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危險的水蜜桃,或情感教育
文/張閎
初中生永遠是一驚一乍的人群。他們既不像小學生那么的懵懂,又不像高中生那樣的自信。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對什么都感到新鮮、驚奇。
1975年,我在一處農村中學讀初中。我家所在的醫院距學校只有幾百米遠,因此,我不像其他同學那樣住校。住校生的生活是另一種生活,學校里每天都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打架,起哄,失竊,老師們的趣聞,彼此間的友情的隨機結合或破裂,等等,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這一切大多發生在課余。而我卻一下課便回家了。雖然在家的生活會更舒適,但卻失去了這種生活樂趣中的大部分。諸多趣聞也總是最晚得知。
一天下午放學的時候,一位同學跑來告訴我,鄰班的一位男生,將一枚水蜜桃連同一張示愛的紙條,塞到了他班上的女生的抽屜里。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女生將水蜜桃吃了,將紙條交給了老師。老師正在辦公室對那位男生訓話哩。同學還在描述那枚水蜜桃之碩大、鮮嫩,仿佛那桃子就在他手上,他幾乎要流出口水來了。而我卻大為震驚——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是1975年。那時的中學生之間,“男女之大防”的觀念甚為嚴重,男生女生之間不可以說話,不然,必遭同學們的恥笑。我們醫院里的男孩女孩回到家里也會在一起玩,可一到學校,必須形同陌路,以避嫌疑。對于男生來說,與女生同桌,那是奇恥大辱,必要以白粉筆在桌上劃出分界線,號稱“三八線”,以示性別隔離。似乎外部世界的“冷戰”格局也延伸到了中學生課堂上的兩性之間。課桌上的性別“冷戰”是常態,有時因為逾越界線,甚至會釀成“熱戰”。奇怪的是,挑起事端的基本上是男生。男生們必須以一種挑戰者的姿態,來宣示他本人是女生的敵人,以博得性道德上的圣潔感。一般而言,發動事端的男生是得勝者,畢竟在農村,男性在各方面都占有優勢。但也有戰敗的個案。因為女生的青春期比男生早,個頭、力氣都大過同齡男生。女生平時忍氣吞聲,一旦忍無可忍,被迫自衛反擊,跳起來一頓暴打,男生反而往往會被打得落花流水,甚至號啕大哭。在這種情況下,那位不自量力的可憐蟲也只能默默咽下失敗的苦果以及因此所帶來的屈辱。因為,若是告到老師那里去,挨訓斥的必定是男生。他將遭遇雙重的屈辱。
可是,就是在這樣一種表面上以戰爭狀態來呈現的男女生關系中,居然還悄悄隱藏著某種可怕的曖昧關系。這種“秘密外交”是多么的陰險!男生女生暗通款曲的事,倒也時常聽說,但那大多是發生在高中部。而且,一旦被揭發,總是要被老師批評、同學恥笑。那個時代尚處文革后期,社會上侵犯他人隱私的事被認為是正當的,在學校和在家庭更是如此。有時,老師會突擊抄檢同學們的抽屜、箱子,翻出日記和書信,一旦發現有情書、暗戀日記等“不健康的”思想傾向,就會通報批評。有時,我們也會在學校大會上聽到老師聲色俱厲地不點名批評某些男女同學的不軌行徑,聽得我膽戰心驚。我很害怕自己哪一天會喜歡上某個女孩,進而做出不智之舉,被同學揭發而遭遇羞辱?,F在,這種情況就已經發生了。無須等到高中,在初中階段就已經發生了。雖然不是我,卻離我那么近。更令人震驚的是,這一回既不是同學揭發,也不是老師抄檢,而是女孩自己舉報的。還有那個水蜜桃。那個年代,水蜜桃是不易得的水果。一枚難得的水蜜桃,自己不吃,送給別人,單是這件事,就得有足夠的決心。而現在,這樣的決心、這樣的勇氣,還有那份愛慕之心,卻被無情地粉碎了!看來,以后有了桃子就趕緊把它吃掉,免得它誘惑你陷入更深的危險當中。
我第一次感到侵犯個人生命尊嚴的危險是如此之迫近,又是如此之不可捉摸。它完全悄無聲息地潛伏在我們身邊,突如其來,給人致命一擊。那位同學的厄運,豈不就是我可能的命運?!我一路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中。我姐姐跟她的幾位女同學正在我家玩。她們都是高中部的。她們在說說笑笑。但我繞過她們,回到房間。我沒有告訴我姐剛才聽到的事情,我擔心她和她的同學們會嘲笑這件事,嘲笑那位男生。這會讓我感到羞恥。我覺得她們很可怕。她們都是會在吃了水蜜桃之后卻要去老師那里出賣人家的人,包括我姐姐。
第二天上學,我很擔心會見到那位出事的同學。我很難想象他在遭遇這樣一種災難性的事變之后,會是怎樣一種面貌。正想著這事,一進校門,偏偏一眼就見到他,嚇了我一跳??墒牵瓷先ズ孟衿桨矡o事,而且正沒心沒肺地和一群同學在操場上追逐嬉鬧。這讓我大為不解。教室門口還聚著一群女生。有同學悄悄指示說——就是那位穿藍衣服的女生。我不敢也不愿直面她,只是偷偷拿眼打量,卻驚訝地發現,那位女生也并無異常之處,既非面目兇惡,亦非神情陰險,長相也平常得緊。更令我費解的是,她跟周圍同學平靜地交談、說笑,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像她從來不曾吃過那枚水蜜桃似的。
這就是我少年時代所經歷的一次最深刻的情感教育。幾十年之后,當我再一次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依然感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