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慧瑜
文學的功能與未來想象
■張慧瑜
現在很少談“文學與政治”的話題了,因為好像沒有談的必要了。一般來說,把80年代以來文學的發展描述為文學離開政治,回歸文學、語言、敘述等文學本體的過程,也就是文學獲得“自覺”的時期。1987年在商業化大潮初臨的時刻,“文學失去了轟動效應”,與此同時,先鋒文學登場,也是“純文學”成為新的文學體制(寫作、批評)的標志。文學,尤其是純文學從一種文化、社會、意識形態斗爭的中心變成了一種職業或敘事形態,從而使得“文學”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標準和界限(什么是一種好的小說)。這種文學與政治徹底分家,被認為是文學喪失政治性,或者說“去政治化”的結果。其實,人們很少從另外的角度來思考,80年代或者說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也是政治離開、拋棄文學的過程,或者說是政治“去文學化”的過程。政治變成了中性的、沒有意識形態區分的、中立的技術理性,也就是政黨政治變成了“管理”。無論是“社會管理”,還是“經濟管理”,需要的是建立在報表、數據、科學分析等一系列基礎上的技術理性,顯然,這是不需要文學語言或文學想象的。這種文學與政治的斷裂,表面上看是文學回歸了自身,不如說更是新的政治形態不再需要借助文學來實現自身。而這個時代的特征是:文學家、批評家、人文學者很難對社會問題發言,相反經濟學家、法學家、社會學家等社會科學充當著獻言獻策的功能。
從五四到80年代,20世紀中國文學、文化一直充當著格外重要的功能,如五四新文化運動、“文革”本身就是以文化的名義進行的,政治本身被再現為一種文學和文化的形式。90年代以來或者說“20世紀終結”的標識之一就是文化實現了“去政治化”,文化開始與政治脫鉤。也正是這個時候,文化變成了文化產業、創意經濟學。諸如曾經激烈對抗的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都可以“握手言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紅色旅游、民間宗教儀式也可以并行不悖,就像一個漂亮的、多元化的文化拼盤。這本身呈現了后現代“文化政治”的包容性和虛偽性。一方面包容差異、多元主義的文化,本身是全球化時代的“政治正確”;另一方面曾經布滿政治裂痕、歷史污漬的異質、他者的文化符號被“培育”成了無公害的、綠色的健康食品。在這個意義上,“文化”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重要過——“文化”似乎無處不在,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無足輕重過——因為“文化”不再與一種政治實踐相關。在這個意義上,拯救文學、重新賦予文化一種政治含義顯得格外重要。解決文學自身的困境不在文學本身,而是重建一種關于政治的想象。
如果按照柄谷行人引述福柯的說法,現代文學的體制不過是19世紀的特殊歷史的產物,文學是形塑“現代人”的方式。簡單地說,文學充當著雙重功能:一是個人主義(豐富內心和反思精神的現代人);二是文學與現代民族國家的關系。這也基本上是梁啟超等人提出新文學、小說所具有的功能。文學在中國從傳統帝國變成現代民族國家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正如“白話文”的出現等)。直到今天文學還依然擁有著這樣兩個基本的“現代”功能:一是,個人主義的寫作或表達;二是,民族國家的身份建構(作為基礎教育的“語文”)。人們經常說30年代和80年代是文學創作和批評的黃金時代,因為這兩個時代,一方面創作比較自由,好像離政治比較遠;另一方面就是文學充當著某種介入現實、政治的可能。這種說法的潛臺詞還是把50-70年代被綁縛在政治權力斗爭核心的文學看成是一種非常態的、不正常的文學。暫且先不評價50-70年代文學與政治的聯姻是否和諧,30年代和80年代得以出現的歷史前提,恰好在于30年代不過是一種新時代的開端或前奏,而80年代更像是一個時代結束的余暉或回光返照,也就是說沒有50-70年代文學與政治的特殊生態,30年代和80年代是不可能出現的。
文學在30-80年代處在一種特殊的狀態,一種與新的政治不斷需要文學來實現的狀態。文學的革命/批判功能在于讓人們理解自身所處時代的問題,一種被現代、聲光華電所遮蔽的異化生活(現代性的反面)。在這種背景下,30年代或者說革命文學以來,尤其是左翼文學出現之后,文學又擁有另外一種功能,文學成為現實政治斗爭的一部分,文學成為文化批判的中介。正如50-70年代當一系列文學、電影的批判成為整個國家的意識形態的時候,文學的地位也處在絕對中心的位置,文學家、詩人在社會中也發揮著難以想象的作用,這也是第三世界/拉美人文知識分子在民族獨立、反殖反帝斗爭中所積聚的政治傳統。底層文學的浮現被認為是對80年代純文學的反思,而底層的浮現是因為人們從新自由主義的實踐中看到越來越多的人被拋入底層。我想,在思考底層文學創作的同時,也該思考底層的政治和出路、如何把底層/他者的故事變成“我們”的故事以及重塑底層的政治等問題。對于當下的文學來說,喪失政治功能是整個時代的癥候,我不知道文學是否還能擁有超越文學之外的功能,但是現實已經逼迫著文學需要重新想象新的世界。與此同時,也需要新的政治形式的出現。與90年代的“樂觀情緒”不同,現在的每一個人好像都知道生活并不如意,有著種種問題,但就是不知道該怎么做。這恰好也為文學或底層文學提供了契機。
現在并不是一個文藝批評的時代,不僅批評與創作脫節,而且創作本身也與社會、歷史的狀況脫節。在中國現當代歷史中,上世紀30年代和80年代是文藝批評的黃金時代,在這樣兩個時代,文藝批評非常活躍,對社會、現實也產生著重要的影響,之所以會出現這樣兩個黃金時代,有一個重要的歷史前提和條件,就是這樣兩個時代都有著充分的對于未來世界的想象,30年代是革命文學剛剛起步,革命還未成功,80年代也一樣,對于還沒有實現的未來有著樂觀和理想的想象,正因為對于現實不滿、對未來有所期待,所以這兩個時代的文藝創作和文藝批評非常有活力,也很自信?,F在之所以文藝批評影響越來越小,除了文化生態的原因之外,可能也與我們沒有一個清晰的未來想象有關。有著清晰的未來想象實際上就是有一個文學、文化的參照系,可以讓我們知道當下究竟是在進步,還是在落后。
可以說,現在的文藝創作非常自由,也基本上實現了80年代對于自由創作的渴望,現在的問題不是說“什么不能寫”,而在于想寫什么或能寫什么。在這種背景下,尤為需要一種對于未來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的缺乏可以從一些相對主流、商業文化中看出,比如說一些歷史小說和國產大片,關于歷史和社會的敘述,都是權力斗爭的故事,都是一個圈套套著另一個圈套,主體/個人只是權力、秩序、游戲的一部分,而根本不可能打破游戲規則,只能在既定游戲的前提下“被游戲”。比如在目前金融危機的時代,可以看出無論好萊塢電影,還是中國的大眾文化,關于成功者的故事不是通過奮斗獲得成功,而是一種中了彩票一樣的幸運,一種偶然,而關于失敗的故事則是必然失敗。也就是說主體面對社會秩序是無能為力的,主體不僅無法突破社會秩序,而只能成為秩序的一部分。這顯然與30年代和80年代的時代氛圍完全不同,在那樣一個時代,是身心統一的時代,是相信主體能夠改變世界、改變現實的時代。這其實和我們有沒有一個清晰的未來想象很有關系,而且文學,尤其是純文學應該承擔起這個重建未來想象的重任。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借用馬克思的一個經典的論述,就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提出了關于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發展不平衡關系的論斷,也就是說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不完全同步。這并不意味著藝術發展與物質生產沒有關系,相反馬克思一方面強調了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有著復雜的動態關系,任何藝術創作與對時代、歷史的認識是分不開的,也是具體的歷史實踐的產物,文化唯物主義依然是當下重要的研究方法;另一方面不平衡也打開或解放了藝術生產、文化創作的能動性,使得文化生產、藝術創作可能具有某種超前性,也就是說具有一種可以超越于現實的、關于未來的想象。從這個角度來看,正因為在這樣一個喪失了未來想象的時代,文化、文藝才顯得尤為重要。對于當下中國來說,借用一個社會學家的描述,就是當下中國就像一個鋼鐵巨人,一方面中國從近代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大,在世界上的地位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高;另一方面鋼鐵又缺乏柔韌性,很容易斷裂,很脆弱,中國社會內部也是危機重重。在這種背景下,其實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歷史契機,就是能否想象一個更好的中國變得非常迫切,也是文藝創作、文藝批評可以大顯身手的時代。
最后,引用魯迅先生的那句經典的話“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是對未來不抱有希望的,甚至認為未來比現在更糟糕,但是在魯迅的作品中,有個重要的空間意向,就是一條沒有方向和目標的“路”,有一個堅持要永遠地要走下去的“過客”,一個“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過客,這就是魯迅先生的精神,雖然沒有未來,但也不能停下來,要走下去。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電視藝術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