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萍
從“激情燃燒”到“父母愛情”
——對當下革命婚戀題材電視劇的思考
李 萍
從曾經受到觀眾熱捧,創下了盛演不衰的奇跡,并獲得該年度“金鷹獎”的革命婚戀題材的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以下簡稱《激情》),到12年后的又一部以革命婚姻家庭關系為主要內容的年代溫情劇《父母愛情》的熱播,近年來,熒屏上掀起一股追憶父母愛情故事的熱潮,相繼的評論也多是圍繞著愛情、親情的角度展開。但是,經歷過表面的熱鬧之后,大家似乎開始了較為冷靜的思考:燃燒的激情何在?父母愛情中有多少愛情?《激情》以石光榮與褚琴之間的情感、生活為主線,展現的是一個戰功赫赫的將軍的家庭生活。《父母愛情》講述進城的軍官江德福娶了資本家小姐安杰后磕磕絆絆、相互攙扶的一生。兩部作品都沒有選取意識形態的斗爭風云,而是以日常生活瑣碎的細節,來展示父母的婚姻狀態,但從女性視角上看,作品某種程度上探討了女性命運和男權文化之間的糾纏。我們擬以階級出身對兩部作品中的女性人物進行重新定位,試圖解讀在革命婚戀模式下的女性命運。
(一)戰斗著的妥協者——褚琴
《激情》中的褚琴是一個已經參加革命的城市知識女性,原本有戀愛對象。但在歡迎解放軍進城的秧歌舞中,她被進城將領石光榮看中了。雖然她面對石光榮的追求并不為之所動,甚至打了石光榮警衛員耳光,罵石光榮“霸道”的追求是“胡子”,但這一切都抵不上組織談話,抵不上父母的壓力。在強大的革命政治話語體系中,女性和革命之間的關系說到底是個人與集體之間的關系:“我的一切都是黨給的,組織上要我嫁給首長,我一定不辜負組織的希望。”
雖然劇作者有意識地改寫了原著《父親進城》中父親對母親的壓制,但仍然客觀地展示了婚后褚琴的婚姻狀況——永無休止的爭吵。大至事業上的追求,兒女的未來,小至任何一件生活中的小事,洗腳、刷牙、種花種菜、看電視節目等等不一而足。
在這個婚姻中,褚琴不僅在生活習慣、文化修養上與石光榮格格不入,而且她也沒有得到過石光榮最起碼的疼愛。劇中一次褚琴半夜胃疼難忍,起來找藥吃,而睡在身邊的丈夫石光榮卻連半句問候的話也沒有;但半夜大雨,他卻為了地里的倭瓜忙了一夜。對此石光榮卻強詞奪理“你有病關我什么事,我又不是醫生!”無怪乎褚琴時而發出“我要離婚”的呼喊。
但就是在這樣吵鬧的婚姻中斗爭著的褚琴最終還是妥協了,妥協于習慣之后的依戀。電視劇結束在這樣的時刻:兩人來到街頭,重溫相遇時刻,彼此相望的眼神中透著柔情與依戀,甚至還彼此許下來生,表達了傳統大團圓結局的心理需求。
(二)主動的歸順者——安杰
安杰出場時是資本家的嬌小姐,她對愛情的憧憬是安娜.卡列尼娜式的,一場不相干的舞會將江德福帶到她的生活中。20世紀50 年代,婚姻自主、戀愛自由面對主流價值觀念——階級成份論,是如此不堪一擊。安杰的哥哥、姐姐聽到這個消息“一致認為找個革命同志來家沖沖喜壯壯膽,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喜事。”所以,安杰某種意義上說是作為物送到江德福手中的。她曾經反抗過,她打心眼兒里瞧不起江德福。可自古美人配英雄,江德福憑借性別優勢和階層優勢輕而易舉地打贏了孤軍奮戰的安杰。
婚后的安杰,雖然一直也在和江德福及江德華們所代表的農村生活習慣、落后習俗做著不懈的斗爭,但江德福對此只是說:“跟個娘們家計較什么未免有失男人風度”。因為他明白當安杰帶著孩子,放棄工作不遠千里來到海島找他的時候,安杰已經主動踏進了“賢妻良母”的規范之中。尼采說“男性為自己創造了女性的形象而女性則模仿這個形象創造了自己。”[1]從這個角度就不難理解,她為什么一面報怨,一面又任勞任怨。劇中大鍋下面條一幕讓我們看到:嬌小姐也就是鄉下灶間蒸煮的婦人!及至干涉兒子的戀愛,嫌棄對方戲子身份,給女兒介紹官運亨通的少壯軍官孟天柱等等,說明安杰已經被成功地改造了。
(一)強大的虛擬鏡像
在《激情》中來自鄉下的傳統婦女不是以具體形象出現的,而是作為一個群體,作為褚琴的參照物而存在的——俺們蘑菇屯的女人。“她”存在于蘑菇屯鄉親的話語中:是一個男人的故交舊友到來時任意被差遣且笑臉相迎的女傭,是一個在好吃好喝伺候完男人們后仍被罵做“操蛋娘們兒”并要被修理的他者,是在石光榮老年心臟病發作前那“農村娃娃裝束的三個兒女在田地里干活,普通農村媳婦裝束的褚琴來到地頭送飯”的幻覺中。她是一個強大的虛擬鏡像,她就是男性社會從政治話語和傳統意識形態雙重角度對女性設置的規范,最終內化為女性自身主動的進入此規范序列。
(二)來自鄉下的傳統婦女們的具像
在《父母愛情》中塑造了一群來自鄉下的傳統婦女們的具像。代表人物江德華是作為安杰的對立形象而出現的,相對于安杰的嬌弱,她粗壯、健康,說話聲音大,但她在那個時代具有階級的優越性,她和安杰的爭斗就不簡單地是傳統的“姑嫂鬧了”,而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改造與反改造。特別是當德華知道了因為安杰的成份影響了哥哥的仕途時,她潛意識里把自己當作了男性家族的代言人,喊出了“這個家姓江不姓安,要走也是你走!”如果說,她趕走安杰動用的是男性家族的權力,那么,當安杰了解到她被趕走的真正原因,不僅不再生小姑子的氣反而心生愧疚與對江德福的感恩,也再次證明了男性社會的價值標準早已在安杰的無意識中客觀存在了。
劇中的江德華為哥哥帶大了五個孩子,大家忘記了她的性別,“姑姑”是她的名字與身份。直到喪偶的老丁來到海島,才讓周圍的人認識到江德華不僅僅是“姑姑”,她也是一個女人。然而,從一個女人身份上,男性作為擁有選擇權的主體,卻不認可作為女人的江德華的階級優勢,老丁相中的是教師葛美霞及之后的吳軍醫,也就是說選擇的標準在于男性。當然,這里也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悖論,如安杰、葛美霞之類被階級成份論劃入底層的女性更容易得到男性的青睞。從老丁最初對江德福娶安杰的羨慕、嫉妒,到作品中其他男性對知識女性的趨之若騖,似乎只有用拉康的鏡像論來解釋:女性常被當成映射男性欲望的鏡子,給男性帶來成就感的“他者”。這些知識女性相對于廣大的勞動婦女來說是稀缺資源,對稀缺資源的占有成為男性成功的標志。
女性為丈夫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卻也依然得不到尊重與穩定的地位。老丁對老家來的妻子王秀娥的嫌惡掛在臉上,特別是在江德福調任海島之際,他對安杰的殷勤,讓王秀娥產生濃重的危機感。而且讓人特別悲哀的是,她的死是為老丁生孩子,可是,老丁并沒有為此感恩或悲傷,只是很快投入“第二春”的追逐之中,無怪乎安杰諷刺他“風流”。同樣地,王副政委也在妻子剛死不久就傳過話來,暗中中意了葛老師。某種程度上,來自農村的糟糠之妻的死亡,給了他們合理、合法地追求、占有城市知識女性來彰顯其男性價值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看,來自鄉下的勞動婦女們所受到的來自男性社會的不公正對待更多,但她們本身又更多地認同這傳統文化,認同自己只是男性的附屬品。
這種價值標準不僅是對她們自己,同樣也是對和她們一樣的其他女性,比如,她們對待安杰的種種非議、種種流言,無非是男權社會貞潔標準對女性的要求。甚至就是死了她們也要繼續在這種價值標準下存在。劇中,當老丁死后如何安葬問題集中討論了女性的歸屬,最終江德華對于三人合葬的形式的認同及感恩,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是多么在意是某某人的妻子這個名份,也就是說對于江德華來說,她對自我的認同就是“第二性”的,是依附的。
(一)乖巧的女兒
《激情》中石晶從小就是父親寵愛的嬌女兒,她懂事、聽話,按照父親的意愿成長為一個女兵。雖然說,她潛意識里是按照父親的心意來塑造自己,從小喜歡和哥哥下象棋模仿著戰場上的廝殺,長大后又主動要去當兵,會像父親一樣打唿哨、不服輸,敢和男人格斗較量,但她畢竟是成長于新時代的女子,相比母親,她有了自己獨立的愛情追求和價值判斷,無論是與初戀石達凱還是后來與比她小三歲刑警成子之間的戀情都是她自己選擇。她對男性有自己的要求:把尊重女性放在第一位,實際上也是多年來她看到正是父親對母親的不尊重才導致他們婚姻中的諸多爭吵。其次她追求的愛情是兩個人之間要有“共同的東西”,這已經接近了所謂的“愛情的真實”,某種意義上,超越了父母之間以容忍為內容的“真正的愛情”。
(二)“另類”的女兒
如果說,女性真正解放的道路還很漫長,那么在《父母愛情》中亞菲等新一代女性更多地讓我們看到女性成長的希望。相較于亞寧,從小亞菲就是一個不合乎規范的女孩子,安杰和江德福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哪有一點丫頭相!”。亞菲就在這樣掙脫世俗的規范中長大了,到了結婚的年齡,母親欲將三級跳提拔的孟天柱推薦給她,但是亞菲已不是當年的安杰,她有自己獨立的精神,做屬于自己的價值判斷,雖然她喜歡上的一個級別比她低的戰士,但因對方無力承擔男弱女強的愛情而無果,她很快從失意的傷感中超拔出來,并依舊保持獨立,直至重遇王海洋。她最終決定不要孩子,表面上的理由是要做一個好后媽,但我們是否也可以理解為她對女人這一獨特身份的堅守,正如我們常說中國女子有的是女兒性、妻性、母性,獨獨沒有女性自己。亞菲的選擇讓女性不再為生育而存在,她的愛人應該愛的是她本人,亞菲做到這一切的強大支撐正是因為她在事業、愛情、社會地位乃至精神人格上的獨立,正是因為這種獨立,她贏得了真正的愛,而不會像母親那樣抱怨一生,更不會像姑姑那樣執著于死后老丁與誰葬在一起,始終處于被選擇的境地。
(一)女性被物化的命運
新中國成立后, “男女都一樣”“新婚姻法”的頒布只是在書面上使女性獲得了與男性平等的權力,在強大的政治話語與同樣強大的傳統男性中心論下,女性依然是被物化的命運,石光榮晚年時,石晶因為個人感情疑惑問他當初為什么要追求媽媽時,他回答的依然是把褚琴當做是一個要占領的山頭。而對褚琴來說,革命的婚姻之于她來說就是犧牲,當她向組織上提出離婚時說“難道我不斷的為他犧牲,也算我參加革命的一部分嗎?”,可以說這是一個參加革命的女知識分子的尚且保存的獨立思考,甚至是革命的困惑,但政委竟然嚴肅的批評她政治覺悟不高,是要犯錯誤的。至此,女性之革命意義的思考有意識地被回避了,褚琴接下來與石光榮的斗爭也就局限在日常生活的瑣事當中了。
《父母愛情》中的安杰則是很快被男權話語規范化了。他在生活瑣碎的細節中,在品味著改造江德福的種種小失意與小快樂中忘卻了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存在。嫁給江德福等同于歷史上無數次以犧牲女性為代價的和親或家族聯姻,女性依舊是呈給強者的禮物,還原了“犧牲”一詞的本義。身為軍旅作家的劉靜,顯然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其《父母愛情》也顯然不是要去進行歷史的追問與反思,但她卻在幽默之中,調侃父母愛情之時,不經意間使那一時代女性生存的真實本相“浮出歷史的地表”。
(二)苦澀的反思
透過兩部革命婚戀題材的熱播劇中女性命運的剖析,真正讓人感到一種可怕的苦澀:從五四時期,“人”的概念的提出,男性是作為啟蒙者引領女性去發現“自我”、尋找“自我”的,但男權的社會最終卻拋下女性,一如魯迅《傷逝》中涓生拋下子君;時代在進步,走出家門的女性超越了子君“墮落”或“回來”的宿命,找到了走向革命的另一條道路,卻發現在革命的隊伍里,男性依然占據著絕對的性別優勢,革命的主體是男性,受益者也是男性;更讓我們感到苦澀與可怕的是,時至今日,占據熒屏的依然是對傳統女性的頌揚,無論是褚琴還是安杰都沒有在事業與家庭的沖突中尋求平衡,更多的是圍繞著丈夫、家旋轉。這些傳統女性無形中給現實中女性一個“擬態環境”,使女人們被馴化,漸漸面目全非。
當然,我們無意否定眾人所感慨羨慕的《激情》中父母吵吵鬧鬧相濡以沫的情感,也無意批評劉靜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對女性立場的規避。但我們還是應該看到,在轟轟烈烈的激情中,在這場被稱為“錯位的喜劇”,號稱“獻給全天下平凡的愛情”的劇作中,在家庭溫情脈脈地面紗下難以掩飾的女性被政治物化的命運。同時,女性物化的角色定位又在千百年間內化為無意識的沉淀,使她們——無論是以褚琴、安杰為代表的知識女性還是以江德華為代表的傳統婦女不僅妥協于命運,把一切歸諸于命運的安排,主動歸順最后甚至對“夫榮妻貴”沾沾自喜。由此,我們甚至可以延伸,如果我們主流話語認可了這種所謂的父母愛情,那么,脫去歷史的外衣,我們也就能接受“寧在寶馬車里哭”唯物質論的“情”為愛情了,那在某種程度上真是女性解放道路上的倒退了,好在還有新一代的女兒們讓我們看到女性成長的希望!
注釋:
[1]孫紹先.女性主義文學[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23.
李 萍:信陽職業技術學院語言與傳媒學院 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