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榮堯
仰視那些劃過天空的背影(散文)
唐榮堯
站在青海湖邊,看著那些滑行在天地間的鳥影,尤其是斑頭雁高傲而艱辛的身影落臨湖邊時,我替法國著名電影大師雅克·貝漢心生起一個遺憾來——在他的成名作《夢與鳥飛行》(也譯作《鳥的遷徙》)中,如果能完成這樣一場漫長的跟蹤拍攝該有多好:選擇一只從尼泊爾或者印度南部地區起飛的斑頭雁,飛越過9000多米的云端,將地球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瑪峰也置身于羽翅之下,然后,它們或進入蒙古國境內,或選擇前往青藏高原一帶的“夏飛地”。筑巢、產蛋、育雛后,依然按照原路返回。
一
每年3-4月份,來自中國南方和東南亞等地的斑頭雁、棕頭鷗、魚鷗、赤麻鴨、黑頸鶴、鸕鶿等十多種候鳥,將北上的身影集體寫在天空里,構成一幅動著的、天空為背景的美妙畫卷,一聲聲空中傳來的鳴叫聲,又給這幅圖填寫了生機。這個季節,青海湖的水面,接納了來自天空的十多萬只鳥兒的倒影。落地的鳥兒,以它們自己的方式,繼續書寫從千里、萬里之外而來的傳奇:顧不上洗刷羽毛上的風塵、顧不上和同伴講述自己對沿途的感受,顧不上欣賞青海湖帶給它們的美景。從容落地后,便是緊張的新生活,它們趕緊搜集、運輸樹枝,搬土銜泥、搭窩建巢,為的是很快能在這片鳥的天堂里,完成產蛋育雛的夢想。
眾多遠路飛至青海湖的鳥類中,最讓我禮敬不已的是斑頭雁。它的飛行之旅,是人類電影史上的絕妙之筆《夢與鳥飛行》所無法表達的畫面,這是一場劃過天空的絕美風景的書寫。
在整個青海湖區,這種從喙尖到尾羽的長度在70厘米至80厘米的鳥兒,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強壯的。卻是前往青海湖的鳥路中最艱辛的——在一本2013年12期的《中國國家地理》上,一張《斑頭雁分布地區及遷徙路線示意圖》明確告知,每年春天,斑頭雁會從印度的卡納塔克邦濕地、恒河河口濕地、布拉馬普特拉河濕地、印度河濕地和雅魯藏布江中游濕地起飛,完成地球上鳥類中獨一飛越9000多米高度的遠行,這也使它們成為唯一以高空飛行之姿俯視珠穆朗瑪峰的鳥類。
來自鳥類學者的研究資料顯示,目前,全世界上約有60000只野生斑頭雁,由于人類的狩獵,這個數目呈現出逐年下降的趨勢。它們在萬里飛越后,來到青海湖邊孕育幼小生命的降臨,是這一數量的基本保證。
離開印度、尼泊爾等越冬地后,斑頭雁開始了一場大遷徙,天空中便出現了它們美麗而堅韌的身影,響起了它們優美的聲音,最艱難的地段便是飛越喜馬拉雅山脈,這也是我看到紀錄片《鳥的遷徙》中最精美的鏡頭。我常在腦海里浮現出這樣一個畫面:春初時分,倘若我登臨珠穆朗瑪峰峰頂,一定能夠幸運地聽到它們的鳴叫,能夠在海拔9000米的云端,在其他生物蹤影全無的天空,看到它們孤陣成隊,傲視蒼穹。
在8844.43米的珠穆朗瑪峰頂,因為氧氣含量不到海平面的30%,煤油燈無法點燃;因為空氣稀薄,直升機無法飛行;如果把一個人從海平面高度瞬間升高到珠峰峰頂高度,他會在數分鐘內失去意識——他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凍僵。這個高度,最強壯的哺乳動物也會很快死亡。然而,斑頭雁卻在比這個更高處飛行,它們的翅膀在那種情景下能保持每秒鐘揮動3.7次,平常天氣里,它們能夠在1小時內飛行80公里,遇到強大順氣流的助推,它們可以完成160公里的時速。
它們將孤傲的身影劃過白雪皚皚、生命全無的珠穆朗瑪峰之上。將屬于這個星球上飛在最高處的聲音留在天空,這留在天籟之處的妙音是何其艱難。它們將生命飛行的身影印在自身挑戰天空中的最大極限,一掠而過的,豈止是一個鳥類的陣影?這種飛行高度,有什么理由不贏得來自地球上任何生命的仰視?
它們因為頭部是白色的,后方有兩條水平的黑帶,形成如斑馬狀條紋,故名斑頭雁。
飛越珠穆朗瑪峰后,這群劃過天空的鳥兒開始“分手”。一場幾乎拼卻生命的飛行,只是為了飛抵中國境內的羌塘高原、三江源地區、若爾蓋濕地區、青海湖畔,新疆的巴音布魯克濕地及蒙古國的庫蘇古爾湖等地進行繁殖。我無法去另外的地方參觀這些鳥類的夏駐地,我只能在青海湖邊遙遠地打量它們不遠萬里而來的一場生命約定。試想,還有哪種鳥類的生命在如此艱辛但又尊貴中誕生?
青海湖是它們在中國境內最大的落腳地。每年4月下旬,大批的斑頭雁就開始飛落青海湖邊,那時的青海湖還沒徹底化冰,早到的斑頭雁和其他鳥類給這片冷寂的水域帶來了生機。它們會在冰面化開的水域一邊覓食,一邊找尋各自心儀的對象,在水中完成交配后,才上岸筑巢。一般情況下,斑頭雁主要臥在島上或冰面上活動,享受太陽帶來的暖意。中午時分,是它們覓食的最佳時機。隨著天氣變熱,水面上的冰徹底融化,越來越多的斑頭雁和其他鳥類來到這里,水面上也會出現斑頭雁大規模交配的情景。一場交配,是一場愛意萌生的前提,它們會成雙成對地到岸上、島上造窩:用雙腳使勁后蹬挖出一個淺坑,將小石子銜來放進窩中,雌斑頭雁下蛋的主要工作便開始了。下蛋后,她們便拔下絨毛鋪在窩里,用小石子壓住,然后,開始孵蛋。出去覓食時,她們也會細心地將蛋掩藏好。蛋快孵化的那幾天,她們會整天孵在蛋上,偶爾起身翻翻體下的蛋,也是為了均勻熱量,讓每個蛋都能孵出。而雄雁除了外出覓食外,則一直不離不棄地守護在雌雁身邊,并隨時監視著周圍的環境。經過約28天的孵化后,一個個小生命在母親的如此艱辛孵化下問世。小雁出世的第二天,就會被媽媽帶著下水,成年的大雁則會在每窩小雁下水前,承襲著斑頭雁列隊相送的傳統。從6月初到7月中旬,是斑頭雁在青藏高原上的各個湖邊問世的黃金季節。
在青海湖邊,我們往往看到的成年斑頭雁體重多是2公斤至3公斤,站立時高度達60厘米到70厘米。那種悠閑而優雅地在湖邊漫步、嬉戲、飛翔的畫面,真使我不僅心生疑慮——這是完成萬里飛徙的長途之鳥么?這是飛臨珠穆朗瑪峰的高空之鳥么?在青海湖邊,它們低調地和眾多鳥兒一樣,將身影融進這眾鳥王國里,沒有任何張揚和喧嘩。靜靜地完成筑巢產卵、生養小雁的事務。它們駐足高原水湄,時而劃過水面的優美飛姿,時而呢喃在水草深處,時而在高原的陽光下休憩,時而護衛著孵化的雌鳥。斑頭雁,展示的是一部部不需要解說詞的紀錄片,沒有情節、沒有語言、沒有配音、沒有字幕,讓人嘆為觀止的畫面和音樂就產生于天地之間,那是最真實的畫面和來自大自然最真實的音效,感受大自然的神奇造化,體驗上天賦予生命的意義,這是青藏高原獨有的一幅天地鳥構成的絕美畫卷。
斑頭雁和其他鳥類一樣,也是依靠一代代遺傳下來的本能,在短短的時間內,教幼雁學會覓食、飛行,一天天過去,幼雁的飛行高度也逐日增高。前去游覽青海湖的人們常常感嘆,那里的夏天很短暫,當地的牧民也常有此感。其實,最該有這種感覺的應該是斑頭雁。飛越珠穆朗瑪峰的艱辛還沒從記憶中退去,幼小的斑頭雁還沒徹底掌握飛行技巧,臨近10月,隨著湖泊結冰期來臨,斑頭雁就開始飛往越冬地了。
年邁的斑頭雁體力能否再次完成對地球最高峰的飛越,能否實現返程的萬里長途?年幼的斑頭雁,能飛越那么高的山峰、能飛完如此漫長的旅途么?體力不濟的幼雁和老雁,在掉隊的剎那就決定了它們的生命以悲壯的形式終結。這或許也應和了《夢與鳥飛行》中片首的那幾句話:“鳥類的遷徙,是一個關于承諾的故事,歸來的承諾。歷盡危機重重的數千公里旅程,只為一個目的——生存?!逼鸪酰瑢@句話的理解,我還是僅僅限于看了片子后的感觸,當我在青海湖邊,看見那些萬里遷徙后落腳高原的鳥兒,尤其是通過和鳥類專家的交談以及閱讀相關資料后,讓我對這句話有了真正的理解。
為什么會選擇如期飛來飛去呢?它們以搭順風的方式選擇了季節,無論來去,都是選擇北半球的順風向——憑借風力的幫助,它們能在數天之內就一次完成超過1600公里的單向飛行!這是何等聰明的鳥類!這么快的速度,換做哺乳類動物,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因此,呼吸系統比哺乳類動物甚至其他鳥類都優良的斑頭雁,即便是在快速飛行時,也不會出現頭暈目眩的情況,因為它們的每一次呼吸,都會比其他鳥類吸入更多的氧氣,保證供氧正常。大雁研究專家、美國新罕什爾州達特茅斯醫學院生理學教授史·馬什·泰尼的觀點是一個明證:“斑頭雁所做出的每件事都優于其他鳥種,特別是它們讓人驚異的遷徙飛行,它們有效率極高的呼吸系統……”他的研究表明:在斑頭雁紅細胞中,血紅蛋白分子結構里包含一個特殊的氨基酸,因而對氧原子有特別的親和力。這個優勢加上斑頭雁體內其他幾個應對氣候變化的組織,使得它們充分地利用了有限的生存資源,可在近9000米的高空安然無恙。
為什么要冒生命之險飛越世界第一高峰而不避開呢?鳥類學者研究出的答案并不統一,有學者提出:這些古老的鳥族,在喜馬拉雅板塊還沒從地球上隆起時,就形成了這種長途遷徙的路線,隨著時光推移,這條路線慢慢被定型。后來,喜馬拉雅山逐漸升高,它們也一次次地提升著自己的飛行高度,導致今天依然通過飛越珠穆朗瑪峰完成飛行大遷徙。也有學者指出,繞行珠穆朗瑪峰的話,費去的體力會更大,它們選擇的這條世界上最高的飛行線路,更能節省時間和能量。
青海湖,究竟有著怎樣的磁力,讓眾多鳥兒遠路而來,然后又在匆匆中帶著不舍飛去呢?除了斑頭雁,來到這里的鳥兒要經過怎樣的長途航程呢?灰雁,3000公里;白頰黑雁,2500公里;大天鵝,3000公里;丹頂鶴,1000公里;雪雁,4000公里;北極燕鷗,20000公里……看著它們閑適地嬉戲、漫步、做愛、孵蛋、馴化于青海湖邊的身影,我不只一次地在想象它們來去途中的艱辛:隨著太陽、星星和地球磁場的指引,它們從不同的地點起飛,飛過森林、沼澤、沙漠、大洋、高山、城市、冰川……頭上是星辰,羽下是大地??朔o數惡劣的自然環境,在大風沙中尋找出正確方向、在大沙漠中辨別出正確的飛行路線;在大森林中越過遼闊的綠色保持飛行的持續;在大高原的冰天雪地中努力保護自己;在大飛行中遇到強敵時要保護幼弱的子女,甚至面臨人類的槍擊或誘捕,這些介于大地和藍天之間的精靈,在艱險與困難面前表現出的那份堅忍、堅強、堅持,就是一首以青海湖為句號的優美詩歌。
二
1876年夏天,俄國生物學家、探險家尼古拉·普爾熱瓦爾斯基來青海湖邊,他采到了一種鳥類標本,粗看上去這種鳥類和世界上發現的14種鶴類沒什么區別,但細心的普爾熱瓦爾斯基在高原的陽光下看到這種鶴的頸部有三分之一的羽毛是黑色的,于是,“黑頸鶴”這種世界上分布的第15種鶴在波光粼粼的青海湖水邊被鳥類學界發現并認可,這是世界上被命名最晚的一種鶴。
時間關系使得普爾熱瓦爾斯基在青海湖邊逗留的時間并不長,或許他認為這種鳥就是青海湖邊的土著鳥類,或許他知道這種遷徙性質很強的鳥兒在天氣變冷時會將那美麗的身影劃過天際,向南方較熱或東部海拔較低的地方飛去。2009年11月下旬,我在寧夏平原上為《中國國家地理》制作的寧夏專輯采訪時,雜志社的圖片總監王彤從北京帶給我一本2009年11期的《中國國家地理》,看過其中一篇由伍和啟、盧可寫的《黑頸鶴,高原上的遷徙輪回》一文,才知道每年的天氣轉暖時,黑頸鶴就像高原上轉場的牧民,帶著自己的生存希望和美麗的愿景,從云南昭通市一帶出發?!墩淹ㄖ尽放f志九卷記載:“雁似鶴,飛行呈行,秋來春去,叫可占晴?!泵磕隁夂蜃兣瘯r,黑頸鶴便從昭通出發,開始它們的萬里大遷徙。云貴高原的藍天白云下,就會出現黑頸鶴結隊劃過天際的背影,寂寥的天空下會充斥它們的鳴叫,一串串黑色光亮的珍珠點綴于翠綠的山原之間,一聲聲天籟傳出的鳴叫聲會讓白云和藍天不再寂寞。它們結成整齊的“一”字形隊陣,將白雪皚皚的雪山留在腹下,冒著雨雪和寒風,一路飛過青藏高原東南地帶的橫斷山區,將其美麗團隊背影和悅耳的鳴叫聲,留給了高原的雪山、森林、江河、村寨,成千上萬的黑頸鶴經過天空中的萬里旅行,停足于大地上時,它們時而信步徜徉于水邊草叢,時而竊竊私語于山林坡地上,時而引頸瞭望遠方,時而展翅騰飛于空。
出云貴高原后,它們進入川西高原,引吭高歌的黑頸鶴開始奏響這世上任何樂隊都無法演奏的高原神曲,印證著古籍中“鶴鳴九皋,聲聞于野”的記載,大地上悠閑的牧民或在藍天白云之下聞聲仰視,或躺在草地上靜觀,看著那些飛行的精靈,靜靜地聆聽它們的高歌。那時的黑頸鶴,是川西高原上的美麗過客。它們中的有些并不會在此逗留很久,短暫的休整后,它們繼續向青藏高原腹地飛行,雪山、河流、草場開始在它們的翅膀之下退后,青海的天空下,會出現黑鶴頸群排成的“一”字縱隊或“V”字隊形,以及悠揚的鳴叫。
黑頸鶴進入青海境內,在青海湖、鄂陵湖、扎陵湖等青海高原湖泊邊停留下來,在這些湖泊濕地上,黑頸鶴開始筑巢求偶,繁衍后代。在藏族人的心目中,這些神鳥與吉鳥是藏族傳說中格薩爾王的牧馬者,在藏族的傳說中,黑頸鶴高亢而悅耳的鳴叫聲,能使百里之外的馬匹聽到出征的召喚。
目前所發現的黑頸鶴遷徙終點地,幾乎遍布青海眾多的湖泊,青海湖是遠飛而來的黑頸鶴的最大一處夏日家園。這些飛翔過青藏大地的精靈們一次遷徙就在萬公里之上。夏日的青海,綠色是大地的肌膚,盛開的各種鮮花就是這肌膚上美麗的文身,這是迎接鳥類遷徙的視覺盛宴,眾多的視覺盛宴中,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被世界有關組織列為瀕危物種的黑頸鶴是其中最靚麗的,目前,中國僅剩下黑頸鶴200多只,每年到青海湖的不足100只。它在青海湖的身影越發顯得珍貴。
人間四月天,鳥類愛情季,斑頭雁也好,黑頸鶴也好,其他鳥類也好,這些萬里飛翔的精靈,在這高海拔的青青湖水之湄浪漫邂逅,讓自己的愛情和高原上的鮮花一并綻放,在這個地球上,有哪個動物的愛情如此絕美?有哪種動物的歡愛如此驚艷?青海湖扮演了這些鳥類的愛床、洞房、度假福地、幼鳥的訓練場等角色。從5月初開始,黑頸鶴和其他鳥類一樣,抓緊享受青海湖帶給它們的快樂時光,日日歡愛,夜夜激情地釋放著愛的能量;5月底開始產卵,在開始產卵及以后整個孵化過程中不斷完善巢穴。愛的日子總是很短暫,草原上的時光飛快流逝,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孵化期就要結束,一個個幼小的黑頸鶴出生在湖邊,黑頸鶴作為世界上唯一的高原鶴類是有道理的,這也是它們和大熊貓、金絲猴并稱三大國寶的原因之一。
不止黑頸鶴,其他鳥類在青海湖邊分群配對,并轉為成對活動。這時的青海湖,成了這些將愛情寫于天空之下、人間高處的鳥類真正的天堂。因此,書寫至此,我向讀者建議:當你去青海湖時,看到任何一對鳥類呢喃、嬉戲時,請繞步噤聲,別打擾它們的安逸與幸福,它們才是青海湖的主人,我們是路過者!
在青海湖,黑頸鶴在一個由164種、10余萬只鳥類構成的“鳥的王國”中,以“鶴立鳥群”的身份使這塊福地變得更加尊貴。1992年經中國政府申請,聯合國科教文組織批準,中國成為《關于特別作為水禽棲息地的國際重要濕地公約》成員之一,青海湖被列為國際重要濕地。青海湖邊的黑頸鶴,是目前發現的三類種群中一種,目前已經不足100只。它們中的極少數和繁殖于青海西部的鶴群一道,是從喜馬拉雅山另一側的不丹王國飛來的,和斑頭雁一樣,它們年年的遷徙,同樣要飛越9000米的高度,將優雅的身影劃過珠穆朗瑪峰之上。青海湖的鳥類之愛,顯得多么珍貴且尊貴!
青海湖就這樣接納了一曲鳥類的情愛之歌和生命之歌。兩個落居鳥類的小島因此而得名“鳥島”。每個鳥兒都是將各自天賦發揮到極致的設計師、建筑師,不像人類建造一處簡易住房也好,龐雜的大樓也好,都得需要設計、搬運、建造甚至裝潢等不同領域的工匠,而它們不需要,仔細看那些密密麻麻地修建在鳥島上各個角落的鳥巢,你不能不贊嘆這些精靈們的聰慧與勤勞。那些日子,群鳥飛至,湖水歡悅,它們才是青海湖的主角。或在巢中安心孵蛋,或在天空翩然飛翔;或鳴叫于天空,或靜聲于月光之下,此時的青海湖,不再是它們的客棧,而成了真正的臥室。在這個臥室里,它們歡快地尋覓對偶,盡情地造愛、孵育小生命。
為保護諸如斑頭雁、黑頸鶴等鳥類能夠順利在這里生息繁衍,1997年底,青海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成立,并且確定了鳥島、泉灣等幾個核心保護區。鳥島自然保護區成了中國青藏高原第一個以水禽為保護對象的保護區,也是世界上少數幾個加入《水禽棲息地國際重要濕地公約》的保護區之一。
在一個全民低頭于微信的時代,天空更需要抬頭仰視的眼睛,那些給天空帶來生機與靈動的鳥類,也需要關注的眼睛。青海湖,一個讓人類仰起頭來敬禮鳥類愛情的地方!
三
青藏高原往往是成就男人探險、科考、孤旅的天堂,是女性的禁區,打破這種禁區的女性猶如青藏天空中的星星,耀眼而尊貴,青海湖的一泓水面,就閃過這樣兩顆耀眼的星星——如果說法國女探險家、學者大衛·妮爾的青藏探險途中,猶如流星般經過青海湖后,留下的是一道神奇而短暫的光芒,那么,澳大利亞的女鳥類學家羅賓·比格夫人則因為長眠于此而留下了一道永恒的智慧之光。
和那些匆匆在鳥島上拍攝留影的旅客不同,在鳥島上,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一處和周圍環境相比顯得醒目的墳墓。因為青海湖周圍地區的藏族、蒙古族多實行水葬與天葬,不實行土葬;而湖區北邊的一些回族雖然實行土葬,卻有著回族墳墓的特色,也就是多在墳上用碎石擺出一些太陽、月亮的形狀;湖區周圍的唐格木農場職工的漢族人的墳地大多是在清明或春節前在墳頭壓點冥幣,平時總是一個黃土堆。
墳前的墓碑是一座天然大理石的孤獨墓碑。墓碑兩邊分別是一個人工雕刻而成的聳圍,如同一個門。聳圍的上面是模糊的兩種文字,墓座及墳塋四周遍布著萋萋荒草。
墓碑上面的文字告知了墓主的身份:“謹以此碑深切懷念澳大利亞的鳥類學家:中國人民的忠誠朋友羅賓·比格夫人。她生前熱愛野生鳥類,并因此在赴鳥島保護區途中因車禍于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不幸逝世。她的骨灰撒在鳥島上?!?/p>
這是唯一埋在青海湖地區的西方女性,也是唯一遠赴青海湖進行鳥類考察的女性科學家。“天空中沒有飛鳥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闭驹谀贡?,我的腦海里頓時涌現出泰戈爾的這句詩,青海湖會年年出現鳥類飛翔的身影,而那來自大地的、卻劃過青海湖記憶的身影,能夠被幾個人深深記得呢?同時,我的心里頓生羞愧——為那些不遠萬里來到這里、以旅游的名義驚擾鳥類的游客,也為那些整日在實驗室或資料前“研究”的國內鳥類科學家。我仿佛看見,1985年夏天的青海湖上,那翩翩飛舞于水面上的二十多萬只鳥兒,集體向這位陌生的女性致意。
1985年春天,澳大利亞著名的人工增雨氣象學專家愛德華·凱思·比格博士應時任青海省省長黃靜波之邀來華講學,他那研究鳥類的夫人比他更熱切地想踏上青海、深入到青海湖去考察那里的鳥類。于是,愛德華·凱思·比格給青海省氣象局局長寫了一封信,信中這樣請求:“在給我的邀請信中把我的夫人也包括在內(當然自費),以便辦理簽證,實現一個鳥類學家對鳥類的考察?!?/p>
從小就喜歡鳥類的羅賓·比格,一直想著能夠成為鳥類研究的學者。考大學時,她毅然選擇了鳥類專業,成了一位鳥類學專家。因此,當中方同意了比格博士的這個請求時,就意味著他和夫人羅賓·比格開始了和青海湖的邂逅。尤其是對羅賓·比格來說,來到黑頸鶴聚集地青海湖畔,對她來說就是來到了天堂。
1985年6月25日,講完課的比格博士偕夫人坐上一輛白色越野豐田車赴青海湖考察。隨著所乘車輛接近青海湖,空中的鳥影逐漸多了起來,逐漸清晰了起來。當7只壓低飛翔身影的鳥類越來越接近車子時,坐在車上的羅賓·比格的心情更是激動無比,她為其中一只飛來的珍貴鳥兒黑頸鶴激動雀躍,口中幾乎是喊了起來:“m y bird!m y bird(我的鳥!我的鳥)!”
然而,就在這時,他們乘坐的豐田車后胎突然爆裂,汽車偏離了方向,向路側邊翻滾了三圈,當車輛停止翻滾時,坐在車內的羅賓·比格被甩出車外約十米遠,當場休克過去,鮮血很快就浸滿了她的米黃色羊毛衫。一場意外的車禍發生了,一場青海湖不愿見證卻無法避免的悲劇發生了。
所幸,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李炳元先生的北京吉普車路過這里,他們將羅賓·比格抬上吉普車,送往距離最近的剛察縣人民醫院。
然而,匆匆趕到剛察縣人民醫院,羅賓·比格微弱的脈搏已連點滴都打不進去了,連輸血都不可能進行了。最終,她因內臟破裂而無法救治,將生命留在了青海湖邊。她還沒有看到鳥島上萬鳥飛翔的壯觀,還沒有考察到她夢寐以求的黑頸鶴、丹頂鶴的生活實景,還沒來得及將眼光投向映著鳥類自由飛翔的青海湖面,就將生命最后的遺憾留在了青海湖邊。
追悼會開得凄婉而令人心碎,目睹著愛人生命最后時光的比格博士的那句話更是令青海湖為之動情:“今天,我變成了一只孤鶴,但是我堅信人的軀體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里逃生的人們相互間的友愛,重要的是我在中國得到了這么多朋友的熱情相助。我堅信生的短暫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在自己向往的地方而成為一種永恒。她生沒能與她的鳥兒做伴,那就讓她死后與她心愛的鳥兒永遠相伴吧!……”
將心愛之人埋在這里后,比格博士將黃靜波省長送來的兩萬美元撫恤金捐給了搶救過他妻子的剛察縣醫院;同時,他將自己隨身帶的一筆數目不小的旅費捐給了鳥島。他只提出一個請求,把妻子的骨灰撒在鳥島上!為了不打擾鳥兒,他提出在離鳥島有一段距離可以看到鳥島的地方為羅賓立一塊小小的墓碑。
這就是今天的鳥島景區不遠處出現這座墓碑的原因。離開墓碑的剎那,我的腦海里涌出寫給這位和青海湖相依三生的異域女子的詩句——
那一年,青海湖的鳥兒如約而至
前往青海湖的人群中多了兩個
那一天,鳥兒們沒來得及迎接他們
他們匆促的腳步戛然而止
一群鶴影,優雅地劃過天際
一對人兒,痛苦地別離于此
一個幻化為鶴,長眠于水邊
一個形孤影單,將思念埋在青海湖岸
責任編輯 唐 涓
唐榮堯,資深媒體人,曾出版有詩集《騰格里之南的幻像》,歷史散文《王朝湮滅——為西夏帝國叫魂》《王族的背影》《西夏帝國傳奇》《消失的帝國:西夏》等;人文地理散文《寧夏之書》《青海之書》《大河遠上》《中國新天府》《文字背后的美麗》等;曾擔任20集大型歷史專題片《中國回族》總撰稿、編??;央視大型10集史詩紀錄片《西夏》總撰稿、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