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培
如 夢 令
◆◇黃小培
在小鎮,我們隨便走走停停,
我們講道理,陳舊的禮數像一片樹蔭。
這些年,我東奔西跑,
心,不是累了,
而是生出太多新的東西,
脫離了這片樹蔭。順著回家的路,
一條被硬化的水泥路,
路邊的小草,不知陳舊地
過了幾世幾代,
依然在這里,吐出陳舊的綠意,
我一直把它們看作鄰居青山爺一家。
還有很多事物,它們陳舊卻并不黯淡,
比如,幾所舊瓦房,老人嘴里的方言,
興樂家的小兒子,接過了
他父親當年的天真、快樂、賴皮……
我們走走停停,云走走停停,
我越來越擔心這些陳舊的
會突然消失,會像一個接一個離去的親人
帶著他們陳舊的生活方式,
在東南地,暗暗埋下身子。
像頭頂上的這片云,它守著我好多年
哪一天,突然融進濕漉漉的眼睛。
這一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天藍得讓人察覺到萬物的緩慢,
像從前那樣,一天就是一天,
美有遙而可及的距離,
森子叫它“東坡藍”。我們乘興而來,
有臧棣、王家新、高春林、桑地
張永偉、簡單、蘇儀、呂征……
然而我知道歡聚里永遠只少一人。
在短暫的徒步中,園中銀杏、松柏
和遠處的蓮花山也在緩緩移動,
它們找到了可靠的參照物。
突然感到有罪,也許是軀體太重,
無法將一顆心平靜下來。
在蘇軾墓前,我在心里默誦《定風波》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是的,我所經歷過的小風小雨,
也只算得上順風順水的風景。
一年之中,無大災大難,
只有勞動才能使我心安,
向流水致謝,向流水一樣的光陰致謝,
親情與愛情,幸福與悲絕,就像此刻的風,
它吹著我,
很有力也很溫情。
烈酒一樣的夜。危險而柔弱的光芒。
因為危險,一顆心廣闊明亮。
這是入眠之前擰開的一盞燈,
半睡半醒的火車帶我穿越山梁。
群山在飛奔,那么多的愛恨
在流逝中醒來。萬物的側影多么美好。
如果此時你已白了頭,你已懂得了愛恨。
不朽的情人,
永遠是一段無法接近的山水
永遠隔著一些淚水,和塵埃。
我該贊美這身體
這物質的身體,有時候盲目而悲傷。
我不知道我將會被它引向何方。
它的輕微與沉重,燃著一小截光陰,
此刻,更像是一座孤墳。
芳草的香味修正著它的羊腸小道。
此去經年,活在奔逃的意義中,
被我動用過的狂躁與蒼茫,
蒙上陳舊的味道。
“群山涉水多年而不渡”
一定有什么在遠處,就這樣望著我們。
那些溫暖、苦難、幸存者們,留住了燈火。
明月夜,周圍的事物有了上浮感,
高大的楊樹林為此
走向星光閃耀的水底。
神秘的涼意。直立的孤寂感。
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
月光越過柵欄,月光給大地鍍銀,
月光流向你時,你就成了一粒醉醺醺的黑芝麻。
仿佛黑才能遮蔽暗。
仿佛酒,才能阻擋得了醉意。
這些年,身邊的石頭醉了還是石頭。
而人一醉就成了流水。
被濕意提醒的往事:東南地,北馬河,小平山。
這些名詞里敞亮的悲歡,
以玫瑰生長的方式活在散亂的書頁間。
我是不是太匆匆了?一朵又一朵的云
在我面前慢了下來。
成為彼此的流逝者——
清醒的月季依然開著花。
好多事還沒發生,好多事已經死去。
月光的霧,升起。
一場細密的雪,悄悄下在我的靈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