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1從車上下來,如果不是看到307國道邊上的那塊指示牌,我不相信眼前的雪山就是卡若拉冰川。西藏大約有1.5萬個冰川點綴在地球的最高處,這些冰川大多神隱在空氣稀薄、異常寒冷的崇山峻嶺,那白而無疆的景象,瑰麗罕見的冰塔林、冰茸、冰橋,還有高達萬丈的冰陡崖和險惡的暗冰裂隙,我只在電視和畫報上見過。我揉揉眼睛繼續看那塊指示牌,上面分明寫著:卡若拉冰川,在S307(307省道)旁,海拔5560米。能如此近距離觀看到冰帽、冰舌、冰川融水的整個過程,且觸手可及,感覺真是奇妙無比。
我們下車的地方是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地,海拔5020米,卻沒有感到強烈的高原反應,冰川冷颼颼的寒氣迎面撲來,帶著濕潤的氣息,呼吸反而暢快了很多。隨行的導游卓嘎囑咐說:越靠近冰川,氣溫會越低,如果活動過于劇烈,低溫和缺氧會造成更嚴重的高原反應。卓嘎指著卡若拉冰川說,看到山體上垂下的冰雪了么,那就是冰舌。翻過這座山峰,就能看到西藏四大神山之一的乃欽康桑峰,它海拔7191米,還能看到冰川融化形成的一片湖水和卡若拉的全貌,風景更美了。不過,來回要步行四個多小時,而且,幾乎都是在山巖上攀爬,大家在這兒親近一下冰川就行啦。
順著卓嘎纖細的手指望去,只見堆積在山體上的冰雪如凝固的波浪起伏疊印在山巖上,山峰上冰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出幽藍的光,潔白透明,熠熠生輝;越往下顏色越黯淡,逐漸變成了灰白,而裸露的山巖則是黑色的了。卡若拉冰川常年受公路揚塵的影響,加上氣候變暖,原先從山頂到山腰一整片相連的冰塔林不見了,僅存在于山頂的塔林也變矮了。冰川原本狹長的冰舌一直伸到谷底,觸手可及,現在已經退到整座山的三分之一位置了。盡管整體上的卡若拉冰川已經縮小了尺寸,談不上雄奇瑰麗,也不再神秘多變,但我依然穿過掛滿經幡的觀景口,想走得離冰川再近一些。因為這些冷冷的冰塊也有生命,而且生命時間長達上萬年乃至幾十萬年。在我看來,自然境界和天地境界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春夏秋冬和人類社會互動而呈現的景觀景致,帶有斧鑿的痕跡;而后者,蒼涼遼闊,原始狂野,本能式地固守著恒遠恒久的時間,如遠古的牧歌,凜冽而又溫暖,是原生態的本真。也許,人的生命只有和冰川的生命對比,才能對生命的偉大和渺小產生最直觀的感受,只有親眼目睹冰川的光澤,才能洞穿封閉的心靈,感念到天地悠悠、天人合一的哲學境界。我看著卡若拉山峰上的冰帽,突然想起了海明威筆下的《乞力馬扎羅的雪》,想到了冰雪融化后那頭死去的豹子。那座美得令人窒息的孤山從東非平原上拔地而起,是坦桑尼亞國家地理的標識。山峰上的冰帽已存在了1.2萬年,久遠到了舊石器時代,該濃縮了多少自然的奧秘和生命的奧秘啊。的確,當你觸摸到遠比你生命久遠的冰雪時,生命也才能閃爍出短暫的詩意,大概這就是很多人向往乞力馬扎羅山的雪的原因吧。
冰川景觀入口兩側立著幾塊漆成白色的巖石招牌,上面用紅字寫著電影《紅河谷》《云水謠》《江孜之戰》拍攝地,不少游客圍在此處合影留念。公路讓原本不太出名的卡若拉冰川出了名,也帶來了傷害。許多游客去不了西藏最著名也是世界最大的絨布冰川,對近在眼前的卡若拉冰川情有獨鐘,如此便捷輕松又能如此近距離地觀賞大自然的魅力,天地境界就降格了,甚至成了人類娛樂的某種道具。據說電影《紅河谷》在此拍攝時,為制造出真實的雪崩的情境,用炸藥在卡若拉冰川上炸出了一個三角形的缺口,電影的場面足以驚心動魄,而冰川留下的傷口同樣觸目驚心,那些炸藥炸掉的不僅僅是厚厚的冰雪,也炸掉了上萬年的時間存在,而時間是永遠不會倒流的,這個缺口再也補不上了。
2穿過冰川景觀入口,我氣喘吁吁地攀爬到一個小山丘的白塔下,心臟突突直跳,憋悶的感覺變得強烈起來。于是,就坐在白塔下的臺階上大口喘氣,也好仔細端詳對面卡若拉冰川的真容。此時,能真切感到巨大冰舌吐出的涼氣,側耳傾聽,似乎能聽到冰川融化的聲音,那是千萬年來時間的融化,隱隱傳出久遠年代逝去的嗚咽之聲。盡管發生了融化,但冰川上部的冰帽依然堅硬挺拔。端起相機聚焦在冰層表面,能看到由于雪塵相間顯示出的各種云卷狀的奇異褶曲,既像能工巧匠雕出的花紋圖案,又像群羊在雪地上的奔騰。冰帽的邊緣伸出了大大小小的舌頭,敷貼在黑褐色的巖石上。冰舌前緣的巖基上,清晰可見數條白線似的溪流,它們順著巖石的縫隙緩緩流下,將山下的草甸滋養得一片翠綠。冰川的山坡下,是兩間石頭砌成的小牧屋,圍繞在周邊的兩圈石墻,如同遠古部落的圖騰。
卡若拉冰川是乃欽康桑大雪山的組成部分,它的融水是年楚河的東部源地。距卡若拉冰川70多公里處,是日喀則地區的江孜縣城。傳說古時江孜土地貧瘠干旱,蓮花生大士便派侍從“乃欽康娃·桑布”化為一座大雪山(乃欽康桑大雪山),雪水融化后潺潺流向江孜,變成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滋養著下游廣大的地區。在這里,藏民修建了一座白塔,并拉起一道道經幡。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西藏所有的美都應歸功于雪山冰川?
在高海拔地區游走,你會發現所有的雪山都有清晰的雪線。無論春夏秋冬,一般在海拔6000米以上的高度,由于恒定的低溫使得冰雪常年覆蓋。而在雪線下,在印度洋暖流的作用下,按氣溫的遞增生長著不同的植物,顏色層次分明。這就是為什么在西藏同一個畫框里能看到春夏秋冬四季同在的景色。隨著視線的下移,能看到卡若拉冰川化作的溪流讓山腳下的草甸生機勃勃,綠茵茵的草地上,開滿了粉紅色的小花,滋潤的石頭上也爬滿了青苔。雪山冰川下卻有江南的景色,這是高海拔地區特有的景致。正是這雪山冰川,賦予西藏豐富的顏色,滋養了這方神奇的土地和神奇的民族。在我眼里,西藏所有的顏色中,唯有雪白色最動人,也最神圣,勝過任何姹紫嫣紅。因為這雪白不僅象征著純潔,更有恒久的時間守望著大自然的最初面貌。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人的生命、思想、情緒何其微不足道!所謂人生的意義不僅僅是為生活生存而戰,還有詩和更遠,雪山冰川就是詩,就是更遠。正像唐古拉山、昆侖山融化的雪水從山上流到低洼的平原,匯集成涓涓細流,再匯集成小河,小河匯成大河,大河最后合并成寬廣奔涌的長江。雪山冰川用無窮的能量和永恒的時間創造的奇跡,不正是來源于眼前的冰雪消融么?
我突然有了想握住一塊冰的沖動。握住它就是認取一個亙古不變的冰雪世界,舉起它就是膜拜法力無邊的山神。我多么希望眼前的卡若拉冰川,就像懸掛在崖壁上的鐘乳石,帶著遠古風雨侵蝕的印痕和諸多傳說賜予的神話色彩,如此近距離地,又是如此遙遠地盤結著時間的重量和空間的廣袤,永恒地凝固在卡若拉。可是,冰川在消融,而且消融得很快。山巖上細細的白線看似靜止不動,實際上卻不斷流出晶瑩的眼淚,它們順著巖縫流淌,似乎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它無限留戀那凝固的集體,因為里面匯聚著多少值得記憶的故事啊。我側耳細聽,想聽到冰川消融的聲音,懵懂中,我好像真的聽見了。它像大昭寺的法號——像白日夢的飄渺——像古猿人的茹毛飲血——像原始人的刀耕火種——像云卷云飛——像松贊干布的戰鼓——像草長鶯飛——像孤獨之藥——像阿姐鼓那殘忍的美(以純潔少女的皮做的祭神的鼓)——像搖曳在寺廟的酥油燈——像藏香的裊裊青煙——像登山探險者冰鎬鑿出的清脆——像雅魯藏布江的聲浪——像班禪摸頂的手掌——像靈與肉承載的歡樂和疼痛——像歷史剝落的斑斑點點……種種聲音匯集于耳畔,讓我覺著天旋地轉。最后,是炸藥炸開冰川的那聲巨大的轟鳴,在我心里長久回蕩。
我掏出一根煙哆哆嗦嗦地點燃,猛吸了幾口,然后用長焦仔細觀察冰川和山坡的細節。鏡頭里一塊石頭引起了我的注意,石頭呈圓形,邊緣部分點綴著朱紅色的細小花瓣,如點點繁星。我動了要采集它留念的念頭,于是起身向山坡下移動,也許擔心石頭被山坡下的人發現,我加快了腳步,順著山坡跑了起來。就在距離石頭還有十幾米距離的時候,呼吸變得急促,胸口憋悶,嘴越張越大,氣越呼越短,后腦勺突突地疼,眼球感覺要凸出眼眶,接著是眩暈、惡心,我不得不停下腳步,癱坐在草甸上,把頭埋在兩腿中間,以免暈倒在地。
這次缺氧成了我的噩夢。此后在西藏的幾天里,頭暈一直伴隨著我,還開始流鼻血。后來我才得知,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大氣壓力只有海平面的二分之一,換算成為人體新陳代謝提供能量的氧氣含量約為21%,加上我吸煙和劇烈的運動,肺部已經難以從稀薄的空氣里獲得足夠的氧氣,已經接近突破生命的底線了。還好,仗著當過兵的體質,十分鐘后我就緩過勁來,當我走到那塊石頭跟前時,雖能用手移動它,但搬起來卻再也邁不開腳步,沉重的呼吸和再次眩暈,讓我只好放棄了這塊珍貴的寶物。
冰川離公路再近,也是冰川。冰川用消融警示了地球變暖的趨勢,也用高度懲罰向它挑戰的強者。不能示弱之弱是人類的大弱,走近自然、貼近自然是要懷著敬畏之心的,就像卡若拉冰川上的雪,在陽光下閃亮如錫,那是燃燒的冰,即使閉上眼睛,也能讓人感到刺眼的亮。你要證明你自己的意志和勇氣,冰川則要挫敗你的挑戰,不錯,你可能會贏,但冰川贏的概率絕對符合大數定律。
3在山谷里抬頭仰望卡若拉冰川,由于山坡的角度看不到冰帽的存在,只有大片黑褐色的巖石壓在頭頂,冰帽冰舌的海拔高度讓我試圖觸摸冰塊的想法徹底成了泡影。這時,耳邊傳來卓嘎的呼喊:大伙兒快折返吧,少呆一會兒就是對冰川的保護,卡若拉冰川是神,我們不要傷害它啦。卓嘎的呼喊提醒了我,在冰川消融的諸多因素中,我也在其中啊。不錯,全球變暖是冰川縮小的主要原因,但來來往往的旅游車輛和游人,也會加重卡若拉冰川的消融速度。看一眼冰川就走對很多游客來說未必盡興,但為了冰川不至于消融殆盡,也是一個折中的辦法。我開始奮力爬上山坡,身后的冰川越來越遠了。
回到停車場,卓嘎招呼我走進一處客棧歇腳,也好等待其他的伙伴。得知我們是內地藏族班的客人,主人熱情地端上一杯熱茶。墻面上一張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在仔細看時,一位身著白色襯衣、打藍色領帶的藏族小伙走上前來介紹說:這就是我們江孜縣城,歡迎你們內地的朋友前去游覽和投資。說著,還遞過來一本江孜旅游冊子。后來得知,藏族小伙是江孜縣政府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他們常年在卡若拉冰川的客棧設點,為的就是招攬游客,招商引資。小冊子上有一頁特意介紹了江孜就是電影《紅河谷》故事的取材地,至今仍保留著1904年江孜軍民保衛祖國領土的抗英炮臺。我立刻聯想到卡若拉冰川上那個被炸開的三角傷口,我想對這個小伙子說,當年江孜縣人民抗擊英國侵略者是英勇無畏的,但今天你們為拍電影炸開冰川開綠燈的做法卻是莽撞無知的。電影的實景效果的確撼動人心,可是,損害冰川的代價太沉重了,沉重到這道傷疤已經永遠不能在冰川上抹去。藏族小伙子得知我來自內地新聞界,更加主動熱情了,不但遞過來一張他的名片,還帶我走到那張江孜縣城的照片前,詳細講解起來。客棧里,進來歇腳的游客越來越多,茶爐熱氣騰騰,我擔心這熱氣會不會傳到冰川,讓卡若拉流出更多的眼淚。
唉,經濟發展的緊迫命題曾經一度讓環境讓路,其實,在天地境界,經濟發展要側重于人與天的關系問題,特別是人與自然界如何協調,即天人合一問題。好在如今國家已經認識到生態保護和環境問題的重要性,在“四化”的基礎上又加上了“綠色化”。當人們終將明白“人靠自然界生活”這個重要命題后,卡若拉冰川的消融速度,也許會慢下來。
據說,在全球變暖的情況下,全世界冰川的消融速度都在加快。比如美國1910年建立冰川公園時,擁有150塊冰川,而到了2010年僅剩25塊。而我國梅里雪山明永冰川6年間垂直退縮了200米。西藏因為海拔高的原因,冰川消融相對而言是緩慢的,但卡若拉冰川的消融速度卻很驚人。短短十年間,綿延在山腰的整塊冰片就退縮到了山頂三分之一的位置,而導致卡若拉冰川消融的原因中,人為因素占了很大比例。
曾經,美國著名裸體藝術攝影家斯賓塞·圖尼克與“綠色和平”組織拍攝了一組令人吃驚的照片:600人赤身裸體地仰臥在瑞士阿萊奇冰川周圍,赤條條的人體和裸露的山巖相互映襯。攝影家用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警示世界:冰川消融之后的山脈,將像他們一樣失去遮蓋。
多少多少年以后,如果有人從西藏回來告訴我說:卡若拉還在,冰川沒了,我的這些照片就成了對卡若拉冰川的最后紀念。
那一天,我希望永遠都不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