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母題探析①

張雪嬌 楊珍

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母題探析①

張雪嬌 楊珍

一、研究背景

白馬藏族主要分布在四川省西北部的平武縣、九寨溝縣和甘肅省東南部的文縣，總?cè)丝跀?shù)約兩萬，周邊主要民族有漢族、藏族、羌族。雖然白馬藏族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民族識別中被認定為藏族的一支，但該族群的語言、風俗、宗教信仰、服飾與藏族都有很大差異。在對該民族的族源考辯和識別上，該民族究竟屬藏族、氐族后裔還是羌族后裔，目前學界仍眾說紛紜。

白馬藏族沒有文字，但聰明的白馬人在長期的生產(chǎn)勞動和社會生活中通過口頭語言的形式創(chuàng)作、保存和流傳下來了大量的民間故事，②根據(jù)民間故事的廣義和狹義概念之分，這里的民間故事取其廣義概念，即包括神話、笑話、諺語、謎語、傳說、故事、寓言等體裁在內(nèi)的所有民間文學。內(nèi)容涉及創(chuàng)世神話、生活故事、英雄史詩、民間諺語、笑話謎語等多個領(lǐng)域。這些在白馬社區(qū)中廣為流布的民間故事與其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社會習俗、民族心理和歷史變遷都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它們?nèi)缡窌阌涗浐蜁鴮懥税遵R藏族的歷史和現(xiàn)實，也真切地表現(xiàn)了白馬人的生活愿景和思想情感。我們說，對白馬藏族的研究離不開對其民間故事的探討，然而要對民間故事進行深入的研究，則不得不涉及構(gòu)成民間故事的基本要素——母題。

“‘motif’（母題）一詞最早可能出于德國學者科勒爾之手，他以適當?shù)亩陶Z描述故事中的時間及其他主要內(nèi)容，同時給大量的數(shù)目加上附注，稱為母題，這種做法在后來民俗學研究中逐漸流行起來”。③參見[美]斯蒂·湯普森著：《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鄭海、鄭凡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97頁。母題是什么？美國學者斯蒂·湯普森在《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中這樣表述：“一個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持續(xù)在傳統(tǒng)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須具有某種不尋常的和動人的力量。絕大多數(shù)母題分為三類。其一是一個故事中的角色，第二類母題涉及情節(jié)的某種背景，第三類母題是那些單一的事件”。④[美]斯蒂·湯普森著：《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鄭海，鄭凡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98—499頁。在中國，母題一詞最先由胡適先生引入，早年他在民間歌謠研究中說：“研究歌謠，有一個很有趣的法子，就是‘比較的研究法’。有許多歌謠是大同小異的，大同的地方是他們的本旨，在文學的術(shù)語上叫做‘母題’（motif），小異的地方是隨時隨地添上枝葉細節(jié)。往往有一個‘母題’，從北方一直傳到南方，從江蘇直傳到四川，隨地加上許多‘本地風光’，變到末了，幾乎句句變了，字字變了，然而我們試把這些歌謠比較著看，剝?nèi)ブθ~，仍舊可以看出他們同出于一個‘母題’，這種研究法，叫做比較研究法。”顯然，胡適先生在對歌謠的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所有的歌謠文本都有一個，至少有一個不變的“本旨”，而不同地域、不同類別的歌謠可能具有相同的“本旨”，去掉枝葉、留下本旨，將促成歌謠之間比較研究的可能性。在對歌謠“本旨”的研究中，胡適先生將“母題”和“本旨”又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他們在文學敘事中是同一回事，好比“母題就是在一部分藝術(shù)作品中重復出現(xiàn)的顯著（主要）的主題成分”，①[美]馬利安·韋伯斯有限公司：《新大學生詞典》，斯普林菲爾德出版社1984年版，第774頁。而且該主題成分不會因為地域、文化背景或講述者、傾聽者的改變而變化。

眾多學者中，有不少研究者將母題解釋為敘事的“最小單位”，如俄國形式主義學者普羅普認為“母題是任何敘述中最小的而且不能再分割的單元”，②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版。這種因為側(cè)重母題在敘事中的結(jié)構(gòu)功能，將其設(shè)定為“最小的敘事單元”或“不可分割的因素”遭到了一部分學者的反對和質(zhì)疑。正如呂微指出，母題屬于純粹形式的概念，且母題與內(nèi)容切分毫無干系。母題是通過對比各種故事,從中發(fā)現(xiàn)重復部分所得，所以母題的內(nèi)容千變?nèi)f化，大可以是一個大故事中的小故事,中可以是一個故事的原因、場景、過程和結(jié)果,小可以是一個角色，但無論內(nèi)容怎樣變化，母題都是根據(jù)“重復律”這一純粹形式化的原則做出的規(guī)定。③呂微：《母題：他者的言說方式——<神話何為>的自我批評》，《民間文化論壇》2007年第1期。臺灣學者金榮華在《六朝志怪小說情節(jié)單元分類索引》一書的序中講“‘情節(jié)單元’一詞就是西方所謂的‘motif’”。與此意見一致的還有劉魁立先生在《世界各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述評》中說“所謂母題，是與情節(jié)相對而言的。情節(jié)是由若干母題的有機組合而構(gòu)成；或者說一系列相對固定的母題排列組合確定了一個作品的情節(jié)內(nèi)容。許多母題的變換和母題的新的排列組合，可能構(gòu)成新的作品，甚至可能改變作品的體裁性質(zhì)。母題是民間故事、神話、敘事詩等敘述題材的民間文學作品內(nèi)容敘述的最小單位”。④轉(zhuǎn)引自劉守華：《比較故事學論考》，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頁。

綜上所述，“motif”（母題）一詞自啟用以來，經(jīng)過了多個國家、多個時代、多個學者、多種視角的打磨和論證，最終被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民間敘事作品中內(nèi)容敘述的最小單位”。在漫長的母題“正名”歷程中，民間故事新的研究方法、研究視角與民間文學、比較文學等學科的交叉發(fā)展也呈現(xiàn)出更加緊密的關(guān)系。

二、白馬藏族民間故事的母題類型

白馬藏族的民間故事數(shù)量眾多，情節(jié)豐富多彩，根據(jù)對已搜集整理的民間故事文本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其同樣豐富的母題，具體如下圖所示：

（一）民族發(fā)展故事

1、再造人類

白馬藏族的再造人類故事與世界上眾多的地球毀滅、人類再生故事脈絡(luò)相承，主要特征即為洪水災(zāi)難后，世上僅存的一對男女婚配，繼而人類得以再次繁衍壯大。白馬藏族的民間故事體現(xiàn)此情節(jié)最為突出的是《撞林和玳玉》、《伏羲創(chuàng)世》和《皮繩造人》，主要情節(jié)為：

①遠古時，洪水泛濫，淹沒村寨；

②一對兄妹在牛皮袋（葫蘆）中幸免于難，躲過洪水；

③洪水過后人煙滅絕；

④以滾石磨（燒香、穿針線）等形式證明兄妹倆的結(jié)合來自天意；

⑤結(jié)為夫妻后，產(chǎn)下怪胎（人頭蛇身人、血疙瘩或一段皮繩）；

⑥怪胎被分段后繁衍成不同家族和部落。

類似的再造人類故事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最為著名的是《諾亞方舟》），學術(shù)界對此類故事的成因也提出了種種解釋，有不少研究者提出假設(shè)，人類文明出現(xiàn)前，地球上曾發(fā)生過一次毀滅性的大洪水，只有極少數(shù)人存活下來，如此慘烈的洪水滅世，在人類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成為一種集體印象，伴隨著神話故事一代一代流傳下來，提醒人們對自然災(zāi)害保持戒懼的態(tài)度。①袁行霈：《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頁。而白馬藏族再造人類故事中的兄妹婚配，怪胎分段繁衍家族的情節(jié)則明顯存在遠古白馬人原始血緣婚的痕跡，也是中國原始社會從群婚制向?qū)ε蓟橹七^渡的婚姻形態(tài)的反映。②蒲向明：《論白馬藏族神話的主要類型和述說特征——以隴南為中心》，《貴州文史叢刊》,2013年第3期。

2、抵御外敵

白馬村寨流傳著不少關(guān)于白馬人抵御外敵的故事，包括與官兵、土匪、外族等的沖突和抗爭。在抵御外敵的過程中，誕生了不少民族英雄和領(lǐng)袖，同時也導致了村寨和部落的不斷遷徙?！缎∫缞W哩》中，白馬村寨多次遭受“官兵”惡匪的殺戮搶奪，在頭人小依奧哩的帶領(lǐng)下，白馬人奮起反抗，打退敵人的一次次進攻，努力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在與外敵的抵抗周旋中進行了多次村寨搬遷與轉(zhuǎn)移，最后得以安寧的生活?！镀殉厣降膫髡f》則講述了白馬村寨與清朝廷蒲將軍共同抵御匪盜的故事，另外，《白羽毛的傳說》、《薛堡寨的傳說》、《班銀子反清》等都講述了白馬藏族共同抵御外敵，勇敢保衛(wèi)家園的故事。

抵御外敵母題書寫了白馬藏族在民族生存與發(fā)展歷程中所經(jīng)歷的民族苦難，也體現(xiàn)了白馬人渴望安定生活的美好愿景。

3、發(fā)現(xiàn)新宜居地

白馬藏族大都居住在環(huán)境惡劣的高山峽谷之中，以種植高粱、豌豆、蕎麥等雜糧為主。民以食為天，找到適宜糧食作物生長的肥沃土地是白馬人的夢想。因此，反映白馬人發(fā)現(xiàn)宜居地的民間故事使人們津津樂道并代代相傳，基本情節(jié)包括：

①兩兄弟追趕獵物；

②歇息時抖落鞋里的燕麥草，燕麥種子掉落地上；

③燕麥種子在此地生根發(fā)芽，第二年獲得豐收（結(jié)出多個麥穗、顆粒飽滿）；

④兩兄弟搬遷至此，形成村寨。

涉及這情節(jié)的故事還有《四山班家的傳說》、《枕頭壩的傳說》和《堡子坪的傳說》等。此類故事情節(jié)體現(xiàn)了白馬族群居住環(huán)境惡劣的現(xiàn)狀，述說了白馬人渴望肥沃土地，創(chuàng)建幸福家園的美好愿望。

（二）婚戀故事

白馬藏族的民間故事中，有相當一部分講述各種婚戀故事，包括人與動物相戀、窮漢娶妻、與外族人的婚戀等。這些故事體現(xiàn)了白馬人天真浪漫的想象，同時也反映了白馬藏族的婚姻習俗。

1、凡人與動物間的婚戀

白馬藏族信奉原始宗教，崇尚萬物有靈。他們熱愛生命，崇拜日月水火、飛禽走獸，山川河流，甚至一個石頭，一棵小草。人與動物之間的婚戀的母題真實的凸現(xiàn)了白馬人豐富的想象力，更體現(xiàn)了白馬人對動物的崇拜。故事中，主人公與一英俊（漂亮）的異性相戀，發(fā)現(xiàn)其為動物（青蛙或白鴿）幻化而來后燒掉其動物外殼（青蛙皮或外衣），使其只得保持人形，經(jīng)歷一番磨難后終成眷屬。《白馬少爺》講述了由青蛙幻化而成的白馬少爺與白馬姑娘珍娥相戀，珍娥父親偷偷燒掉了青蛙的“白衣”讓其不能再變回青蛙，但變成人身的青蛙無法抵擋人間的酷暑嚴寒，珍娥經(jīng)歷各種磨難為戀人取回了治病良藥，最后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無獨有偶，《阿尼·格薩》也講述了“青蛙丈夫”斜哦格薩和白馬皇帝三公主的婚戀。而《白馬江三》中，白馬小伙江三則通過燒掉白鴿的外衣留住了三位白鴿變成的姑娘，三位姑娘最終分別嫁給了江三和他的兩個結(jié)拜兄弟。

在白馬人與動物間神奇的婚戀故事中，盡管男主人公變成人身前貌不出眾甚至矮小丑陋，但其善良勇敢、聰明機智，在經(jīng)過多重磨難與考驗后，最終都得到了漂亮賢惠的姑娘青睞，同時美貌的白鴿女子也贏得了勇敢英俊的丈夫與她相守一生，這種奇特的婚戀母題體現(xiàn)了白馬人“郎才女貌”的婚姻觀。

2、窮漢和富家女間的婚戀

窮漢和富家女間的婚戀故事講述的是家庭貧困、身份低微的白馬小伙與漂亮賢惠的富家女相戀，不顧家庭的反對，打破世俗界限，勇敢追求真愛的故事，《小丫》、《阿拜波與娥曼妹》（又名《王岱波與娥滿早》或《新娘鳥》）、《肖家女子》都屬于這一類型的故事。此類故事一般包含以下情節(jié)：

①窮漢勤勞勇敢，富家女美麗賢惠；

②窮漢與富人家的女兒相戀，兩人私定終身；

③富人家嫌棄男方家境貧寒，將女兒許配給其貌不揚、品行不端的富家子弟；

④富家女與窮漢私奔（殉情）。

與窮漢和富家女間的婚戀母題擁有相似情節(jié)的還有異族相戀母題?！睹婢呶璧膫髡f》講述了白馬家庭外出旅行，途經(jīng)四川留宿，白馬姑娘與四川小伙相戀，因白馬藏族嚴禁與外族通婚，兩人的婚戀遭到族人的反對，白馬姑娘因為愛情毅然決定留下，從此落戶異鄉(xiāng)，多年后才帶著丈夫孩子一同返回白馬村寨。《抹鍋墨的傳說》也擁有類似的與外族人婚戀的情節(jié)。

3、難題求婚

難題求婚母題在中國民間故事中普遍存在，指在男女婚配中，女方家長設(shè)置一些奇異的難題進行刁難，最后難題被男方一一解決，如愿娶得理想妻子。難題求婚母題一般包含以下幾個情節(jié)：

①異類（青蛙、癩蛤蟆）或窮人愛上富家（皇帝、地主等）的女兒，要娶其為妻；

②女方家長不同意，出題刁難，要異類或窮人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解除難題，才同意婚配；

③異類或窮人通過自身超能力和聰明才智破解難題；

④異類或窮人與富家女成婚。

白馬藏族故事《阿尼·格薩》中，青蛙斜哦格薩愛上了白馬皇帝的三公主，但皇帝根本不會同意將自己最漂亮的女兒嫁給一只青蛙。為了為難斜哦格薩，皇帝提出了一個凡人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wù)——找到稀世寶貝鳳凰翎子。為了夢寐以求的三公主，斜哦格薩憑借自身神力和兩個青鷂姐姐的幫助，成功取得了鳳凰翎子，如愿娶得三公主。而《放羊娃求婚》中，放羊娃則找來夜明珠和金麻雀，滿足了主人提出的要求，最終娶得主人家才貌雙全的女兒。

（三）英雄故事

由于自然條件的嚴酷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使白馬族群淪入了不可避免的部落間沖突以及與其他民族之間的爭斗，再加上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白馬人非常渴望出現(xiàn)萬能的民族英雄能帶領(lǐng)族人走出水深火熱的生活。英雄情結(jié)作為一種集體意識，促生了許多關(guān)于英雄的民間故事。

1、出生奇特

白馬藏族民間故事中，英雄區(qū)別于凡人的重要標志之一就是出生奇特，這種奇特的出生經(jīng)歷賦予了英雄超人的特性和能力。在人們的想象中，這些英雄能力非凡，不同于一般世人，但又不像神靈那樣遙不可及，于是他們通常是人與神的復合體。故事《阿尼·格薩》中的超級英雄斜哦格薩便擁有異常的出生：阿扎伊和妻子茨嫚娜姆結(jié)婚十多年沒有生育一男半女，在他們的祈禱下，山神來到他們家中與茨嫚娜姆同床共枕，之后茨嫚娜姆懷胎三年零三個月產(chǎn)下一個肉坨。阿扎伊氣憤得本想將肉坨丟棄，反而差點惹來大禍，阿扎伊把肉坨剖開，飛出來兩只青鷂（斜哦格薩的姐姐），還有一只小青蛙。小青蛙會講人話，能唱動聽的歌曲，還擁有高強的法力，之后娶了皇帝的三公主，修煉成了人身，降妖除魔，繼位當了白馬皇帝。同樣的，《月月》中的月月也是母親懷胎一年零兩個月產(chǎn)下的肉皮袋中的癩蛤蟆。

2、降妖鋤霸

在欠發(fā)達社會，人們往往通過自發(fā)的想象將各種不能解釋的災(zāi)難嫁接于妖魔和現(xiàn)實生活中欺壓百姓、恃強凌弱的惡霸。英雄身上的神力、正義以及身份的確立，都通過與魔鬼惡霸的斗爭來一一體現(xiàn)。

《阿尼·格薩》中的斜哦嘎薩，憑借英勇的氣魄、聰明的頭腦和一身神力，先是斬妖除魔，除去了吃人的虎妖、花牛怪、蛇妖和野雞精；再懲治惡霸歹徒，除掉了無惡不作的七弟兄和橫行霸道的鐵匠?！锻跏佬埸S土梁勇殺土匪》講述的是白馬少年王世雄鏟除地方上為非作歹的土匪并當上頭人的故事。

3、為民造福

除了降妖鋤霸，為民造福也是民族英雄的一大特征?！栋⒛帷じ袼_》中，斜哦格薩歷經(jīng)磨難給白馬人帶回小麥和玉米種子，為大家傳授栽培方法，讓饑餓遠離白馬人；親自設(shè)計并澆鑄新犁鏵，制作鏈枷，引進水磨，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帶領(lǐng)百姓伐木修建沓板房，以避風雨；親身嘗百草，尋找治病良藥等等。《白馬少爺》中，白馬少爺變?yōu)槿松砗?，上山采藥為鄉(xiāng)親們治病；分發(fā)五谷種子給每家每戶，教會大家種植糧食。

（四）解難題故事

白馬藏族在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難題故事，參照相關(guān)學者對白馬藏族民間難題故事的研究，①楊軍、蒲向明：《母題類型視野下的白馬藏族民間難題故事——以隴南白馬藏族故事為例》，《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我們將其歸納為以下幾個類型：

1、巧女解題

巧女解題主要講述聰明機智的白馬藏族女性通過機敏的言行，靈活解決生活中各種復雜糾葛的難題，守衛(wèi)家庭的威望和自身的利益。她們面對難題時的冷靜，迎接挑釁的勇敢以及解決難題的慧黠，使得巧女解題故事在民眾質(zhì)樸的口語表述中代代相傳。②康麗：《角色置換與利益代言——從社會性別角色解讀中國巧女故事》，《民族藝術(shù)》2003年第1期。

《吃人婆與打陀螺》講述的是兩姐妹智斗吃人婆的故事。因為阿媽回娘家，家中只有娥代蓮、娥代玉兩姐妹。吃人婆知道后想盡各種辦法想吃掉兩個小孩，但聰明的姐姐娥代蓮先是用開水燙了吃人婆的雙腳，然后趁吃人婆睡著想辦法逃出吃人婆的魔掌，最后吃人婆被砍倒的樹砸成肉餅變成了陀螺，被小孩們抽打。而《美婦人智退兩和尚》中，傻二的漂亮老婆對故意刁難丈夫的無賴和尚說丈夫去挖煙霧根和耕鍋蓋梁地了。這與和尚要求傻二交出的公雞蛋一樣，煙霧根和鍋蓋梁地根本不存在，兩個和尚被譏諷得面紅耳赤，只得狼狽離開。

2、繼母虐待

繼母虐待解難題故事中通常是繼母想盡辦法用難題虐待繼子（繼女），但聰明的繼子（繼女）一次次機智地逃脫磨難，反而讓繼母那被寵壞的親生子女遭受到懲罰。故事《乖乖鴦》中，繼母叫天寶和親生兒子君寶兩兄弟去種麻籽，誰種的麻籽先長出苗來才能回家。在她交給兩個孩子的種子中，給繼子的是不可能發(fā)芽的熟麻籽。天寶故意當著君寶的面吃熟麻籽，饞嘴的君寶為了貪吃，就把自己的生麻籽換給了天寶。天寶種下的生麻籽很快發(fā)芽，便回家了。君寶則用吃剩下的熟麻籽播種，自然不能發(fā)芽，也就不能回家，在驚嚇、饑餓中死在了庵房。害人終害己，壞心的繼母害死了自己的兒子，憂思成疾，不久也離開了人世。

另外，還有一類求婚難題型，我們將其歸在婚戀故事中，這類故事中男主人公也是通過聰明的頭腦和超強的能力解除女方家長提出的難題，最終獲得美滿婚姻。

解難題母題的大量存在不僅體現(xiàn)了當時的白馬人的生活方式和民俗民風，更隱喻了白馬人的英勇和機智，以及對青年人力量和智慧的贊揚。

（五）奇聞趣事

1、動物報恩

在很多白馬藏族民間故事中，主人公心地善良，曾經(jīng)救助了某個動物，在之后的危急關(guān)頭，曾經(jīng)被救助的動物會及時出現(xiàn)，解決主人公的難題以報答救命之恩。

《會唱歌的石頭》中被白馬人阿鑫救活的雄鷹送給阿鑫一塊會唱歌的石頭，這塊石頭給他瞎眼的老阿媽帶來很多歡樂，后來被壞心白該（巫師）搶走后，石頭變成了兩只金雞。吃了金雞下的蛋，老阿媽和村里的盲人都重見了光明。《小溝橋的傳說》中，木匠金尼瑪救了一窩小畫眉鳥，之后木匠被財主為難收不到工錢時，畫眉鳥媽媽多次相助，最終木匠得到了應(yīng)有的工錢?！逗偤蛽u錢樹》中的狐貍為了報答老大的饒命之恩，通過“賣唱”為老大賺錢，讓其擺脫了貧困的生活，狐貍死后，在老大埋葬狐貍的地方長出了一株搖錢樹，老大更是不愁吃喝了?！栋辔謇伞穭t講述了蟒蛇幫助善良的班五郎聽懂所有雀鳥、飛禽的語言的故事。

動物報恩的母題讓我們看到了白馬人“善有善報”的道德信仰，故事的流傳更體現(xiàn)了白馬族群對民眾和后代的道德教化和規(guī)訓。

2、神靈托夢

在許多白馬藏族民間故事中，當主人公尤其是整個白馬村寨遇到滅頂之災(zāi)的緊急關(guān)頭，白馬人崇拜和敬畏的神靈（尤其是山神）總會顯靈，給某一白馬人（頭人）托夢，告之其避開或破解災(zāi)難的方法，從而化險為夷，使白馬人重拾康樂生活。神仙托夢只是白馬藏族民間故事中一個非常小的情節(jié)單元，然而在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這個情節(jié)單元往往是轉(zhuǎn)折點，成為不同走向與結(jié)局的故事發(fā)展的關(guān)鍵點。例如，《薛堡寨的傳說》中，在王壩村頭面人物密謀滅掉薛堡寨的這天晚上，薛堡寨的人毫不知情，全體呼呼大睡，整個村寨面臨生死存亡的危險。頭人薛郎友夢到都崗山神給他托夢，告訴他王壩村的人晚上會來偷襲，讓全寨族人做好防范。都崗山神托夢救了整個村寨的性命?！栋⒛帷じ袼_》中，斜哦格薩通過白馬爺?shù)耐袎舨胖涝厣缴巾斢邢刹荨衩缀托←?，斜哦格薩將其種子帶回造福民眾。后來，白馬爺還托夢告訴他采草藥可以治病，讓村寨遠離瘟疫?！侗ぷ悠旱膫髡f》中，白馬龍王給獵手托夢，讓他告訴村民若遇干旱可以到看叫坡祈雨。之后堡子坪遇到大旱，便到坡上祈雨，果然靈驗。

3、斬穴脈

白馬藏族民間故事中的穴脈類同風水，好的穴脈可以讓整個白馬村寨風調(diào)雨順、人丁興旺、莊稼豐產(chǎn)，一旦穴脈被破壞（即斬穴脈）后，整個村寨就會厄運連連。穴脈可能存在于地底下，也可能是某棵樹，穴脈被斬時，往往血流成河。而破壞穴脈的人都是或嫉妒或仇恨白馬人的外鄉(xiāng)人。《斬脈氣的傳說》中，江南人仇恨文縣白馬番出了很多文武官員，就到入貢山斬穴脈，挖了一個多月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根三丈多長的蘆子根。被江南人斬斷后的蘆子根血流成了兩條河，從此這個地方再也沒出過有名的番將了。無獨有偶，《寨科橋的故事》中，漢人嫉妒白馬人的強盛，就破壞了寨科橋的穴脈——青龍樹和白虎墻。不到一年，村寨就爆發(fā)了傳染病。

三、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母題與民族文化

1、善惡相報的社會道德觀

“善惡報應(yīng)事實上是古代人民大眾表達思想感情、道德觀念與價值尺度的一條重要渠道，它滿足了古代人們對一切美好事物的頌揚和對一切惡人惡事的譴責的感情需要，使人們獲得由其他途徑所無法獲得的心理平衡。”①劉道超：《中國善惡報應(yīng)習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9頁。善惡相報是白馬藏族道德信仰的主要內(nèi)容，也是民間故事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價值判斷傾向。這種樸素的善惡相報道德觀在動物報恩母題、難題求婚母題和繼母虐待母題中體現(xiàn)最為突出。就像《會唱歌的石頭》中雄鷹被善良的阿鑫救活，雄鷹則贈送給了阿鑫會唱歌的石頭，最后還讓老阿媽和村里的盲人都恢復了光明。《狐貍和搖錢樹》中的狐貍為了報答善良的老大，通過賣唱為老大賺錢，讓他擺脫了貧困，而壞心的老二也想借用狐貍?cè)ベu唱賺錢，卻一分錢也沒有賺到，氣憤的老二還將狐貍打死；老大在后院埋葬了狐貍，結(jié)果長出了搖錢樹，老大搖一搖，掉下來的是金子，貪心的老二拼命地搖，結(jié)果掉下來的卻是馬蜂，把他蟄得鼻青臉腫?！豆怨曾劇分械睦^母虐待，甚至想迫害非親生兒子天寶，最后卻遭致親生兒子意外喪命，自己最后也丟失了性命。這些故事都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jié)局結(jié)束全文，如生動的道德教科書般表達了白馬人揚善懲惡的道德訴求。而這種善惡相報的信仰不僅僅是一種倫理觀念和行為規(guī)范，更是白馬人社會正義觀的委婉表達。

2、自然信仰和神靈崇拜

艱辛的生存環(huán)境使白馬藏族保留了與自然界的親密關(guān)系，保留了對自然力量的崇敬之心，也使白馬先民企圖借助于幻化的自然神靈來消災(zāi)避禍。①權(quán)新宇、蒲向明：《白馬藏族的白馬老爺信仰及其地域文化認同功能探析》，《青海民族研究》2012年第3期。白馬人認為自然萬物皆有靈，自然崇拜是其民間信仰的主要內(nèi)容。崇拜的對象包括山神、天神、土地神、樹神、水神、火神等，其中對山神的崇拜最普遍。這些被白馬人塑造出來的神靈，加強了人與自然的溝通，也給予了人們極大的心靈慰藉。神靈托夢母題中，危急中的白馬人總會得到神靈的庇佑，從而轉(zhuǎn)危為安。人們崇拜敬畏神靈，也將希望寄托于神靈。而動物報恩母題、斬穴脈母題中可以明顯的看出白馬人與自然的融匯與和諧，以及對自然的依賴與敬畏。正是這種虔誠而普遍的神靈崇拜，以及將大自然泛化為生命體的信仰，使惡劣環(huán)境中生存的白馬人懂得順應(yīng)自然，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

3、對理想生活的向往

民間故事來自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深刻體現(xiàn)著民眾心底的聲音和愿景。從部落發(fā)展故事中可以看到白馬藏族生存發(fā)展的艱難和不易——自然環(huán)境的艱苦與閉塞、民族間矛盾與紛爭、官兵土匪的搶奪殺戮、白馬村寨的不斷遷徙。我們說講故事本是一件身心愉快的事情，其中又滲透著多重復雜的情緒，一方面這些情節(jié)曲折、精彩動人的故事，記憶了歷史上不同時期的白馬人奮起抗爭的勇敢和堅韌，以及換得民族生存和延續(xù)的不易；另一方面這些被白馬人世代津津樂道的民族故事，深深包含了白馬人祖輩渴望與外族人和諧共處，擁有安定、富足生活的美好愿景。

同時，白馬人還借助浪漫的想象抒發(fā)內(nèi)心深處對自由婚戀和理想愛情的渴望和憧憬。白馬藏族的婚戀故事中有家庭貧困、身份低微的白馬小伙與漂亮賢惠的富家女相戀，不顧家庭反對，打破世俗界限，不管私奔抑或殉情，仍堅持要在一起；也有男主人公憑借自身的勇敢機智，解決女方家長設(shè)置的難題，如愿娶得理想妻子；更有奇幻的動物幻化成人，與凡人相戀的愛情故事。這種為了美好愛情和幸福家庭，不顧自身安危、歷經(jīng)磨難，勇于破解難題，甚至犧牲個人性命的故事，體現(xiàn)的是白馬人愛情至上，勇于追求真愛的精神，而與動物相戀的奇特想象和藝術(shù)虛構(gòu)，也隱含了創(chuàng)作者沖破傳統(tǒng)，尋求自由戀愛的愛情觀和婚姻觀。

白馬藏族的民間故事走過了一條集體創(chuàng)作、人人參與的途程，在長期的社會生活和生產(chǎn)實踐中，勤勞、聰慧的白馬人集體創(chuàng)作了反映民族發(fā)展、生產(chǎn)勞動、婚戀家庭，以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民間故事，集中宣揚了白馬人的道德與追求，價值與選擇，彰顯了白馬藏族民族風貌和文化意蘊。希望對白馬藏族民間故事母題的研究能如管中窺豹般讓學界更進一步地了解這個人口雖少，但同樣偉大不朽的民族。

（作者單位：四川音樂學院）

本文系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甘青川藏族口傳文化匯典”（13& ZD138）、2013年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項目“白馬藏族民間故事的傳承與嬗變研究”（SC13C014）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