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雄
生活美學的體驗
——以讀儒道經典為例
劉少雄
儒家道家的生活美學,是要將學問知識實踐于生活,并將現實生活提升到美善的層次,達到“和”“樂”的境界。儒家認為一切的修養功夫,是以得到心靈的快樂為宗旨,經由“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歷程,突破了現實環境和氣質生命的限制,精神得以解放,生活優游自在,那就是真正的人間樂事。莊子道的精神,是一種藝術的精神。成就藝術的人生,是要超越人間知識的相對性和概念化的狀況,消除人我、物我之隔,得到精神的自由,達到“至樂”的境地。儒道思想的極致,都趨向“和”“樂”之境——自由的精神,融入生活,便有著無窮生機,自能成就如詩如樂的自在與適然,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份美感,創造一種“無入而不自得”的樂趣。本文第一節“儒家的詩化人生”、第二節“莊子的至樂之道”,就是論述以上的內容。最后,則以陶淵明和蘇東坡為例,略述后人如何調和二家思想,在生活中實踐,成就快樂適意的人生意境。
儒家道家生活美學修養心靈陶淵明蘇東坡
儒家的學問,是人間實踐的學問。人的所學所思,都應回歸于生活,在生活中實踐、體悟,以成就更和諧的人際關系,安頓生命,并參與天地之化育①《論語·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按、李澤厚說:“以儒學為骨干的中國文化的精神是‘樂感文化’。‘樂感文化’的關鍵在于它的‘一個世界’(即此世間)的設定,即不談論、不構想超越此世間的形上世界(哲學)或天堂地獄(宗教)。它具體呈現為‘實用理性’(思維方式或理論習慣)和‘情感本體’(以此為生活真諦或人生歸宿,或曰天地境界,即道德之上的準宗教體驗)。‘樂感文化’‘實用理性’乃華夏傳統的精神核心。”李澤厚.論語今讀[M].臺北:允晨文化公司,2000:28.。儒家以為閱讀經典,當然可以讓人增長知識,啟發智能,活絡人際的溝通,更重要的是能將知識內化為生命的力量,涵養德性,超越現實環境與氣質生命的限制,得到精神上的快樂。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說明了文學藝術與人生的關系,指引我們如何修養,以達到情理兼融、主客合一的理想境界。在創作和閱讀的活動中,作者和讀者真誠至情的感應,自能激發生命的動能。“興”,結合了美感經驗與道德意識于一體[1]66-100。讀者緣情興感,因情體物,可由作品而照明人生的本質與究竟,觀察事理之得失,發現意義,并借著閱讀的活動,將自我投入社會的同情共感中,與人產生聯系,而彼此的情緒便能得以宣泄、疏導,重回和諧的境地②《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自由的心性因閱讀而被激發,閱讀本身就是一種再創造的過程。所謂“詩無達詁”,它容許讀者聯想,參與個人的經驗,引申發揮其意,但也須以文本為依歸,不能違逆文體形式的制約和語言結構的規范,且在“知人論世”的前提下,“以意逆志”③《孟子·萬章》:“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朱熹注:“言說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按、作者的情志形之于文,讀者因文起興,以己意追索并且體悟作者的意旨,在這順逆往返的詮釋過程中,務必在“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的條件下進行;換言之,詮釋必以文本為依據,乃不容置疑。,達到主客融合的地步。換言之,創作與閱讀系以情感為主導,而理性規則亦自在其中。
“詩”之為教,在儒家來說,除了美的層次,顯然更有倫理的意義。卡西勒在其《藝術的教育價值》中說:“美的形式是一種自由主動性的產物。因此,在藝術王國里,即使是我們普遍的感情、激情或情感也都要經歷一個根本性的變化,被動性轉化為主動性,單純的接受轉化為自發……所有這一切,都不是用那種被動的方式所能得到的,為了認識,為了觀察、感受這些形式,我們就必須建造、制造這些形式。這個動態的方向使那個靜態的物質方面有了新的色調,新的意義……我認為,正是審美經驗的這一特性才使藝術在人類文化中占有了特殊的位置,并使藝術成為構成文科教育體系的一個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藝術是一條通向自由的道路,是人類心智解放的過程;而人類的心智解放則是一切教育的真正的終極目標。”[2]在互為主體的活動過程中,我們主動參與形式的建構,內在質性變化,心智因之而得到解放。由此可見,自由不是任意拆解體制,放縱恣肆,不受約束的表現;它是在形式中運作,化被動為主動,為形式賦予新的意義所展現的一種精神。回到儒家的討論。禮,是規約人的行為的各種制度、規范及習俗,使人倫世界時刻處于穩定而有秩序的狀態,人們的生活能夠和諧運作。禮的內在精神就是一種理性,而人在其中的主體意義是不能忽視的。因此,禮不是僵化的形式,它可因人因時而變,以合宜為準則。人若能經常保持活潑的動力,熱愛生活,而感情與理性又得到調和,依禮行事,無過無不及,這樣的“禮”便不是外加的禮儀規范,而是主體確立的行為準則,自然合于法度,顯現了人的自由意志,有著存在的意義。這就是“立于禮”的意思——人的自主性于此得以確立。由“詩”而“禮”的歷程,就是讓流蕩的情緒,經理性的疏導,與客觀存在重新界定意義,調和為安穩的狀態、合宜的關系,以安頓生命。《禮記·經解》指出“溫柔敦厚,詩教也。”意即文學教育能塑造高尚的品格。而且,文學藝術更須落實于人倫生活,才有真正的價值,這是儒家的理想。因此,我們便不難理解《論語·陽貨》于敘述《詩》可“興觀群怨”之后會有“邇之事父,遠之事君”的說法了。
“詩”與“禮”本不是完全不相關的概念。詩,情中有理;禮,理中有情;兩者都有固定的體制,也有自由的空間。因此,詩的學習,讓人有機會體驗自由在限制中的意義,如能將這種“創造的勇氣”[3]擴而充之,實踐于禮,便能為它賦于新的精神與形式,讓人隨時都能合宜得體,生活更和諧快樂,達到更理想的人倫境界。而這種精神充分發揮,無形地運作,完全融入生活之中,便能創造一種“成于樂”的悠游自得的意境。禮有文飾的部分,而文飾也是藝術之源。因此禮的基本意義,是人類行為藝術化、規范化的統一物。孔子鑒于一般貴族過度著重禮的文飾,徒有形式而乏內容,遂把“樂”安放在“禮”之上,認定“樂”才是人格完成的境界。
孔子的詩教,最終也是一種樂教。“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人對任何事物,與其客觀的認知,不如主觀的喜好來得積極認真,但最好的是樂在事理的追求中所得到的真知。孔子為何特別重視樂?徐復觀說:“因為樂是通過感官而來的快感。通過感官以道為樂,則感官的生理作用,不僅不會與心志所追求的道,發生摩擦;并且感官的生理作用,它已完全與道相融,轉而成為支持道的具體力量。此時的人格世界,是安和而充實發揚的世界。”[4]孔子對音樂的要求,兼融了藝術和道德的范疇,是形式與精神合一,美與善(仁的精神)相通所達到的“和”①《荀子·勸學》:“禮以敬文也,樂之中和也。”《禮記·儒行》:“歌樂者,仁之和也。”的境界。
《論語·先進》紀錄一段曾點言志的話,最能描述這樣的意境:“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如詩一般的話語,展現了生活的藝術精神,正是美善之境的至樂形貌[1]469-495。暮春三月,春意盎然,而萬物生發,人脫去厚重的冬衣,帶著輕快愉悅的感覺出游。地非偏僻,是素所熟悉的沂水、舞雩,自有親切之情,而無遠行的陌生感;人無隔閡,與大小朋友相偕,不是個人的獨享,而更愿與眾同樂。洗澡,吹風,一路唱歌,一路走回來,其樂融融,這種看似平常的游賞活動,流露了自然適性的心境,表現了彼此諧和的關系,如此生活情趣,確實令人向往。張亨《〈論語〉論詩》分析這種生活美學的境界說:“這一陳述雖然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簡單的經驗,卻具體的描繪出一個理想的精神世界來。因為這些活動并不只是單純現象,而是感染著活動者的心境,呈現出圓滿自足的情趣;這是無目的性,又無所關心的滿足;同時也是從其他現實經驗孤立出來,不受干預的狀態。所以這明顯是一種美感經驗……自我與外物交融為一體的境界。這自然也是一種道德的境界,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也就是美的最高境界。”[1]96儒家這種將生命的學問融入生活實踐中所體驗的美感,是詩樂合一的美善之境。一切的修為,是以得到心靈的快樂自在為宗旨,能“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便意謂我們的行為都切情合理,適性順心,突破了現實環境的限制,也超越了氣質生命的局限,精神自由無拘束,落實為一種從容自得的生活態度,那就是真正的人間樂事。孔子贊美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顏回雖過著一般人不能忍受的貧困生活,但他不以為苦,因為他掌握了精神上的自由之樂。這自由的本質,是自主的,是生命內在精神力量所賦予的,不受外物影響,所以顏回終日“不改其樂”[5]。宋明理學家津津樂道的“尋孔顏樂處”,就是這種精神境界。
莊子追求道,所欲成就的是一種藝術的人生。“庖丁解牛”“輪扁斫輪”的故事①見《莊子·養生主》、《莊子·天道》。,大家都很熟悉。庖丁在技中見道,消解了技術對心的制約,得到因解放而來的自由充實感,這是“道在人生實現的情境,也正是藝術精神在人生中呈現的情境”[6]53。而輪扁運斤斫輪,得心應手,則說明了讀書求知,依賴別人的經驗,無法使人入道,技藝的精進、真知的體會須從實際工作、生活實踐中習得,換言之,人生崇高的精神境界,不能求諸外,藉客觀的事理探尋,只能通過一番自覺自證的功夫去成就。
莊子對語言所形成的世界是采取批判的立場的。卡西勒說:“每一種哲學的改革,必先奠基在語言的批判上。”[7]語言符號和意義的關系,莊子比喻為荃之于捕魚、蹄之于抓兔,因此,“得魚而忘荃”“得兔而忘蹄”,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他認為使用語言文字的目的在傳達意義,因此如已掌握意義,便要拋開語言,沒有執著這工具的必要。任何事物被配屬以語言符號后,就變成抽象的概念了。名實之間沒有必然的關系。人藉助語言文字去認知和溝通,都必須經過概念化的程序,因此語言的世界就是概念的世界。概念與真實之間是有距離的。語言的世界不只是概念的世界,同時也是相對的世界。分類是語言最根本的特性,命名活動本身就是依靠著一個分類的歷程。一切名目都是有邊際的,有邊際就有對立,而且必須藉強調對立才能建立清晰的架構,以展開知識的運作,像“是非”“善惡”“得失”“美丑”等名目,要是對立的兩方缺少任何一方,則另一方的概念便無法成立。語言在先驗上就布滿相對的觀念,這觀念深遠地影響和限制著人的思想行為。我們在采用語言表達某一意念時,無形中就在當下排除了與此相對的其他概念,作了某種價值判斷。當價值觀念形成,就已產生了偏好和欲望,人便從主體分離,向外追求,有所肯定,也有所否定,而其情緒已不期然地受著語言所操縱,于是,世間情事凡合于己則喜,違于己者則怒,這樣長期發展下去,其情形就如莊子所描述的:“心若懸于天地之間,慰暋沉屯,利害相摩。”(《外物》)像鐘擺一樣,終身不得解脫。
世間萬世萬物原是渾然一體的,后來介入了語言活動,人類居中調度,才裁定了事物的狀態、關系和意義,這種行為基本上是對原來狀況的一種否定。世界一旦語言系統化了,就是“有封”的世界,充滿著是非對錯之分,完整的天機遭受破壞,人世間種種問題于焉產生。莊子面對語言世界中的虛妄、執迷的情狀,痛心疾首之余,他開拓出一種超越語言,回歸本體的境界。
莊子向往的世界是語言發生前的世界,那是真實的世界,是“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大宗師》)、“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天地》)的世界;它超乎概念世界之外,因此,語言無法表述。語言發生前的世界是絕對的世界,它“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所以“數之所不能窮”(《秋水》)。這樣的世界不能以語言來“窮分”。語言行為是從“未始有物”(《齊物論》)的渾然狀態中,決定一種關系,提出一種說明,據此把世間一切分封成有形的物;而語言分類的性質,本身就受一種“定位”,事物有了“定位”,相對的觀念才有它的基點。莊子以為“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無論精粗,語言都是“期于有形”的。但絕對的世界卻“無物”“無形”,自然非語言所能論,亦非意所能致;語言行為與這絕對的世界隔著一道不能逾越的鴻溝。在語言世界里,人受到束縛與限制,要突破語言的藩籬,由“概念”回歸“真實”,由“對立”變為“絕對”,人才能得到解放和自由。莊子所體驗的絕對真實的世界,他通常稱之為“道”。
《齊物論》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絕對真實的世界,天地萬物渾然一體,沒有主客對待的關系,是道之所在。道不存在于語言世界之中,換言之,道乃無言之境。莊子在這境界里深切體會到“無言而心說”的“天樂”(《天運》)。《知北游》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大圣至人與天地萬物冥合為一,天地“不言”,萬物“不說”,則得道的人又如何能用言語來表達呢?另一方方面,道“可傳而不受”,所以圣人也只能教人以“不言之教”。
莊子體道,主張無言,但他要表現此“道”,傳達他的體驗,卻又不能不言,這是莊子面對語言的兩難狀況。所以他只好用辯證的方式解說,《寓言》說:“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因為所言者是“無言”,縱然終身都在說話,內容都是“無言”,故曰“未嘗言”;終身都說“無言”的話,又不能否定其說,故曰“未嘗不言”。如此吊詭,實在非不得已。
再說,道乃絕對真實的存在,是人內在生命中自我主體所體認出來的境界,它超乎語言世界中一切人為的限制,呈現絕對自由的精神;這種精神顯然不屬于科學的范疇,也無關乎道德、宗教,而是歸屬于主客兩忘的藝術領域──“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是一種詩的境界。蒲拉利(A.C. Bradley)描述詩的體驗說:“詩本質上并不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也不是它的副本……詩原自成一獨立、完整與自主的世界。你們如想要圓滿俱足地享有詩的世界,便須走進這世界里去,遵守它的律令,而且暫時要把你們在現實世界中所有的信仰、目的,乃至限制你們的特殊條件,悉數滌除隔絕。”[8]莊子體道的精神與此相彷佛。因此,莊子要表現“道”時,所使用的語言往往也是接近詩的語言。莊子用了所謂“寓言”“重言”“卮言”(《寓言》)的方式,而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涯之辭”(《天下》)來表現,“洸洋自恣”(司馬遷語),使人不能膠著于語言文字之跡。詩的境界在言意之外,道的境界也在言意之外。常人處理語言,在于“忘言”以“得意”,但只要還有意念在,則仍未達到“忘我”之境。不管莊子用怎樣的語言來表現道體,只要是現實世界里的語言,都很難避免遭受同樣的對待,這就難怪莊子有“萬世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齊物論》)的感嘆了。
天地有大美,與天地往來的人性當然也是美,因此,體道的人生,也應是美化的人生、藝術化的人生。徐復觀說:“美的效果必是樂;由大美、至美所產生的樂,莊子稱之為‘至樂’……至樂是出自道的本身,因為道的本身即是大美。莊子常將道稱為天,所以由道自身而來之樂,亦稱為‘天樂’。《天道篇》:‘與天和者為之天樂。’……莊子之道,是藝術精神,要從一般憂樂中超越上去,以得至樂天樂,這便不同于挾帶有責任感的仁義之樂。……莊子忘是非等的功夫,實際是成就人生之樂。而樂即是藝術的主要內容、效果。”[6]59-60莊子的“道的精神”,是要在生活上表現為“藝術的精神”。成就藝術的人生,是要使人生得到精神的解放,達到“至樂”的境地。莊子用一個“游”字來象征這種自由解放的精神狀態。“游”,是無目的性的快感,無所關心的滿足,沒有實用功能,也無求于知識,超乎物質世界,是一種純然的自由精神,依此能與天地達到和諧融合的境地。如何能游?莊子認為需要“心齋”(《人間世》)、“坐忘”(《大宗師》)的功夫——擺脫生理欲望、知識活動,讓精神主體得以自由觀照,便能“無己”“喪我”,與物相接,就能以虛靜之心把握宇宙萬物虛靜的本質,此時即與之為一體,泯除人我、物我之隔,“與天地萬化冥合”。將這自由活潑的精神,融入生活當中,有著無窮生機,自能成就如詩如樂的自在與適然,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份美感,創造一種“無入而不自得”的樂趣。
過去的中國讀書人,出入于儒道,無論是以儒入道,或是以道入儒,他們如能意識存在主體的意義,務必追求精神的自由,自然能在生活情調上融合二家思想,轉化為活化生命的質素,重覓新的和諧關系,在倫理與自然間尋得安頓。大家普遍認為,先秦以后,最能實踐儒道精神,享受生活樂趣的人物,是陶淵明和蘇東坡。他們那種悠閑沖淡、和樂清曠的生命情調,仍為大家所樂道。
陶淵明因與世相違、天性淡泊而作出歸田的抉擇,躬耕生活充滿著苦樂的矛盾。他以堅強的意志、豪邁的性情,擔負心理的沖突,并經由生活的鍛煉,思想的陶冶,安貧樂道,隨緣自適,遂將一切融化成一種悠然的氣象,沖淡的力量[9],冶煉出一種獨往獨來而能與外物旁人相調和的精神。陶淵明《時運》寫道:“延目中流,悠想清沂。”詩人在動亂的時世,遙想昔日曾點所說暮春游樂的雅興,向往平和寧靜的社會,渴望相融無間的人情,描繪了心靈歸宿的圖樣。《讀山海經》說:“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淵明在優美的景色中瀏覽書籍,仿佛古往今來的各種景觀都來到眼前,怎不感到快慰?這兩句寫出了田園生活閑暇的樂趣。而《飲酒》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則更表現了與天地一體的渾然之感,一種無言之樂。無論怎樣艱困的生活,陶淵明始終保持任真的性情,努力實踐儒道的理想,遂成就了他生活意境的悠然、詩歌氣格的高妙。
莊子慨嘆知音難遇,他不知道他留下的篇章,篇章里的精神,一直長存于天地間。陶淵明是莊子的隔代知音,蘇東坡則是陶淵明的隔代知音。東坡貶謫黃州,作《江城子》說:“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他認為自己是淵明的轉世,因為他們都能于醉夢人生中保持著明白清醒的頭腦,不隨波逐流,而最后有著同樣的歸宿:“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淵明是莊子之徒,東坡當然也是莊子之徒。他是中國文學世界里,最能把握莊子藝術精神的作家,也是中國人文天地中,最能詮釋道家生活美學的大師。
東坡思想的主要來源,其實不只道家,還融合了儒家和佛學。他吸收各家思想的精萃,與實際生活結合,化為深刻自然的生命智慧,不尚空談。他曾用龍肉與豬肉表明他求道的態度:“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10]東坡對探索高深的學理無多大興趣,也不喜歡在空泛的概念上打轉,他的學問多切人事,學思所得總希望能在現實人生中發揮作用。在貶謫生涯里,東坡特別向往佛老精神中“靜而達”的境界,乃希望透過深自省察的功夫,體悟悲哀痛苦之本源,進而超越得失禍福,恢復意志真正的自由,于是美惡哀樂全在自我,外界的窮達貴賤怎能影響個人的心境?佛老思想,對他來說,主要是為解決人生的困境而設,使人得到心靈的慰藉;不是為了棄世或逃世,而是積極調和各種情理,回饋于實際人生,創造更和樂美好的生活。他的作品,因事緣情,即景述懷,既屬個人真情至性的表現,也有普遍的人間意義。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也無風雨也無晴”“此心安處是吾鄉”等,這些充滿智慧的話語,都不是抽象的概念,哲學思辨的結果,而是從實際生活中體會的心得。
東坡崇尚自由,他頗能領悟自由的真諦。《書吳道子畫后》說:“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東坡認為“豪放”“新意”的表現,都須在“法”“理”之中,而非一空依傍,毫無約束的放縱。前面談到儒家“興”“立”之意,大概如是。東坡以此精神用于文藝創作和現實生活,一方面尊重各種體制形式的特性,一方面卻在其中探索各種可能,翻出新意;這些運作,始終沒有完全破壞原有的規范,反而帶來活絡的生機。藝術之所以能推陳出新,生活之所以充滿活力,是因為有勇于創造的精神。不過,創新不是無條件的,能體認限制之所在,才有自由的空間,而自由也只有在限制中體驗,才有真實的意義。
如何在自由和限制中取得平衡,尋覓生命的安頓,得到心靈的快樂,一直是東坡關注的人生課題。寫于元豐六年的《臨江仙·夜歸臨皋》呈現了一種自我觀照的精神:“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夜飲“東坡”,直到更深人靜才獨歸住家臨皋亭,結果家童已熟睡,敲了許久的門都沒人來應,只好倚著拐杖站在門外,靜聽不遠處的江水聲。“倚仗”,乃人老的事實,是無法躲避的意識,再聽著無情的江水在身邊不停的流逝。昔孔子在川上,而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嘆(《論語·子罕》)。滾滾江水本來就容易令人驚覺時間的消逝,更何況又值夜深人靜,酒醒之后,無家可歸,東坡的感慨焉能不深?“長恨此身非我有”一句,出自《莊子·知北游》的一則寓言:“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寫身不由己的苦惱,整天為口腹之欲,追逐名利,如此奔波勞碌,何時能“忘”卻這一切,重獲心靈的自由?“夜闌風靜縠紋平”,是眼前實景,也象征心靈逐漸得以平靜,從而興發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感想。就像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一樣,駕著小船,遠離塵世,浮沉江海之間,逍遙地度完下半輩子。最后兩句,應該不是消極的隱退思想,而是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與老莊“隨緣自適”等觀念的結合,好像陶潛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境界。精神得到真正的自由,自然能超越涓涓時間之流,縱身于廣闊的江海。東坡貶謫黃州,身體受到限制,不得自由,但經過幾年的生活實踐,認真思辨,逐漸體悟到生命在有限中得到自由的意義,更能以寬廣的視野,省思生命的本質,得以平和的心境面對人生的困頓。
東坡《書與范子豐》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宋神宗元豐五年之前,貶謫黃州的前期,東坡實際上是“閑而不適”,無法游心于物;到后期時,東坡文學才出現真正的閑情。這首《臨江仙》是關鍵。因為它揭示了由“身閑”到“心閑”的秘訣:能“忘”才能“游”,身心才能得“閑”;能“閑”才能觀照萬物,無入而不自得。這充分發揮了莊子“坐忘”的精神,也把握了“閑情”的要義。
《記承天夜游》:“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寫與人同樂,發見自然美好的意境,是東坡閑適文學的代表。《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一首寫林間散步,其中“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兩句,是東坡難得一見的細筆,也流露了他閑適的心情。因為只有閑適的心,感官敏銳,才能細細體會大自然之中和諧、美麗的一面。元豐七年,東坡四十九歲,奉調汝州(河南臨汝)。四月離開黃州,十二月行至泗州,友人劉倩叔誠意邀請他游都梁山,喝茶、聊天,東坡寫下《浣溪沙》這闋詞:“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上片寫郊野所見的景致,下片寫一起喝茶食野菜的生活趣味。茶,是上好的花乳,茶湯上浮著一層雪白的泡沫,兼有視覺之美。菜,是初春應時、新鮮清淡的野味。當然,最重要的還不是口腹的享受,而是老朋友一起閑話家常。“人間有味是清歡”,東坡認為,清閑的歡愉是人間最有情味的感受。
東坡的閑情、閑心不只在貶謫黃州時期出現,后來在朝在野也一直維持著。東坡于返京后,任翰林大學士,仍不忘黃州故事①《如夢令·寄黃州楊使君二首》:“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此時的“黃州”,對東坡來說,是他心靈向往的處所。東坡呼喚這曾有感覺,無非提醒自己:居士心境仍須在,歸去之心不可忘,要時刻保持超脫現實的理想心情。在官場中,仍懷閑適心,保持靈明的心性,才不會被物欲所蔽,真正做到超然物外。白居易《中隱》說:“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東坡處閑,無非是要達到“心遠地自偏”的境地。惠州時期的東坡,以“隨緣委命”“隨緣而樂”的人生態度,在窮困艱難的生活里依然尋得許多樂趣。他自種蔬菜,夜半聞雨,想到菜葉將得到滋潤,就無比歡欣。品嘗嶺南特產荔枝,覺得為了它的美味,值得長作嶺南人。而在他的眼中筆下,溫暖的惠州百花鮮艷,名山古剎別有可觀,總令他流連忘返。而流連之際,卻也時能解悟。一日,他徒步上山,山徑陡峭,走到半路時,發覺腳力不濟,想在路邊休息,又忍不住仰望遠處的目的地松風亭,憂慮如何才能到得了,好一會兒,忽然想開了:為什么非要到達某個地方呢?旅途中有甚么理由、甚么地方是不能休息的呢?拋棄了執著心,生命也就能隨遇而安了。于是,東坡說自己“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②見《記游松風亭》。。東坡《自評文》:“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東坡行文收放自如,而其修養得來的生命意境,生活中的表現,何嘗不也如是,悠然而自得?
東坡圖像,在一九四七年出版的林語堂《蘇東坡傳》一書中有很生動的刻畫。“我們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們只能完全了解我們真正喜愛的人。我認為我完全知道蘇東坡,因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為我喜愛他。”[11]林語堂的說法,正是儒家“知而好之,好而樂之”的最佳演繹。他寫東坡傳多少帶有自我認同的意味③余英時《試論林語堂的海外著述》:“林語堂寫《蘇東坡傳》多少帶有一點自我認同的意味。東坡的‘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和‘一肚子不合時宜’大概都是他所能認同的;東坡曠達不羈、自然活潑和‘幽默’的品賞更是他所欣賞的。……在漢學界,這部書的生命力則是林語堂著作中最為旺盛的。”余英時.歷史人物與文化危機[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134.。林語堂所向往的是藝術的生活,他認同東坡的就是他的自由精神和生活趣味。讀書之樂,就在于能讀出作者的生命,也讀進自己的生命里。
1937年,林語堂撰寫《生活的藝術》,介紹給西方讀者一種悠閑的生活情調,說明中國人享受生活的樂趣。他說:“不說老莊,而老莊之精神在焉;不談孔孟,而孔孟之面目存焉。”[12]中國的藝術精神源自孔孟老莊思想,已廣泛而深刻地融入我們生活的各個層面。誰能真正享受生活?孔孟老莊之后有淵明,淵明之后有東坡;他們都見證了內在生命自由的意義。而東坡之后,現在的我們,又應如何繼承傳統,轉化創造,我們這一代的文明呢?傳統的經典,自有古人熱愛生命的精神存在其間,穿越時空,雖古猶新,在物質文明極度發展的21世紀,它仍有煥發生命的力量。
閱讀經典,學而習之,不是很快樂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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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erience of Life Aesthetics:A Case Study of Reading Classics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Liu Shaoxiong
G252 B2
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臺灣臺北,10617。(
2015-08-10編校:劉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