呢?”
煬帝笑道:“噢呀!愛卿就是偏袒你的老師呀!好,朕就與你一同去吧。來人!”
樂兒:“奴才在。”
煬帝:“你叫禮部預備蒲輪安車,明天朕要去請劉炫先生。”
樂兒:“皇上英明,奴才這就去禮部。”
煬帝瞧著樂兒:“這個鬼機靈。”
三
翌日,煬帝與陳貴人的鑾駕來到嘉禾村。煬帝乘象輅、戴五梁進賢冠、穿玄紗袍。陳貴人乘翠輅。薛道衡、柳顧言、虞世基以及國子寺三博士、七十二太學生牛車隨后。鄉民擁立路邊觀看圣駕。
在嘉禾村私學里,陸德明、褚輝、徐文遠、包愷在劉炫書屋里興奮地等待著。他們已經接到皇上御駕親迎劉炫的通報。
大竹棚前,學生們列隊跪迎,每人手執一卷經書。孫文沛檢查看誰跪姿不雅,位置欠當,便去指正一下,便到村口張望,終于見了圣駕隊伍,忙跑去劉炫書屋報告:“先生,皇上來啦,快!”
劉炫從容地:“我們出去迎接皇上吧!”
劉炫在前,陸、褚、徐、包在后,跪于屋前院的一個堆放稻禾的場院。禁衛軍在場院散開警戒。
煬帝下輅車,從馭者手中接過牛鞭,親自吆著蒲輪安車走進村子,走過學校大竹棚前。
兩千余名學生跪拜:“皇上萬歲,萬萬歲!”聲震山野。
煬帝牽著蒲輪安車來到場院劉炫的茅屋書齋前。劉炫等稽首:“儒生劉炫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煬帝停下蒲輪安車,親自扶起劉炫:“劉炫先生,還有你們幾位,受委屈了,平身吧!”
劉炫:“謝陛下隆恩!”站起。
陸德明等與劉炫同聲謝恩站起。
陳貴人上前行跪禮:“學生陳婤拜見恩師。”
劉炫慌忙跪下還禮:“劉炫拜見貴人娘娘。”
陳貴人攙起劉炫。
劉炫:“請皇上、貴人到寒舍陞座。”
煬帝、陳貴人進屋。劉炫出于禮節地親自用衣袖拂拭坐榻。煬帝坐下。陳貴人:“請皇上與先生說話,臣妾去看看我的同學。”
煬帝:“你去吧。”她退出茅屋。
陸德明、褚輝、包愷、徐文遠與隨來的大臣薛道衡、柳顧言、虞世基互問安好后,坐于屋中椅凳之上作陪。
煬帝問:“君民建國,教學為先,移風易俗,必自茲始,故朕欲復開庠序,興國子郡縣之學。昔仁壽元年,高祖文皇帝廢國子四門及州縣學校,先生上表言學校不宜廢,情理懇切。朕來江都之前,將先生之表章重新讀過,時隔多年,愿聽先生詳細講講你興學的方略。”
劉炫說:“啟稟陛下,建國重道莫先于學校,今皇上恢復庠序,振興教育,實乃國家之幸事。天下四海有識之士,望眼欲穿地盼望這一天啊!可是當今政治不改革,舊弊不除,這學校是興辦不好的,即使興辦起來,也培養不出人才來。當年高祖文皇帝所以廢學,就是因為官學教育質量很差,生徒未有卓然明經高第的人才。高祖文皇帝認為是多而未精,他認為辦學不如興寺院,所以把全國好多學校都改建為寺院。”
煬帝問:“難道學校培養不出人才來,是因為學校太多了嗎”
劉炫:“非也非也,根本的原因是,第一,高祖文皇帝不悅讀書,專尚刑名,故朝廷多從刀筆吏中提拔擢升,一個縣衙門當差的,盡管目不識丁,但只要提著水火棍熬夠三五年,就有資格提升,所以工齡越長,做官的資本越大;這樣全國的各級官員都為滑吏把持,求官者多以吏為師,竄門走戶,賄賂上憲,此風飆盛。哪還有學人士子做官的機會?其二,我大隋朝沿襲自秦漢以來世卿世祿制度,只要你的父輩、祖父輩甚至幾輩之前的先祖做過官,你就有做官的資格。老子死了,兒子襲其父爵,這種血統制成了不可動搖的制度,而出身貧寒、沒有背景的普通百姓,無論你怎樣學富五車、滿腹經綸,也無做官的資格。高祖文皇帝實行的察舉制,本意是察舉民間人才,可仍是九品中正那一套多被世卿世祿所把持,而且所舉也是以門第為重,必須是仕族,致使公門有公、卿門有卿。真正寒素清白之人是推舉不進來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仕族,高門子弟憑借門第獲上品,門閥壟斷了仕途。這樣下去,我大隋將成為愚盲遍野、沒有思想文化的朝代。”
煬帝連連稱是。
劉炫說:“學生們在官學念書,縱有優異的學識,但仍未有望于青紫,而委棄于草澤,學不能致用,誰還會好好念書?”劉炫說著,叫孫沛文進來,指著他說,“他是我最得意的門生,就因出身貧寒,歷來中正們舉孝廉秀才都沒有他,抓丁修運河就把他抓去了。他是運河開成通水,才被放歸。”
煬帝連聲道:“是啊!世卿世祿制度不除,吏選不廢,庠序難興,真正的才智之士不能為朝廷所用,這個九品中正制到了非廢除不可的時候了;可是廢除之后,以何代之?”
劉炫道:“皇上,這個問題劉炫想了好久了,我寫了設科考試的文章,敬呈皇上過目。”
煬帝說:“好吧!朕回去慢慢品讀。今送安車在此,望先生早來籌商。”
煬帝回鑾,到江都宮已是深夜,卻不顧疲勞,匆匆吃了些蕭后為他準備的夜宵:揚州富春齋的五丁包子和一壺“皮包水”,一頭吃,一頭喝,一雙眼睛卻神情專注地看劉炫《科舉考試黜落論》。上官雪在一旁伺候,她沏一杯“皮包水”放在煬帝面前說:“皇上,夜深了,你該休息了,明日還要早朝。”
煬帝擺擺手,示意別打擾。他不時念出聲:“‘廢除九品中正制,因為它成為鞏固門閥、阻塞寒門人才入士的路障。’說得好!……‘實行科舉制,其有能通一經者,雖復牛監羊群,寒門后品皆可應舉,考中者得以入士,考試不合格者,黜落不錄用。士人之進退系于程文之科第,而世卿世祿制所重者為血統,征辟察舉制重在德行,九品中正制重在門第。與科舉于考場見高低相比,后者是最為公平的選取人才之法。……’說得太好了!上官雪,你讀一讀劉炫這篇《科舉黜落論》,多有創見呀!”
上官雪:“奴婢不敢,皇上說好,自然就好。”
煬帝:“朕要你讀,你就讀,難道要抗旨嗎?”
上官雪讀著,也很激動,說:“皇上若能采納劉先生意見,則天下人才都能出來做官,以匡輔陛下,此乃國家之幸。”
煬帝:“是啊!是國之大幸。朕巡視江南,得此《黜落論》,僅此一事,說明朕是來對了。”
劉炫坐蒲輪安車來到江都宮見駕,煬帝親迎至御書房,與劉炫促膝相談。話題自然離不開探討復開學校及實行科舉考試。
第二日早朝,煬帝宣詔:“朕今日詔告天下,復開國子郡縣鄉各級官學。郡為學、縣為校、鄉為庠,分設儒官教授,儒官品級自九品以下,無品級者朝廷發給俸祿,各級學校配給土地田產,所得收入用于學校開支。”
煬帝頓了頓又宣道:“改國子寺為國子監,授劉炫為國子監祭酒,薛道衡為司業,陸德明、褚輝、徐文遠為太學博士,并加授為學官,包愷為國子助教。令他們討論制定新的科舉考試辦法,為明年春天正式實行科舉考試做準備。”
王充得了楊素的授意,帶領兵丁埋伏在報國寺附近,在學生沖擊報國寺時,立即將學生包圍起來,以壞寺毀佛為由抓捕學生。
一
郡丞王充與新任命的儒官郭瑞一行來到嘉禾村學校,見學生與村民敲鑼打鼓歡呼“復開學校”詔書頒布。看見這歡樂情景窩在心里的那團無名之火燃得更疼。他沒有料到皇上這么快就作出“復開學校”的決定,一紙詔命頒天下,眼看天下大勢一夜間就改變了。善候人主顏色的王充只得阿諛奉旨,他得知嘉禾村私學不但藏著劉炫這么個大刺猬,竟然貴人陳婤也曾是嘉禾私學劉炫的學生,這樣這個嘉禾私學便不可小瞧。他思來想去,便決定以江都郡名義改其為官學,并提升為江都郡學,重新任命原來的學官郭瑞為儒官,連忙上奏皇上。煬帝準奏。王充匆匆趕到嘉禾村,趁這份熱鬧宣布道:“父老鄉親們,學子們,本官現在奉旨宣布,嘉禾村私學改為官學,并提升為江都郡的郡學……”
眾人的歡呼喝彩聲打斷了王充的講話,他待學生們靜下來繼續宣布道:“這位郭瑞大人,四年前就是江都郡學的首任儒官,仁壽元年廢學之后,郭大人解職,今日又官復原職,并升授正六品。”
眾人又一陣歡呼。
孫文沛與幾個學生抬著“江都郡學”的匾額走上講臺,匾額上綰著紅綢。因為還沒有像樣的校門,眾人嚷嚷一陣,權且將校匾掛在講臺后墻上。
送走了郡丞大人,郭瑞留下來,著手料理這個“郡學”了,他任命了幾個教授,向里正要了老少兩個農夫做校工。這天他召集里正、錄事和兩個教授開會議事。
郭瑞說:“學校升了格,嘉禾郡學的牌子已掛出去,皇上御駕親自來我們嘉禾學校,嘉禾郡學的名聲已經紅得發紫了,前來我們學校上學的學生絡繹不絕。這個大竹棚就是憋破了也容納不了這么多學生呀!里正老爹,請你趕快想辦法,再蓋兩間竹棚吧!”
張教授:“不,要蓋房,竹棚冬天太冷了,學生仔凍得受不住。”
李教授:“就是,過去的嘉禾私學,在江都郡丞的黑名單上列著,天天擔心被查抄。如今的嘉禾郡學可是神氣得很,應該把這破爛的校園好好整修一下。”
里正:“是的是的,嘉禾學校今非昔比,應該有個像樣的校園么。可既然已經是郡學,應該向郡里要錢修繕,我們這個百幾十人的小村子,哪有那么大的財力呀?”
張教授:“皇上到江都來,不是免了五年的租賦嗎?”
里正:“那也不行呀!一則村上不應該擔負郡學的費用,二則嘉禾實在窮苦,百姓的好土地都被報國寺兼并,村人淪為寺院的佃戶。你別看村邊水磨轉著,榨油坊的打油棰晝夜不停唝咚唝咚響著,那都是寺院的。修運河的時候,村里的青壯勞力都被征去開河,家中老小還得給運河上干活的親人供應吃喝,這就借了寺院放的‘長生庫’,一月三分利息,皇上免五年租賦咋的?十年都還不清呀!”
李教授:“里正老爹,聽說報國寺原本就是郡學的校產,是嗎?”
里正:“是的,仁壽元年,先皇在同一天同時頒了兩道詔,一道是‘廢學詔’,一道是‘興佛詔’。詔書中明確將校產歸于寺院,報國寺就是那會兒建起來的。儒官大人,你不妨向郡丞大人講講,把郡學的校產要回來,學校搬那兒才對。”
郭瑞沉吟地:“這恐怕要不來的。不行,報國寺不是尋常寺院,那是樂平公主的寺院,寺內供奉著高祖皇帝頒的佛骨舍利,住著原周朝的皇太后,出俗為尼的法靜和天中大皇后華光,這都是動不得的人物。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儒官教授們連著商量了三天,還是沒個結果。
謝松表閑來無事,到嘉禾村來找孫文沛。二人相見,異常高興。謝松表笑著問:“嘿,文沛兄,你這個運河工地上的士兵何時成了大儒劉炫先生的門下弟子啦?”
孫文沛說:“謝兄有所不知,先父孫焯乃是劉炫朋友,后來先父因濟州褒義寺沙彌當街調戲良家婦女,先父上前阻擋,與沙彌爭斗起來,先父將沙彌打傷,被州刺史燕榮抓去,時王充正在燕榮門下拜師學律令刑訟,王充便將先父以木橛錐心擊斃。先父臨咽氣,囑咐我去投拜劉炫為師。不想運河開工,我被征為士兵,在工程上服役。運河通水以后,我才來到嘉禾。你呢,卻為何也來江都?”
謝松表:“一言難盡,怎么說呢,你聽說皇上的龍舟到了宋陵鎮哭孩頭村處死開河總監麻叔謀的事嗎?”
孫文沛:“嗨,這在江南已是眾人皆知,聽說是一個不怕死的殿腳向皇上告的御狀。”
謝松表:“那個殿腳正是我。”
孫文沛:“咦,真的嗎?”
謝松表:“嗯,我就是為了給那些受害孩子報仇,才做了殿腳,牽著一條纖繩直拖著龍舟到了江都。嗨,這幾天正閑得心慌,不巧在江都宮前見那么多學生鬧事,而為首的竟然是你孫文沛。小弟見你請求皇上放劉炫,那種憤怒一諍無所畏懼的樣子,實在令人敬佩!”
孫文沛:“那是給逼出來的,其實想想你做纖夫告御狀的情景,也是拼著一死,大義凜然,更令人起敬!”
謝松表:“文沛兄別說客套話了,我問你,你們如今可是郡學了,郡學者,一郡之學也,國子學下來就是郡學,總不會守著這破竹棚過吧?而且把郡學擱在山溝溝里也不合祖制,按照祖制,郡學應在孔廟旁邊,孔廟在祭祀天地的靈臺旁邊,靈臺、孔廟、學校三位一體,才是儒家禮制,窩在這里像什么話?新校址給你們選在哪兒?”
孫文沛:“什么新校址,沒影子的事!這兩天里正、儒官和教授們正為這事發愁,開會商議怎么辦。四年前,江都郡學校產被報國寺所占,學校旁邊的孔廟靈臺也被拆了,學生們要求向報國寺把校產討回來。儒官拿不定主意。”
謝松表:“寺院在江南的勢力太大了,不說寺塔到處林立,就說他們的田產吧,我在開運河的工地上了解到,好多農民都借貸寺院的‘長生庫’和‘無盡藏’高利貸,月息三分。有那到期還不起這個高利貸的,他們連人帶土地都成了寺院的佃戶。佛本來是普度眾生的,可是這些披著袈裟、吃齋念佛的僧人卻成了不擇手段聚斂財富的惡魔。豈有此理!”
孫文沛:“這都是那些佞佛君子造成的,社會風氣使然,有什么辦法?”
孫文沛看見儒官郭瑞、里正、錄事和兩位教授都走出茅屋來,說:“瞧,會開完了,你等等,我去問問。”孫文沛急步走到張教授跟前,“張教授,商量得怎么樣?”
張教授:“里正不答應修校舍,村子窮唄!最后郭大人決定同里正到報國寺去談判,看能否退出部分占地給學校用。”
孫文沛:“好,總算邁出了一步。”
二
這天,儒官郭瑞、里正、錄事和張、李二教授來到報國寺,繞過佛殿,往寺僧的生活區住持的僧舍去。門口的寺僧迎上前擋住:“施主請止步,這里不是燒香的地方。”
錄事上前道:“郡學儒官郭大人來見貴寺大志住持,請告知。”
寺僧入內通報,片刻,大志出來,傲慢地問:“哪個是儒官呀?”
郭瑞抬眼看去,見這人長得五大三粗,一顆光頭雖然有授比丘戒時留下的兩排燙疤溜溜地放亮,可那一臉橫肉、直蔓延到脖子根的青胡茬,給人的感覺,他更像個屠夫。他上前拱手道:“下官郭瑞拜訪大志住持!”
大志也不行僧禮:“進來吧!”他先轉身進了客堂。郭瑞見大志如此無禮,心下便有些不悅,遂也流露一臉的不屑,進了作為客堂的僧房,見客堂正中置一經案,上擺很不多見的折頁本經書,整整齊齊疊放,地上幾個蒲墩。
大志先自坐下朝蒲墩努努嘴道:“坐。”
郭瑞有意拿衣袖拂著蒲墩,仿佛那東西上積著灰垢之類不潔之物。他們未及坐下,大志問:“郭大人光臨敝寺有何貴干呀?”
郭瑞也不跟他講客套話,開門見山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本官就直說吧。這報國寺地盤,原是我江都郡學的校園,四年前被貴寺所占,今郡學奉旨復開,特來與大志住持商議,請歸還我們的校產。”
大志拉著臉道:“我報國寺是樂平公主請了先皇高祖敕旨所建,那會兒郡學已廢除,師生都作鳥獸散。我們在朝廷撥給的公地上建寺,這地自然就成了寺產。今日你們平白無故跑來要什么寺產,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郭瑞見大志出言不遜,也提高嗓門道:“四年前你們占用郡學地產,是有高祖皇帝廢學興佛的詔書為憑。但此一時彼一時也,今日皇上復開學校,并且皇上親自到嘉禾村來以蒲輪安車迎接劉炫先生入宮,足見皇上對恢復學校的重視。現在各地學子紛紛前來郡學就讀,而學校校址被寺院所占,理應退還我們。”
大志道:“皇上也親自到天臺山獻食,并且題寫《國清寺》御匾,還為寺內度僧四十九名。皇上對佛、對我天臺宗的重視遠遠勝于你們的什么郡學。你們要是曉事點,就別在這里啰嗦啦,請吧,貧僧要送客啦!”
郭瑞:“且慢,本官還有話要說。當年你們占用郡學財產,就算高祖皇帝有旨,可是你們在仁壽元年占了學校,大修寺院,仁壽二年秋天,將與郡學一墻之隔的孔廟偷偷侵占,是本官從你們僧人推倒的文昌殿里撿出‘先圣先師孔子’的牌位。提醒你一下,這‘先圣先師’的封號可是高祖皇帝的詔封,即使高祖皇帝廢學也沒有撤銷這個詔封,而是按大隋禮儀制度每歲的四仲月到孔廟祭奠于先圣先師,十分恭敬隆重。而你報國寺竟然將孔廟侵占,此其一;其二,你寺于與仁壽三年將與孔廟一墻之隔的靈臺也圈進你們寺內,毀了祭壇,栽上桑麻,臨街一面辟為店鋪,招徠商賈盈利。試問你侵吞這兩處地方,可有皇上的詔書?拿出來本官見識見識!”
大志:“這、這兩處地方雖然沒有皇上的詔書,但都與你們儒學有關,既然學校都廢了,還留著孔老二的香火廟地干嗎?”
郭瑞:“你,欺人太甚!”
里正:“大志長老,你們兩家別吵了。我作為一個鄉官里正,有這么個兩全其美的建議。是這樣,郡學校產被寺內占用,時隔五年,已成香火旺地,這么多黃墻金瓦的佛殿也修得不容易,就讓寺內占用著。那孔廟和靈臺的地片兒,也有個五十來畝吧,我昨日進去看了一下,里面住了些給寺內干活的雇工,還住了些游方僧人;再就是一片桑麻田,再就沒個啥了。不如把這地方讓給學校。現在郡學里新來的生員加上原來的生員要三千好幾,實在沒個去處,都在我們村里呆著,這怎么成?大長老就念一聲阿彌陀佛吧!”
大志:“那不行,郡學沒地方找郡守去,找皇上去。我報國寺內有釋迦牟尼佛祖的舍利,有周朝出家為尼的兩個皇后。這么多年皇上也罷,郡丞王充大人也罷,都沒敢說報國寺一個不字,你們算老幾?請吧,請吧,貧僧沒有工夫和你們瞎叨叨!”
寺外,孫文沛領著數百學生守在寺門上,等儒官談判的消息,謝松表也在內。
謝松表:“談了好長時間了,怎么還沒有動靜?”
孫文沛:“看來情況不大妙,大志這個人,倚仗著樂平公主,在江都地面是個數得著的惡僧,跟他不淡會有結果的。”
學生甲:“談不成就動真格的,就是舍著這條命也要把校產奪回來!”
學生乙:“這口惡氣憋了整整五年了,今日不一吐為快,更待何時?”
眾應和:“是啊,我們三千學子,還怕幾個禿驢不成。”
謝松表向孫文沛:“聽見了嗎?你作何打算?真要是談判破裂,眾人群情激憤之下,難保一場爭斗發生。”
孫文沛:“我想過了,不鬧一鬧,鬧出些聲響來,給這些惡僧一點教訓,他們是不會讓出校廬的。”
謝松表沉思地說:“王充這個老奸巨猾,給你們任命了學官掛了校匾,看上去對復開學校熱情得很,可是對這么大的困難卻裝聾作啞,這難道是真心擁護嗎?”
孫文沛:“是啊,要不弄人學校辦不下去,過些日子皇上回去了,被王充這些狗官七奏八奏的,又像高祖文皇帝那樣覺得學校多了,諸生多不精勵,徒有名錄,空度歲月,而把學校又儉省下來。”
謝松表:“就是,這幫刀筆吏是慣會玩弄卑劣伎倆的,那時候皇上在哪里?天高皇帝遠啊!”
孫文沛:“是啊。這一回索性把聲勢造大,鬧出些聲響給他們看,叫他們裝不了聾也作不了啞。”他向生員甲、乙:“耿升、森亮,你們火速回去,把全校學生都叫來!”
學生甲、乙:“是!”二人向嘉禾村疾去。
謝松表見孫文沛從嘉禾調人,不無顧慮地說:“不過,還是要注意分寸,畢竟這是個大寺,在上面有背景。”
大志住持的客堂里,郭瑞與大志爭論得越來越激烈,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眼看是沒法再說道下去了。
郭瑞:“大志,你連里正的建議都聽不進去,要一意孤行,本官就你寺私毀靈臺、孔廟,告你個違旨之罪!告訴你,給皇上的奏疏本官已經寫好了,本官不愿拿這種事情打擾皇上,因而才與你商量,你要這么驕橫張狂,本官只好上奏皇上了!”
大志站起來:“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悉聽尊便!來人啊,將他們趕出去!”
進來幾個剽悍的護寺武僧,將郭瑞、里正等推搡出來。
院門咣當一聲閉上,武僧粗暴地推搡郭瑞等出了大門。郭瑞回身喊:“大志,你不得無禮!”武僧不待郭瑞說完,將他猛搡一把,郭瑞被門檻絆得蹌踉著,又被武僧在后身踢了一腳,郭學官從那十九級青石臺階上滾下來。
孫文沛等看見,撲上前去扶起郭瑞:“大人!”
郭瑞跌傷站不起來:“哎喲,豈有此理,哎喲!”
學生們上前質問武僧:“你們怎么打人?”
武僧蠻橫地說:“就打了,怎么著?滾出去,我們要關門!”
學生們涌進寺門。有人說:“禿驢,這地方是我們的,應該滾出去的是你們!”“你們這些假慈悲假行善的惡僧滾!”“還我們的校產!”
忽然來了幾十個手拿棍棒的武僧,撲向學生,幾個挨了打。學生們被武僧趕出寺來,寺門也被他們關上。孫文沛見寺里蓄養武僧,他們人少力單,決定等嘉禾的學生過來。過了一個時辰,成千學生趕到,向寺里沖擊。起初是沖寺門,見難以沖開,便從寺門兩邊的圍墻上翻越,不料大志命僧人持長桿守在墻下,爬上墻的學生被長桿打下來,打得頭破血流。憤怒的火焰愈燃愈烈。
武僧們用大木抵住寺門。
憤怒的吼聲直傳到樂平公主別館,觀潮樓上,樂平能看見圍攻寺院的烏鴉鴉一片的學生,如江潮涌動,她十分焦急,擔心這團怒火倘若燒入寺去,她的報國寺可就化為灰燼了。正束手無策時,楊玄感騎著快馬來到別館。原來學生鬧事之時,楊素、樂平都派快報關注了這兒的事態變化。楊玄感這是受父親之命來見樂平。樂平如大旱之望云霓,急問玄感有何良策平息學生,保護寺院?不料楊玄感說,學生鬧寺風波不但不能平息,還應當讓這把火燒得更大一些。他叫派人告知大志,盡可放學生進來,然后讓僧人化裝成學生,混在學生之中……他向樂平密授計宜。
武僧見學生如潮水涌入寺內,于是開始退卻了。
孫文沛領學生沖進佛殿,掀翻供桌,砸碎鐘磬,毀壞佛像。
郭瑞、里正被學生保護著,站立一旁,他見事情鬧大了,想阻止學生,但哪里阻止得住!
大志抱著佛骨金匣在幾個武僧保護下翻墻逃走。
三
御書房里,樂平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煬帝哭訴學生大鬧報國寺、破壞寺院、砸毀佛像、搶占報國寺種種暴行,末了道:“皇上,報國寺為父皇頒詔所建,寺內有父皇頒賜的佛舍利,有周朝出俗為尼的天皇后法凈、天中大皇后華光在寺內修持。她們失了國,在大隋朝連一塊修持的地方都沒有了。請皇上懲處鬧事者,還我報國寺!”
煬帝很生氣:“來人!”
許廷輔:“奴才在。”
煬帝:“去將郡學儒官郭瑞傳來!”
許廷輔:“遵旨。”退出去傳旨。
煬帝:“且慢!”
許廷輔又折回來。
煬帝:“通知王充將動手毀佛的學生抓來,朕要看看這是什么樣的學生。”
許廷輔道聲遵旨自去。
煬帝向樂平公主:“生員搶占寺院,不是小事,皇姐且回宮吧,聽候朕的處理。”
樂平公主謝恩退出,她見煬帝果然被激怒了,暗暗得意。
許廷輔領郭瑞進宮,到了御書房,見皇上一臉怒容地踱步,報道:“啟稟皇上,郡學儒官郭瑞見駕。”
煬帝:“讓他進來。”
許廷輔傳旨出去,一會兒,郭瑞入御書房稽首:“微臣郭瑞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煬帝:“郭瑞,你的學生搶占寺院是怎么回事?”
郭瑞:“啟奏陛下,自從陛下詔告天下復開學校以來,各地學生紛紛前來江都郡學就學。只因學校沒有校舍,新來的學生都在露天讀書。況且堂堂郡學還守著劉炫先生在嘉禾村的幾間竹棚也頗失體面,又是僻遠山村,所以郡學復開,校址便成問題。微臣得知原來郡學校產均被報國寺所占,便前往報國寺找大志商榷,可否容出一些地方,讓學生好歹有個棲身之所。”
煬帝:“報國寺乃先帝敕旨所建,為樂平公主私寺,你可知道?”
郭瑞:“微臣全都知道,但報國寺住持大志于仁壽二年和三年將毗鄰的孔廟、靈臺也偷偷占去,辟做桑園、店坊,經營取利,這是違旨之舉,臣本來已就此事寫了一道奏疏,在奏疏里將江南地方僧人占據原來郡縣學校的地方等情也詳細寫明,以供皇上參考。可又想陛下日理萬機,十分勞累,便不忍以這樣事情打擾圣聽,所以去找大志協商,求他騰出這兩處地方,可是大志十分蠻橫,寸土不讓,還令武僧將微臣打出寺來。學生們被激怒,故而發生爭斗。”
煬帝:“怎么僧人打你了?”
郭瑞掀起帽子,撩起衣袖道:“微臣頭上、身上有被打的傷損。”
煬帝見僧人將儒官毆打致傷,很不高興,說:“即便這樣,也不該讓學生拆寺毀佛,鬧得這么兇,成何體統?”
郭瑞:“微臣未能攔住學生,微臣有罪。”
煬帝:“你把學生先勸回去,朕自會弄清是非妥善解決的,可將奏疏留下。”
郭瑞:“謝陛下!”他奉上奏疏。
許廷輔接了奏疏,轉當值太監接了。
王充早就得了楊素的授意,在學生沖擊報國寺時,立刻將學生包圍起來,喊話讓交出砸佛像的學生,其余便不再追究。孫文沛怕同學們受虧,不讓王充抓人,與官兵抗衡。這時謝松表肩扛一只沉重的麻袋,分開人群,來到孫文沛跟前,向他耳語。原來學生沖進寺廟時孫文沛就向大家喊話不可毀壞寺中之物,但砸門毀佛的事還是發生了。謝松表去阻攔一個跳上供案砸如來佛的學生,二人拉扯之間,那學生的頭巾被扯掉,露出一顆禿頭來,謝松表大驚。謝松表做過兩個月的纖夫,練出些力氣,這養尊處優每日拿著一本經書敲木魚討生活的和尚還真不是他的對手,只幾下就將他制伏,拉到無人處詢問,原來是僧人……
孫文沛聽了恍然道:“原來如此!”便向王充說:“毀佛像之人我們已抓住,但必須由我親自遞交給皇上。”王充不明就里,答應了他的請求。到了金殿,孫文沛稟道:“學生孫文沛啟稟皇上,我等學生的確圍寺,也曾沖進寺院找住持大志講理,但并未拆毀佛像,真正混在學生當中拆毀佛像的是報國寺的惡僧。”說著將那個“學生”的頭巾摘下,露出油光可鑒的禿頭。孫文沛又將謝松表給他的該僧口供的筆錄遞給皇上。
煬帝看了口供,勃然大怒:“你們這些惡僧自己拆寺毀佛,蓄意陷害學生,可惡至極!將他交給大志去處理。”
夜晚,煬帝在御書房度步沉思。他時而拿起郭瑞的奏疏看。
上官雪、許廷輔陪侍一旁。
煬帝:“許廷輔,你去把柳顧言請來。”
不一會兒,許廷輔領柳顧言來到御書房,行過禮。
煬帝道:“柳公,你雖祖籍河東,但祖父和父親都是梁國大臣,你以杰出的文才也出仕梁國著作佐郎,對江南佛教的興衰當有親身體驗。”
柳顧言:“臣對佛教夙不介懷,但知梁朝滅佛,國內佛寺拆毀一光,孑孓無存。而陳代梁興,極其崇佛。至于大隋立國,高祖先皇也是尊崇佛門,并立為國教,如是而已。”
煬帝:“這是新任江都郡學儒官郭瑞的奏疏,你先看看。”
柳顧言接了奏疏,讀過之后道:“看來這位郭儒官把江南地方這幾年來寺院搶占學產,容納逃避開河徭役的農丁入寺為僧,廣占農家桑田,勾結權貴開辦店坊、錢莊經商放貸等情調查得煞是詳細。”
煬帝:“寺院經商放高利貸,真是聞所未聞。一些豪強官吏把產業交給寺院經營,是圖什么呢?他既可以逃避賦稅,又隱瞞戶丁人口。這值得深思啊!”
柳顧言:“皇上所慮極是。”
煬帝:“郭瑞的奏折給朕出了兩道難題:一個是你剛才講的寺院經商放貸,另一個是他要樂平公主把報國寺歸還江都郡學。寺院經商放貸這件事不能著急,朕還要派人作調查,是個別寺院還是很普遍,可容后再說。這第二個題目把報國寺歸不歸還江都郡學,你看給還是不給?”
柳顧言:“臣以為可以歸還江都郡學。”
煬帝:“若把報國寺斷給學校,必會引起江都各寺院的不滿,尤其是天臺寺僧,當年智者大師一直不肯與大隋合作,不承認大隋的統治,直到朕此次來江都到天臺山敬獻食蔬,題了國清寺匾才看到他們的歸附之心。天臺寺不是一個天臺寺,也是江南佛國的宗教首領,今天怎么處理這件事,豈止是江南,全國的寺院僧人都睜著眼睛看著。”
柳顧言:“陛下,把報國寺給誰,全國新開的郡、縣、鄉學也在看著,若把報國寺給了僧人,對復開郡縣鄉學的影響太大,豈止太大,簡直不可估量!”
煬帝:“怎么能有個折衷的辦法,既給了學校,又不會引起僧人鬧事?”
柳顧言:“依臣看可以這樣,報國寺是樂平公主的私寺,公主雖為周朝皇后,但畢竟是皇上的骨親,所以可以當作皇室家事處理。”
煬帝:“嗯,這倒說得過去。”
柳顧言:“至于要妥善解決全國郡縣學校與寺院爭校產,這是個遺留問題,情況復雜,還得有個政策性規定,詔示頒行。”
煬帝:“公言甚是,朕也這樣想。好,先把朕的大姐對付過去再說。”
當日午后,煬帝單獨召見樂平公主。大志已將僧人偽裝學生毀佛栽贓事情暴露等情況報告了樂平公主。樂平公主見事情弄巧成拙,畫虎不成反類犬,生怕煬帝譴責,心里先自發虛。誰知皇上閉口不提此事,只說道:“皇姐,朕今日請你來,是求皇姐扶助你這個兄弟一把,不知皇姐肯否?”
樂平公主:“君國之事,但憑皇上,臣妾不敢聽問,皇上何出此言?”
煬帝:“朕說的是家事。”
樂平公主:“家事?”
煬帝:“這報國寺是皇姐的寺院,當初建寺占用了郡學校產,當然那是有父皇的敕旨你才占用的。唯今之時,朕復開學校,發生學生追索原來校產之事端。朕決定將報國寺歸還郡學,皇姐就當是在復開學校這件國家大事上助朕一臂之力。”
樂平公主:“可是,報國寺內有周朝出俗為尼的天皇后法凈、天中大皇后華光,若寺院給了學校,她們到哪里安身修持?”
煬帝:“這個朕也替你想好了,你把寺院遷搬到你的封地僧朗谷去,僧朗谷不是有你的一座寺院法身寺嗎?就將法身寺改為報國寺,將佛舍利在那兒建塔安置,天皇后和天中大皇后也去那里修持,僧人全部遷去。朕給你賜錢十萬貫、絹一千段,作為搬遷費用。”
樂平公主因為毀佛事情泄露,自覺理屈,而皇上手里捏著這個把柄來要挾她,她迫于無奈,只得說:“皇上既然這樣定了,臣妾遵旨。”
煬帝:“皇姐如此通情達理,朕很高興。另外,還請皇姐盡快搬遷,以安學子。”
樂平把煬帝恨死了,但還只得說:“臣妾盡快……”
當晚,煬帝未到寢宮就寢,而是在御書房胡亂睡了,他的書房里支著一張小床,遇到麻煩事就在小床上睡了,躲開打攪,獨自搜腸刮肚、挖空心思想解決問題的辦法。今夜,讓他熬心費腦的自然是如何解決全國郡縣學校與寺院爭校產的問題。
先皇文帝行廢學興佛之國策,時達官貴胄以建私寺為名,乘機占用校產,一些寺觀大肆擴充吞并學田校園修殿建塔。現在要把彌勒菩薩護法金剛請出去,把佛祖佛徒住過的地方安置莘莘學子談何容易。從全國郡縣學校報送的章奏看,灌頂、郭瑞的奏疏反映的問題絕非個別,而是郡縣地方多所存在。僧、學紛爭的背后是權貴們的錢產利益在作怪。要不是天臺宗的祖庭傳人智操、皇姐樂平公主的左右,報國寺會發生這樣激烈的流血沖突嗎?事情就發生在他這個大隋天子的眼皮底下,郡縣地方可想而知……事情很復雜,不是頒發一道詔令就能天下太平的。煬帝思謀策劃,不知不覺間五更鼓響了。煬帝覺得肚子空得難受,匆匆吃了些東西,坐進步輦上朝去。
煬帝要用自己的胸膛堵擋比丘尼刺向儒家的利劍,這使楊素始料不及,急忙間,他祭起先皇文帝的幽靈來與今上對決。
一
許廷輔抱著一大摞奏疏來到御書房,見煬帝正在閱奏疏。他一邊候著,等煬帝酸澀的眼睛離開卷子、上官雪送上茶的空隙,上前啟奏:“皇上,中書省說近來各州郡外臣的奏疏越來越多,上奏的都是一個事兒。”
煬帝:“學校和寺院的糾紛?”
許廷輔:“皇上圣明!奴才呈上的這些都是。”
煬帝:“你放下吧。”
許廷輔把奏疏放桌案上,退下。
煬帝批閱新來的奏疏:“豈有此理!”他將手里的奏疏生氣地扔到地上。
上官雪悄悄撿起,放另案上。
煬帝閱另一卷:“真不像話!”又扔地上。
上官雪撿起。
煬帝繼續批閱:“可惡,可惡,這些惡僧太可惡了,居然打死學官,驅散學生,囂張之至啊!”他生氣地將奏疏一胳膊掃落地上。
上官雪默默地一一撿起。
煬帝:“朕對這些寺僧也夠遷就的了,報國寺的大志做了那么多盤剝鄉民的事,朕沒說一句話。當年他們趁火打劫,侵吞學校財產就行,今日學校要他們吐出一點點來就這么艱難,哼!上茶。”
上官雪:“皇上,奴婢剛上的茶您還沒動。”
煬帝端起茶杯,似乎怒氣消了一點,他喝著茶,不防嗆了一下,咳嗽起來。
上官雪忙給煬帝捶背:“皇上閱奏疏坐了很久了,奴婢上了三次茶都沒動一口,這是第四次了,龍體太累了。”
煬帝:“沒有辦法啊!”
上官雪:“皇上,要不要奴婢撫琴?皇上聽聽曲子放松一下也好。”
煬帝:“好吧,自來江都,好像還沒有聽你彈過曲子。”
上官雪坐到琴案后說:“皇上日理萬機,哪里顧得上!皇上想聽何曲子?”
煬帝:“由你吧。”
上官雪:“萬樂師將皇上賜劉炫的御詩《遠陰》譜成曲子,奴婢就彈這曲子吧。”
煬帝:“喲,他是何時譜的曲,朕怎么不知道?”
上官雪:“近日才譜的,萬樂師教奴婢操弄熟練以后,伺機獻給皇上。”
煬帝:“快給朕聽聽!”
上官雪邊唱邊奏《遠陰》:
昆山積火憂片玉,泮宮水竭何養芹?
且委河漢注清波,更向遙巔借遠陰……
煬帝聽上官雪彈唱第一段,便道:“好,上行的旋律,淼遠的氣勢。曲子甚好甚好!朕是以泮宮之水、昆山之玉來比喻人才,此詩寫朕不畏艱難興學辦校,培育人才之心。你在這個時候彈唱此曲,朕理解你之用意。上官雪,看來你們替朕擔著憂愁啊!”
上官雪:“皇上為復開學校,挽儒道于浸微,殫精竭慮,如逆水行舟,奴婢看在眼里,委實感動。奴婢一想到神州大地即將實現郡國興賢,泮宮課試,書生事業從今開始,心里格外高興。”
煬帝:“會的,書生事業會很快興旺起來的,學官的血不會白流。”他激動起來。
煬帝喝了幾口茶,又聽上官雪聲情并茂的吟唱,他心情平靜多了,復又拿過挑出來還沒有看的奏疏仔細閱讀。從這些奏疏,他感到自復開學校的詔書頒行以來,各地學校與寺院的糾紛越來越多。僧人對學官對當地郡縣官員的驕橫,成了復開學校的嚴重阻力。寺院本是柔化人心之地,因而歷朝各代人間法律管束不著他們,今僧侶蔭占大量的農田和人口,大量私度僧人的結果使佛門成了一些罪犯的避難所。一些方丈住持之類高僧的奢華、淫亂等種種丑行……這一切不管管不行了。不光學校辦不下去,老百姓也深受其害呀!煬帝的思路理順了,決心也下定了。
第二天早朝,煬帝一臉嚴肅地道:“自復開學校的詔書頒行天下以來,各地郡縣學校與寺院為收回校產的糾紛不斷發生。這些奏疏都是因校產糾紛而向朝廷告急的,尤其嚴重的是河南郡嵩陽縣有個藏珠寺,專門蓄養武僧,他們不但不給歸還校產,還打死了儒官。如此造成流血慘案的,其他地方也有。朕今天要與臣工議論議論,僧人為何這樣猖獗?發生此事的癥結究竟何在?朕先聽聽你們的意見。”他激憤地拍著御案。
楊素見煬帝這樣激憤,未免吃了一驚。關于各地奏學校與寺院糾紛的奏章,雪片似地飛向江都行宮。中門使段達那里不斷給楊素通報,他指示凡這類奏章要一份不漏地送到皇上那兒去,他的目的是讓這些鋪天蓋地的奏章逼使煬帝畏懼屈服。因為他知道這個國家現在的國情是,佛教勢力遠遠大過儒家的力量,論人力物力儒家絕非佛家對手,一旦給全國的寺院每個和尚發一桿戈矛,就是大隋的二百余萬府軍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只要這些比丘尼們鬧事,鬧得越大越好。楊素所見的國情大趨勢便是如此。而恰恰是這情這勢能為實現他的利益而被自己利用。回想當初他楊素助楊廣小兒平息柳述一黨制造的宮變幸運登基,時隸五十二州,居天下精兵處的漢王楊亮舉兵反,同時西突厥發兵犯境。就在楊廣天步方艱之時,又是他楊素帶兵平定漢王叛亂,打敗西突厥。他楊素父子為大隋新皇立下比天高的功勞,而凱旋之師到了岐山大營,楊廣便奪了他父子的兵權。是可忍孰不可忍。權傾天下,恃寵而驕,早有覬覦之心的楊素忍不下這口惡氣,居常怏怏。他早就瞅中了這在先帝以佛教制國的國策下如洪水猛獸般發展的佛教勢力,唆使兒子玄感、玄縱、萬碩和弟弟楊越招納逃避服勞役、納租賦的亡命者貯納于寺,殆將數萬。豈料煬帝一到江都卻要恢復學校而抑遏佛教。并且心性之堅令人咋舌!然而楊廣低估了佛僧勢力,更低估了官員中的尊佛勢力,現在舉國上下擁護佛教的聲浪鋪天蓋地。楊廣他不讓步退縮?一旦百萬和尚揭竿而起那可是秦末的陳勝吳廣不能比擬的。到了楊廣委實控制不了局面的時候,還得請他……楊素得意地睡了一個好覺,滿以為今日煬帝早朝,必然會向佛教示弱妥協。然而他錯了,煬帝要用自己的胸膛堵擋比丘尼指向儒家的利劍,他要狠狠敲敲他們的禿頭。楊素有點措手不及無以應對。急忙間他只能祭起先祖文帝的幽靈來與他對決。
“陛下!”楊素有點喘息地道,“老臣以為弘揚佛道乃我朝國策,宗教乃為天下民眾所信奉,先帝為復興佛法,開皇元年即位之初,即普詔天下,任聽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經像,官寫一切經,置于名寺,免費奉送,任憑取誦。天下之人,從風景慕。今陛下巡幸江都,第一件事便到天臺寺敬獻食蔬,以示天子尊佛之心;如若現在不制止學官師生向寺院爭地尋釁,則天下人會懷疑當今天子尊佛是假,興儒是真。皇上何必落個前功盡棄?”
書生氣十足的薛道衡摸不著水的深淺,他只憑義氣奏道:“臣同意尚書令越公的意見,朝廷應制止學校收復寺院占用的校產,否則會引起僧侶騷動,有礙于大隋國策。”
裴矩覺得該到反駁的時候了,他出班奏道:“臣以為高祖文皇帝在國家初步統一之時,為求安定,提出佛、道、儒的治國方略也無不妥。今日,國運昌盛,民富國強,正需大量人才搞建設,仕途經濟,士農工商,無一不需要人才。而目前的情況是,寺院越來越多,臣執掌戶部時曾做過普查,知全國有官方度牒的寺院不下三千所,而加上私建寺院已超過萬所。這樣多的寺院猥集了大批僧人,不事勞作,靡費社會財富,違背君臣父子之義。因此,不論從哪方面講,都應該改變國策厘定新的制度了。”
煬帝很愿意有大臣站出來說這樣的話,他不容楊素的支持者開口,便接上裴矩的話道:“裴愛卿,依你看這國策怎么改?”
裴矩昂揚著頭朗聲道:“把佛、道、儒三教順序倒過來,改為儒、佛、道。”
煬帝:“儒、佛、道,朕仿佛覺得江都宮的朝堂里響起一聲驚雷,你們可曾聽見?”
薛道衡:“陛下,學固然要興,可是佛、道、儒三教順序乃為祖制,萬萬不可更改。高祖文皇帝曾經有詔,敢言篡改祖制者,誅九族。裴矩奢談國策,妄改祖制,蠱惑人心,煽動學生破寺毀佛,應以惡逆論處。”
楊素道:“開皇五年高祖文皇帝敕云:‘佛以正法,付囑國王,朕是人尊,受佛付囑。自今以后,訖朕一世,雖目覽萬機,而耳食法味。’先皇每日臨朝,于御座前置列高座二所,一置經師,令轉大乘,二置通曉三藏的高僧代佛聽政。但有新策,必先請示聽政之高僧,聽政僧允準后,先皇方始執行,圣心何等虔誠啊!陛下做太子時,便受天臺智者大師的菩薩戒,是為總持菩薩。怎么能容忍將佛置于儒教之后呢?裴矩危言聳聽,蠱惑皇上,破壞祖制,罪當族誅。”
薛道衡奏道:“佛是日也,道,月也,而儒不過是星星。星星豈可與太陽調換位置?”
很多大臣跪奏:“皇上,祖制不能改!”“陛下是人君,不可不受佛囑咐!”……
一時間殿內跪了一大片,反對改祖制之聲甚囂塵上。
煬帝觀此一邊倒的情景,忍著心里的怒氣,平靜地問:“怎么!就沒有一個人出來支持裴矩嗎?是怕誅滅九族還是裴矩講得沒有道理?嗯?”
御史大夫裴蘊眼角見劉炫捧正了笏板欲出班上奏,他忽地急奔幾步搶在劉炫前頭上奏。他的內心原本是支持楊素的,然而他從今日朝堂上劍拔弩張的對陣,分明感到皇上興儒抑佛的決心;而尚書令楊素暗中慫恿兒子修私寺,招納逃亡、流離失所的農民入寺為‘僧’,亦有所聞。朝堂之上,多為刀筆吏出身的臣僚,或出于楊素門下,或各為一己利益著想。他何必為他們鼓呼!這位善候伺人主微意的御史大夫當此關鍵時刻,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態度立場。
“陛下!”裴蘊說,“臣竊以為,陛下為大修文治,而重立國策,修改祖制十分必要。皇上大開獻書之路,廣求逸書,組織儒家學者對經籍圖書進行大規模整理;又詔命秘書監柳顧言重寫劉炫《學校不可廢》奏疏,還讓沈婺華與陳貴人數下江南搜求儒家禮樂,命太常卿修雅樂,再選鐘磬……種種改制表明陛下一心想盛張我大隋文化教育事業,提高國民素質,讓天涯處處是芳草。因此改變祖制十分必要。”
這一席話雖無新見解,而煬帝聽著臉上流露出快意。
劉炫出班奏:“啟稟陛下,微臣以為,要復開學校,開一代新風,必須以儒教為先。昔日漢武為掃除秦焚書坑儒之余燼,承板蕩之運,斷然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策,致使朝野上下,以儒為尊,以學為榮,遂使天下人才輩出,國運昌盛,方成文武之治。吾皇有奄吞周漢之志,正宜以儒為教,篤父子、正君臣、尚忠節、重仁義、貴廉讓、賤貪鄙,開政化之本源,鑿生民之耳目,經邦治國,一以貫之。”
高颎出班奏:“陛下,臣贊成裴侍郎修改祖制的高見。祖制不改,長此以往,九州上下佛寺林立,一些在編民戶為逃避賦稅、徭役,紛紛入寺為僧,而一些豪強貴胄將私立寺院招納寺僧,名為吃齋念佛,廣修善緣,實則將國產坊店納入私寺令其經營,以逃避租稅,牟取暴利。而將徭役重負轉嫁給編戶百姓。比如修運河,營建東都,還有先帝時大修塞北長城,在編戶丁承受苛繁,苦不堪言。而上萬座的寺院猥集數百萬的僧人安然躲于寺內,既不服勞役,也不納租稅;還有寺院所擁有的為他們從事生產的課口,也都不屬于課戶,以至大量丁夫脫產脫口逃避課稅。這是與我朝‘以丁夫為本,計丁為稅’的制度相違背的,嚴重影響財政收入。他們大量吞并在編戶丁的田產,私放‘長生庫’‘無盡藏’。昔日南朝高僧行信大師創辦‘長生庫’、‘無盡藏’是由信徒布施錢財給寺院,由寺院用它周濟窮人的,而今他們卻用這些錢放高利貸盤剝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總之,長此下去,將致使農商失業,百姓愁怨,國家倉廩空虛,庫藏不足;官有征伐,將無可調之兵,無可用之資。因此,改變祖制迫在眉睫。”
楊素道:“減寺院之租調充僧費用,這是先祖文皇帝所欽定,至于臣民立寺,營建佛像,也是先帝欽定,并頒賜舍利,令立寺塔。若按高大人想法,是否要僧侶服役當丁,按季月繳納租稅?先帝頒賜的舍利塔也要拆除不成?”
高颎道:“仁壽元年先皇廢學時,詔天下諸州名藩富貴修建佛塔,分送舍利于三十一州,前后諸州起塔三十一所,可現在全國供舍利者竟有幾百所寺院。舍利乃釋迦牟尼佛之身骨,哪有那么多的舍利?是真是假,令人懷疑。所以皇上可查證各處寺院,視其有無官方度牒,若無便可撤寺。除三十一州之舍利塔,其余盡可融并。寺僧還俗為民。按寺院大小,規定應有之田產,余則退還于民。僧人放債,更應禁止。”不愧是做過二十多年宰相的人,說起事來有理有據,聲振瓦屋。
眾臣議論蜂起,有的支持高颎、裴矩,有的支持楊素。大興殿里這些冠蓋人物開始分化了。
煬帝聽了高颎的言語,不禁暗暗佩服。他閃出一個念頭,倘若他是朕的宰相,是大隋朝的尚書令,解決學校與寺院之爭用得著朕這么操心嗎?他沒有再聽眾臣的議論,向許廷輔舉舉手。
許廷輔大聲道:“禁聲。”
殿中立刻鴉雀無聲。
煬帝:“是尊崇儒學,還是弘揚佛道,這關系國家的興亡盛衰,有國有家者不可不慎重。諸位臣工各執其是爭論不休,朕可以理解,但朕明白地告訴大家,朕信佛,卻不佞佛。多年以來,朝野上下佞佛之風大大盛行,乃至發生了種種弊端。裴矩、高颎之言切中要害,劉炫之論,振聾發聵。大隋國搞起那么多寺院,養活著近百萬僧人,他們不是吃齋念佛,而是養尊處優,逃避租調,這合適嗎?老百姓能沒有怨言嗎?倘若再任其發展下去,則處處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復國有,后果太嚴重了!我神州大地只聞梵鐘聲聲,而卻萬馬齊喑。這樣的狀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佞佛的危害一定要清除,祖制不能不改了。朕以為,三教并重,當以儒為先,儒、佛、道即為三教順序。從這個大的原則出發,朕宣旨:對全國寺塔應予以融并。凡僧人不滿五十人的小寺院一律擯除,沒有官方度牒的僧徒一律還俗,編入戶籍。對于有先帝頒賜舍利的三十一州靈塔,嚴加保護,早晚供奉。后來所建的假舍利塔一律清查拆除。欽此!”
眾臣工:“陛下圣明。”
每在頒旨之時,臣工們照例要高聲唱贊“陛下圣明”之類的頌語,但今日聽來,喊聲有氣無力,很難讓人心里踏實。煬帝沉思片刻說:“朕再強調一下,以儒為先,三教并重,今茲以后當為大隋國策,各位臣工務必銘于心腑,竭力從事,切不可屈強誤國。”
大臣們又齊道:“臣謹遵旨!”
散朝之后,煬帝留下御史大夫裴蘊、禮部尚書楊玄感,將郭瑞的奏折和幾份郡縣地方奏報僧人與學校為爭奪寺院侵占校產發生糾紛的奏疏叫他們看過,讓二人下去巡視調查,對執行“融并寺塔”、“恢復學校”不力的官員要嚴加查辦。二人領旨出殿。
二
第二天,煬帝打發殿內監許廷輔向樂平宮主問話,催促公主趕快把報國寺搬遷的事辦了。許廷輔回來向煬帝稟報說,樂平公主正在準備奉送佛骨,佛骨一走,寺內也就沒有什么了。
又過了三天。上午,煬帝正在早朝,殿內少監李淵慌忙入殿,趨步至御座前跪奏:“臣李淵啟奏陛下,報國寺僧人搬遷,奉送佛骨舍利前往運河北橋御碼頭登舟。送佛骨的僧人行至行宮的大宮門御街,為觀瞻佛骨的人群圍住不能行走。他們焚頂燒指,呼號哀泣,挽留佛骨。微臣見御街窄狹,人物繁雜,聚集行宮門前,恐茲生事端。因臣是殿內少監,宮外街衢自有金吾街吏管轄,微臣不便過問。伏乞陛下明詔示諭。”
讓報國寺搬遷奉送佛骨至北橋御碼頭登舟,這也是煬帝的意思。一則此寺是皇姐樂平的私寺,寺內佛骨又是父皇為安慰自己的長女樂平——這個被罷黜的周朝皇太后而特旨敕賜。今日他為樹立儒家的旗幟,將報國寺搬遷,可又要給皇姐保持皇家的臉面尊嚴,于是讓佛骨走御碼頭,并且派御前侍衛六員、侍衛內大臣兩員護送登舟。盡管如此,還是出了事情。李淵的奏報使他隱感不安,決定親自去看看。
周赧王四十五年(約公元前250年),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國王——阿育王為消除自己在統一戰爭中殺人太多,罪孽深重,幡然悔悟,皈依佛門,弘揚佛法,將佛祖釋加牟尼的舍利收集起來,派僧侶使團分送世界各地建塔供養。時阿育王送來中國的舍利中有指骨、牙齒、頭發,還有釋加牟尼用過的經書、金銀器皿等。篤信佛教的隋文帝統一中國后,命岐山郡守李敏將西魏四年岐州牧拓跋育在岐陽重真寺(即法門寺)塔基開啟,取出佛祖靈骨舍利,文帝親迎佛骨至大新殿供奉。并下詔收集全國舍利分送三十一州建塔供奉。文帝篡周而立,很覺對不起為大周天皇太后的女兒麗華,因而給麗華的是骨舍利。佛舍利是至高無上的佛世界的圣物,具有極強的號召力,因而揚州城萬人空巷聚集到行宮前御街挽留佛骨舍利。
圣駕來到大宮門城樓,向御街望去,見送佛骨的僧徒和居士幾近萬人,成行成對,或手持念珠,或合掌誦念經偈,一副息心絕欲虔誠侍佛的樣子。經幡法幢如云,彩杖招展,法鼓鐃鈸齊響,法號聲聲。住持大志身穿鴟衲袈裟,雙手捧抱一個金匣子,不用說金匣子里盛的是佛骨。他的左右兩邊是北周宣帝的兩個出家為尼的皇后——中天大皇后陳月儀,法號華光,天右大皇后,法號華勝。其后有十二位侍者護持。他們手執法器,按儀行走。而排在大志和華光、華勝三人前頭的是樂平公主。她不衣袈裟,不持佛珠,手舉香三支,儼然是這支送佛骨隊伍的導引。步輦與紫薇等四侍婢尾隨其后。前來觀瞻(說不清是參拜還是觀瞻)的士庶民眾烏壓壓塞滿街衢,把龐大的只見頭不見尾的僧侶隊伍圍得水泄不通。善男信女和穿褐色僧袍的居士們跪伏在地,將蠟油澆到頭上,點燃燒灼,有的十個手指蘸上厚厚的蠟油,點火燃燒。他們燒光了頭發,灼爛皮肉,燒斷手指而全然不顧。有的疼痛難忍,滿地打滾,殺豬也似的嚎叫。而那頭上指上的火焰總不讓熄滅。還有人扛著抱著錢袋,擠到懷抱佛骨的大志前,將錢幣金銀撒到他腳下。僧侶們激動地反復地高聲誦念:“將此盡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佛日增輝照世界,法輪常轉遍十方。”
煬帝看到此情此景,真是慘不忍睹,心里有點發怵。他萬沒有想到揚州士庶會用如此極端的舉動來挽留佛骨。這些燒頂燃指的信徒身上,他感到佛教勢力遠比他預想的還要強大!社會上佞佛流毒之深,不可估量。當他看見就在這動蕩不安、慘絕的嚎呼(實則是憤怒的抗議)的場面上,樂平公主立睛士庶與僧眾之間,仿佛一尊沒有生命和感情的雕像,焚頂燃指的怵目驚心她視而不見,慘烈的呼喊號叫她充耳不聞!不!這里發生的一切她是心開意省的。沒準這一切就是她的策劃,妄圖用這樣的惡力來迫使他收回成命,歸還她的報國寺。煬帝在心里忿忿地想。
其實說這場鬧劇是樂平公主策劃,也不算過分。煬帝詔命樂平搬遷報國寺,將寺宇土地一應交還學校,以至寺觀傾覆,廟塔丘虛,寺內勞作的三千多“課口”被遣散。她慘淡經營的寺產一旦毀棄,如何甘心?無奈之下她想利用搬遷做點文章。江東之地佛教勢力強大,從達官貴人到庶民百姓崇佛媚佛十分狂熱,一旦聽到報國寺先皇敕賜的佛骨要遷走,必然會痛切挽留。樂平抓住這種社會心理,以退為進把佛骨吊起來賣。果然千千萬萬信佛者站出來向煬帝反擊。樂平曾派大志到天臺山請智璪、灌頂兩位高僧來揚州親自送佛骨,兩人稱病不來。這讓她很失望,于是只好讓大志和報國寺各級僧官動員蔣州(南京)、鎮江和江都(揚州,時為江都郡治)寺僧及信教民眾前來挽留佛骨。豈料佛骨一經上街,江都萬人空巷。其聲勢的浩大出乎她所料。士庶竟相舍施,燒頂焚指號呼震天……樂平公主知道煬帝正在大宮門樓上忍受這狂熱慘烈場面的煎熬!她得意極了。
煬帝的心確實在受著煎熬。他對這些善良而愚昧的人受到宗教的蠱惑,而以自殘自殺表現其信仰的虔誠深感痛惜!他想下一道旨讓佛骨留下,以停止眼前的狂熱慘烈。這樣的話,行宮門前御街之上的慘烈呼號會立刻化作熱烈歡呼!可是朕綢繆已久的重大國策將化為烏有甚或徒有虛名了。
“啊!”煬帝忽然瞧見大志穿的新袈裟是鴟納袈裟,那正是他賜給天臺山國清寺方丈智璪的鴟納袈裟!為何卻穿在報國寺住持的身上?江都郡御史古甍派去監視報國寺的線人說:大志受樂平支使上天臺請智璪參領送佛骨的活動。智璪未答應。看來,他是顧及朕駕幸天臺并有詔命而規避學校與寺院的糾紛,可是他的本意還是支持大志他們的,他把鴟納袈裟送給大志穿上引領送佛骨的僧團隊伍,就足以說明他的心之所屬。想到這里,他自言自語地說:“不,半步也不能退!”
這當兒陪皇上前來觀看的大臣們顯出不同的表情神態來,或沉痛欲淚,或搖頭嘆息,或傷感或忿懣,不一而足。這時楊素走近煬帝身邊道:“陛下,民心難違,眾怒難犯,這場面再不能繼續下去了。”
煬帝道:“依越公看該當如何?”
楊素說:“安撫。”
煬帝:“怎么個安撫法?”
楊素道:“將佛骨留下。揚州士庶不惜身命,挽留佛骨;陛下大重,留下佛骨便是留下他們的敬信,留下他們的崇奉,留下陛下對子民的仁愛之心。百姓何人?只要陛下滿足了他們的信仰需求,他們的靈肉便有了歸宿,他們豈會不惜身命?”
“是呀!越公說得對,臣等祈請陛下為揚州百姓留下陛下的仁愛之心!”很多大臣應和楊素。
站在煬帝身后的梁毗反感楊素一伙利用眼前僧人借端鬧事而阻撓皇上尊儒重學的改革決策,趨前奏道:“陛下,臣不同意越公之言,對鬧事僧眾信徒不但不能安撫,而且應查辦首事之徒,揪出幕后支使,懲治其罪。”
煬帝:“哦!治罪,他們有什么罪?”
梁毗:“按我大隋《開皇律》一十二卷五百條,他們犯了十惡之條。”
煬帝:“噢,竟還是十惡?……”
梁毗大聲地:“他們犯反逆有三:興師動眾,在皇上行宮前燃頂燒指,惡言犯法,危害社會秩序此一也。名為送佛骨,實向皇上示威此二也。反對皇上‘復開學校’‘融并寺塔’敕旨此三也。”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與梁毗爭論起來。
煬帝心想梁毗此言對身邊那些“安撫派”倒是起了震懾作用,但是刑罰威怒豈能在這樣的情勢下使用?他擺擺手制止眾人的議論說:“《記》曰:‘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人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人有遁心。’這就是說,要以禮樂道德教育人,則人就會有正心,而用刑罰苛責,則會對國家政治生疑畏之心而遠避之。其結果法不能禁,令不能行。時逢國家統一,天下安泰,政稱改創,上下一心,建設大業,一派升平氣象。何來反逆?至于南人佞佛至深,偶然迷惑,更非反逆也。不可斷以刑辟,宜以禮義為綱,養化為本,宣茲惠愛,導其萌芽,不與追究。”
裴矩首先奏道:“陛下仰視法星,旁觀險阻,彌縫五氣,取則四時,先春風以播恩,不以秋霜而動憲,乃國之大幸也。陛下英明!”
別的大臣也紛紛稱頌。
煬帝見多數大臣贊成自己的處斷,便命李淵去傳旨,讓樂平公主速領僧眾送佛骨上船起程,勿再滯留;并叫李淵領百名禁衛為佛骨開道,督送上船。又命趙才率兩千護軍,協助金吾街吏管理街政,維持秩序。”
“要耐心規勸,切勿抓捕傷人!”末了煬帝再三強調。
江都行宮外的御街上,送佛骨的黑衣僧眾,開始走向行宮時,還排起較為像樣的隊形,文步行進,一面面幡旗,一座座經幢,在黑色長蛇隊伍頭上金光耀目,不見頭尾。前來觀看的群眾、為佛骨敬獻虔誠的信士們被這條黑色長蛇擋在御街一邊。及至到大宮門前,穿褐衣的居士忽然沖近宮門,撒錢,燃頂,燒指……哀號和呼喊聲震云霄,御街之上便分不清哪是黑衣僧哪是居士。狂亂的潮流漸漸向嶄新的大宮門涌去。法宏也卷進這浪潮里,他是混在報國寺的僧隊里,懷著傷感的心情來與眾僧伽送佛骨。他手里抓著一頂斗笠,踮著腳目光掃過攢動的人頭觀察動向……原來法宏一直藏在報國寺等著好消息,當他聽到皇上在天臺寺題寫寺名、獻食禮佛還度了四十九名僧人,他對皇上感激涕零,然而皇上回到江都便變了卦,先是與皇后到嘉禾村迎大儒劉炫,繼又發布圣旨要“融并塔寺”、“恢復學校”,連他的親姐姐樂平公主的報國寺也給了學校等等。法宏感到絕望。他擔心自己的藏珠寺怕也保不住了,打算與大志他們送走佛骨便回他的藏珠寺去。孰料本來肅穆有序的隊伍忽然大亂,像洪水猛獸涌向大宮門。慘烈的氣氛燃起這個武僧壓抑的怒火,他再也憋不住了,隨著黑色風暴向宮門呼嘯而去,并且大聲呼喊:“還我報國寺!”“請皇上留下佛骨!”
混亂的僧俗洪流就要涌進宮門,李淵領著百名禁衛軍趕到,個個手執大刀長戟攔住宮門。不多時間,趙才率兩千甲士殺氣騰騰趕來,把這股洪流逼退驅散……
三
蕭后見皇上這幾日來為復開庠序、興太學及郡縣學校,與堅持崇奉佛陀反對儒學的勢力進行堅決斗爭,他在指揮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他吃不下睡不安。今日晚膳她親自下廚招呼御廚做了幾個揚州菜。可皇上未曾動箸,只陰著臉呷了幾口蝦籽濃湯便出去了。煬帝徑直來到陳貴人宮里。陳貴人剛用過膳,見皇上突然駕臨,且又未進膳,慌得不知拿什么東西給他好。幸好有于普明送來的一罐蜀崗大名寺的天落水,便用此水煎茶。楊帝看見這號稱天下第五名泉的天落水香茗,喝盡一壺,才感肚子餓了,命宮女從蕭后宮里取了俗稱皮包水的洗沙湯包和蟹粉獅子頭兩樣菜來,一邊吃著喝著一邊與陳婤敘話。
煬帝說:“朕剛才來你宮里,過通泗橋,聽見幾個汲水澆花的宮女也在議論什么儒呀佛呀的事情。哎哎!朝堂上的橫風斜雨,大宮門外崇佛信士燃頂燒指的號絕,想必你也知道了吧?”說這話時,他依舊雙眉緊鎖,面帶怒色。
陳貴人說:“臣妾已有所聞。這些人在大宮門前如此狂悖,分明做給皇上看,逼皇上改變敕命,留下佛骨,討回報國寺。”
煬帝道:“他們的目的豈止一個報國寺,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對朕‘融并寺塔’,沙汰僧尼,阻擾復開學校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還在夢想無限制的私度僧尼,收納兩稅人口,擴充寺院土地,糜費國家財力。朕絕不允許這種狀況再繼續下去!”他頓了頓說,“說實話,就朕的本心,所好者,惟在孔孟之教。至于佛道神仙,事本虛無,非意所遵。朕是從國家政治需要而禮敬佛道二教,但禮敬并不是任其無限度膨脹。”
陳婤道:“昔日漢武帝體認到儒學的價值,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強硬政策,終于將孔子的儒學定為一尊。今皇上詔定以儒為首的國策,對佛道二教還是禮敬的,他們尚不知足,也就很不像話了。尤其一些大臣,不分青紅皂白,跟皇上死擰,其用心就更令人費解了!”
煬帝說:“有些人是佞佛,習慣性地盲目佞佛,朝中大臣多有這等人。而有的卻是盯著朕的江山,妄圖要利用佛僧勢力……”他打住話頭,覺得沒有必要跟自己的貴人說這些敏感話題,改口道,“現在君臣意見不一,以致郡縣官吏猶豫觀望,執行不力,甚至任由僧侶猖獗,目無法紀。興辦學校之事,阻力很大,遲遲難有進展。江都城里挽留佛舍利事端無異于火上澆油,反對融并寺塔興辦學校的勢炎甚囂塵上。如之奈何?”
陳婤聽著這憂國憂民的話語,不無同情地看著身為人君的丈夫,忽然見他臉龐瘦下一圈去,焦急地道:“皇上不是派了裴蘊、楊玄感為欽差下去查辦了嗎?一個是深諳法理的御史,一個是禮部尚書,相信他們會把事情辦好的。皇上不必焦慮。”
煬帝嘆道:“行宮門前發生的事情,讓朕更加警醒了,面對猖獗的佛教勢炎,派幾個欽差遠遠不夠,朕還得再做些文章,做些扶樹儒學的文章。儒生的力量太弱了,需要增強他們的信心,可是做些什么好呢?”
陳婤見煬帝一臉倔強不屈,便講出自己的一個想法:“今儒佛之爭勢不兩立,皇上為其所困。皇上若是此心堅決,臣妾倒有一個主意。”
煬帝道:“什么主意?快給朕講來!”
陳婤道:“這個故事,皇上也許知道。昔日漢高祖劉邦起兵爭天下的戎馬生涯中,也蔑視儒學,儒生來投奔他,他竟拿人家的帽子當尿盆,誰向他講仁義道德,他就破口大罵。他奄有天下后,為鞏固和延續劉氏江山而憂心忡忡,冥思苦想就是想不出個良策。為排遣苦悶困惑,就到沛縣老家去看望。鄉親設宴款待他。劉邦在宴會上擊筑而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回京師的路上,猛然想起一個人,他大徹大悟,便轉道去了一個地方。”
煬帝:“劉邦去了什么地方,朕知道了。”
陳婤:“是哪里呀?”
煬帝:“且慢,你別說出來,讓你我把那地方寫手上,看看我猜的對也是不對。”
二人于是走到書案前,拿筆在左手掌上寫下劉邦要去的地方,寫好后,同時伸開手,見兩人手心所寫的地名一模一樣。煬帝不覺眼前一亮,大有漫漫長夜忽見天日的感覺,高興得連聲叫道:“好啊!朕學學劉邦去。”
原來陳貴人與煬帝手上寫的都是“曲阜”二字。
曲阜乃孔丘故宅,后世以為廟。煬帝一看曲阜二字,立刻明白陳貴人要他去曲阜祭孔。他為這個睿智的建議而十分高心。孔子是儒家文化的創始祖,是集先賢之大成的人,是道德像天地一樣的偉大的人。人們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孔子的思想可以說是至圣的,孔廟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儒學的祀廟。祭孔,最能表達當今天子對儒學的崇敬。煬帝決定去祭孔。
翌日早朝,他下了往曲阜祭孔的詔書,命劉炫做一篇祭孔子文,擇定右光祿大夫牛弘、秘書監柳顧言、新任國子監祭酒劉炫、太學博士陸明德、諸輝、徐文遠、國子助教包凱、司業薛道衡等隨駕前往曲阜。薛道衡是站在楊素一派的人,煬帝點他隨駕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決定的。薛道衡素與楊素關系密切,有言其黨楊素者。煬帝愛其才,并不追究,猶以禮相待,有意讓他與楊素拉開距離。仁壽中,薛道衡任內史侍郎,高祖文皇帝不想讓薛道衡久知機密,讓出檢校襄州總管。煬帝嗣位,打算調薛道衡任謐書監。不大知趣的薛道衡來了后,給煬帝上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頌》,詞章對于先皇吹捧至極。煬帝贊嘆這篇頌詞寫得精彩,但把這樣的頌詞寫給先皇而沒有寫給要重用他的當今皇上,未免心生妒忌。聯想起當年他為晉王時,薛道衡因坐‘朋黨’罪除名發配嶺南,晉王楊廣令人去告訴他想留他到揚州來,薛道衡竟然繞道出江陵而去,便改變主意讓他作了司隸大夫。現在正當他大刀闊斧改革政治大興文教之時,煬帝愛他的文學才名,讓他到國子監任職。此次去曲阜也就很免強地帶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