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伊

10月8日,兩名偷渡者試圖從法國港口城市加萊一端闖入“歐洲隧道”偷渡至英國
聽到巴黎恐怖襲擊的消息,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我的起床鬧鐘設在澳大利亞廣播公司的新聞頻道上,因為是周末,8點鐘才響起,音箱里傳來低沉哀痛的聲音,正在一一清點襲擊發生的地點和死傷人數。
躺在床上,我大約怔了一兩分鐘的時間。對巴黎,我了解不深,十幾年前去過一次,走馬觀花,所見所聞早成了一個極淡的影子,新聞里的地名完全沒有概念。腦子里快速搜索認識的人,似乎也沒有誰可能在事發當地。于是放下心來,起床,做早飯,送兒子上中文學校,到圖書館寫稿。打開微博微信,朋友圈里,已經被這個話題刷了屏,但點開看了幾條,便決定撂下。
生而為人,我們的注意力和能力實在有限,敬神畏天,愛鄰如己,恪盡職守,已經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功課。更何況,在這個眾聲喧囂的時代,學會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先保持沉默,往往是智慧的開始。而最重要的還是,讀過的眾多關于反恐怖主義的著作都諄諄告誡,對于借助暴力制造公眾恐慌的恐怖主義行動,盡力保持生活如常很可能是對抗作為其理論基礎的悲觀末世論的最好武器。
直到周日下午,新聞里聽到的一個名字,讓我改變了想法,讓我覺得有必要不揣淺薄,不考慮政治不正確的風險,寫上點什么。
這個名字是Ismael Omar Moste-fai,第一個被官方確定身份的恐怖襲擊者。在巴塔克蘭音樂廳,這個手持AK-47突擊步槍的年輕人,與他的同伴一道,對無辜的觀眾進行了長達20分鐘的血腥屠殺,導致至少89人死亡。被警察包圍后,他們引爆了身上的炸彈,但瓦礫中一根殘缺不全的手指,最終泄露了他的身份。
根據目擊者提供的信息,此次恐怖襲擊中的大多數槍手都未曾蒙面。但在公開報道中,迄今為止仍沒有公布這些襲擊者的照片,讓人不由得為歐洲新聞從業者的專業素質和職業道德而生敬意。然而,即便不借助圖像,在聽到那個名字的同時,我也幾乎可以憑想象構建出一張面孔。
這種想象,源自我曾經熟識的那些名字也叫Ismael、Omar和Mostefai的年輕人。從2012年12月到2013年5月,在澳大利亞讀社工課程的我被安排在南澳家庭福利署(Families SA)的未成年難民安置部門完成畢業實習。當時機構里半數以上的服務對象,是來自敘利亞、阿富汗、伊拉克等國,被人販子輾轉帶到印尼,然后從那里乘船偷渡到澳大利亞的未成年難民。原本也是難民出身的同事Asif是高我幾屆的校友,又同在一個導師的督導下工作。從他那里,我學到許多以往全然不知的關于伊斯蘭世界的知識。
Asif給我上的重要一課,就是如何把那長長一大串、讀起來佶屈聱牙的名字讀準,并了解各自的含義。正因如此,雖然時隔兩年,我不用特別費力就能回憶起來,Ismael的意思是“上帝垂聽”,而Omar這個十分常見的名字之中,寄寓著強壯、富足、雄辯、長壽等眾多美好期望。聽到這些名字,我實在無法想象一張冷血無情惡魔般的臉,浮現在眼前的,全是那些似曾相識的阿拉伯大男孩兒們的面部特征:長長的睫毛,羚羊一樣溫柔的眼睛,高挺而略帶鷹鉤的鼻子,濃密而自然卷曲的頭發……
在我的記憶中,這些來自中東和北非的難民總體上與來自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和東南亞的難民有著十分顯著的差異。年齡集中在十四五歲,通常來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大家子,英語水平不錯,言談舉止、服飾愛好都泄露以往曾經有過的舒適富足的中產階級生活??粗麄?,我常常會聯想起《舊約·但以理書》中描寫的那些在耶路撒冷城破后被戰勝者尼布甲尼撒帶回巴比倫國的以色列宗室貴族少年:“……年少沒有殘疾、相貌俊美、通達各樣學問、知識聰明具備、足能侍立在王宮里的,要教他們迦勒底的文字言語。王派定將自己所用的膳和所飲的酒,每日賜他們一份,養他們三年。滿了三年,好叫他們在王面前侍立?!?/p>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實習沒過多久,我就意識到,這些看似美好的普遍特征,實際上卻往往是最殘酷的自然選擇與社會選擇的結果:身強體健、擁有較多資源的家族,才更可能在連年飽受內戰和外國入侵摧殘的地方存活下來;偷渡需要支付給人販子巨額費用,常常是一個大家族中挑選出最有可能在目的地國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從而將一家人救離火坑的人——接近成年的男孩子——然后舉家借貸,孤注一擲;偷渡之路,迢迢萬里,一路上轉換各種交通工具,沙漠密林高山大海,比比皆是危機與考驗,真正能夠活著抵達目的地并獲得難民簽證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人死無葬身之地。查看福利署的檔案數據庫,幾乎每一個服務對象的回憶中,都有十幾樁甚至幾十樁死亡事件投射的陰影。尼采說過:“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蹦切┰谘矍八廊サ挠H人朋友,對這些世界觀和價值觀仍在形成過程中的少年人有著怎樣的影響?作為旁觀者的我們,又對之有多少了解與同情?
然而,與微妙復雜的內心相比,這些年輕人流于外表的“非典型”難民特征,更能影響公眾對他們的看法。尖刻一點的,會認為他們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尋求庇護者”(asylum seeker),而是為了占福利國家便宜而冒險投機的“經濟移民”(economic migrant),因此不應當在他們身上浪費同情心和納稅人的金錢。前瞻樂觀一點的,則寄希望于這些人的主客觀優勢可以幫助他們更快地融入本地文化,補充勞動力的缺口,創造更大社會價值。
可是,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
歷劫余生的經歷和宗教信仰的熏陶,讓這些年輕人有著非常強烈的“被揀選”的感覺。然而,異國他鄉的現實生活卻時時打擊著他們對自我的界定和期許。
雖然在自己的國家中通常屬于較多接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精英人群,但語言和文化的障礙卻令他們在新的國度每向前一步都舉步維艱。政府分配的福利住房通常位于公共配套落后、社會治安較差的區域,作為外來者的他們往往成為本地社會底層人士的欺壓對象。只在我實習的幾個月時間里,便不止一個少年報告被人暴力侵犯甚至性虐待,半夜砸進院子的酒瓶、門上侮辱性的涂鴉、在學校中無端被竊或被破壞的個人物品更是司空見慣。
在敏感脆弱的青春期遠離父母家人,他們常常飽受孤獨之苦。而因為難民中以青少年男性占大多數,難以找到異性交往對象更是普遍問題。我認識的一個少年,親哥哥在偷渡過程中因海浪翻船而被淹死,自己則在難民拘留中心被關了一年,從此性格變得極其孤僻自閉。但在每一次與社工的面談中,他都會用幾乎是侮辱性的下流言語編造出一堆自己的風流韻事,試圖給人留下備受歡迎的花花公子的印象。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時我幾乎出離憤怒,但在慢慢了解內情后,只覺無限悲涼。
與他們相伴的,還有時時縈繞不去的不安全感。即便是在當時左翼工黨政府領導下的澳大利亞,看似慷慨的前期安置經費和服務以及相關福利補助也有嚴格的時間和年齡限制。18歲是一個坎,這些年輕人往往只有一兩年甚至幾個月的時間去做好獨立生活、獨自應付各種挑戰的準備。許多心懷畏懼的少年人會在18歲生日到來前的那幾個月頻繁地自殘或犯點無傷大雅的小罪,以一種看起來近乎愚蠢的方式試圖留住福利機構的注意力和資助,但卻不知留下的案底,會為日后的就業增加無窮無盡的麻煩。
即便是順利完成法律意義上從青少年到成年人的轉換,他們在階層已相對固化的社會中也很難找到期待中的專業工作。即使是成績優異的高學歷者,也往往要靠開出租車、在餐館打零工、在雞場和蘑菇場加夜班換取生活費。更何況,舉債偷渡的他們常常要把收入中的大半寄回故鄉,償還債務,否則留在那里的親人便可能被黑社會逼迫甚至殺害。而一旦工作單位出現經費縮減機構精簡,這些難民身份的人常常是首當其沖的裁員對象。美國“9·11”事件后,普林斯頓大學的經濟學教授、奧巴馬的首席經濟顧問阿蘭·克魯格(Alan Krueger)著書指出,恐怖分子通常并不窮,相反總體而言來自中產階級家庭,且受過良好教育。但是,如何定義“貧窮”?與之相比,我更愿意接受今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安格斯·迪頓(Angus Deaton)對于貧困的解讀。難民中的少部分精英雖然一時間以收入衡量可以被定義為小康甚至中產階級,但若以對一個人的幸福影響至深的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來衡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赤貧階級。
此外,基于人道主義所頒發的難民簽證,并不保證到期后的續簽,辦理親屬團聚簽證更是難上加難。不要說那些初來乍到沒幾年、尚未站穩腳跟的年輕難民,就算是已經擁有一份穩定政府工作的Asif,在我畢業后作為技術移民順利拿到全家人的永久居留權后,他仍在為自己的簽證奔走忙碌,更不用提他多年不曾見面的、仍滯留在阿富汗戰區、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的父母妻兒。
而在這一切的背后,還隱伏著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兩大體系的相互沖突。表面上的寬容自由背后,隱藏著眾多潛規則與偏見。光是不吃豬肉不喝酒,就令許多穆斯林難民被排斥在作為澳大利亞重要社交方式的后院燒烤餐會之外。每日的五次禮拜常被解讀為磨洋工,每年的齋月被看作不合情理、無謂降低生產力的過時習俗。一個十分荒謬的現象是,在實習的短短幾個月中,我眼見那些剛獲得難民身份時對宗教禁忌并不太放在心上的男孩子們,卻因為在現實中的一步步受挫,轉而求助于宗教,將自身感受到的隔離和冷遇合理化,并以一種日漸強勢冒犯的態度主張自己的“宗教信仰自由”。
…………
平心而論,這些我認識的剛剛以難民身份登陸澳大利亞的少年人的遭遇,會與生活在巴黎郊區的Ismael Omar Mostefai有很多不同。但在巴黎遭遇恐怖襲擊之后,人們最擔心的,難道不正是這種不同很可能只是一種時態上的差異嗎?
今年早些時候,與我同在一個城市、畢業于阿德萊德大學的Tareq Kamleh,因為出現在“伊斯蘭國”招募廣告中而成為全球關注焦點。這個同樣是29歲、同為難民第二代的醫生,其經歷和背景在很大程度上都如同Ismael Omar Mostefai的澳大利亞翻版,只不過,一個是以拿起AK-47瘋狂掃射的最終形象定格在媒體視線中,而另一個,則在廣為傳播的視頻里,一邊溫柔地將一個柔弱的早產兒抱入保溫箱,一邊真誠懇切地呼吁如今仍生活在西方社會中的兄弟姐妹,盡快前往“伊斯蘭國”,幫助受苦受難的穆斯林同胞獲得高質量的專業醫療服務。
阿德萊德是個小城市。根據媒體披露的資料,Tareq Kamleh從畢業后到2013年之前一直工作于城北的婦嬰醫院(Womens and Childrens Hospital)。在我實習期間,曾經幾次陪著服務對象到那里做過檢查,醫生里不乏阿拉伯面孔,那里面可有他?我并不確定。但稍稍打聽一下,便通過我認識的人找到了Tareq Kamleh的前同事。問及對他的印象,得到的答案與媒體上的描述十分接近:人帥,有小聰明,但做事有點兒好偷工減料,經常對漂亮的單親媽媽女病人關懷備至,業余時間好吃好玩愛沖浪打獵,熱衷美劇,喜歡趕時髦。
可是,在這些描述中,有多少是客觀事實,有多少是基于個人偏見的主觀評判,又有多少是事后諸葛亮式的誅心之論?在Tareq Kamleh的招募視頻流傳開來之后,今年6月,澳大利亞警方成功地從阿德萊德地方法院申請到了對他的拘捕令。一旦Tareq Kamleh進入澳大利亞,就可能面臨長達25年的牢獄生涯。此外,他的行醫執照也被澳大利亞醫師委員會吊銷。許多澳大利亞媒體進一步將Tareq Kamleh丑化為一個咸豬手、言行不一、因為虛榮好出風頭而被人利用的花花公子。然而,沒過多久,Tareq Kamleh就在臉書網站上貼出回應:從離開澳大利亞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打算再回來過;這里的高收入和舒適生活同他追求的救同胞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高尚理想”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他的道路并不孤單,至少有一名澳大利亞ICU醫生在與他并肩戰斗,還有更多和他一樣的人為招募廣告所感動,正在暗中實施加入“伊斯蘭國”的計劃……
讀到這些信息,我聯想起被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奉為正典的《撒母耳記》中的哈拿的故事:以利加拿有兩個妻子,叫毗尼拿的那個不得丈夫寵愛但卻有兒有女,叫哈拿的雖然總能從丈夫那里得到雙倍的物質待遇,但卻因備感不公的毗尼拿的不斷刺激而時常哭泣,食不下咽。面對哈拿真切的痛苦,以利加拿的回應是:“你為何哭泣、不吃飯、心里愁悶呢?有我不比十個兒子還好嗎?”而當不勝愁苦、不被理解的哈拿在神前無聲禱告時,祭司以利卻以為她是個喝醉了酒不守婦道的女人而加以譴責。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極其深刻的關于偏見的故事。偏見的存在,基于人自身的局限性,不以愛心和權威的存在而或減。但關鍵在于,我們是否能夠經常反省自己的偏見,對所見的表象給予更有想象力、更具同情心的解釋?
無論是醫生Tareq Kamleh還是槍手Ismael Omar Mostefai,可以想象,未來會有更多關于他們的生活細節被發掘,也會有更多不同角度的解讀。但一個潛在的巨大危險是,假如我們對自己的偏見不予警惕不加批判,貿然接受一個很可能是被妖魔化了的“恐怖分子”的范式形象,那么,結果很可能就是反而成了通過將他們塑造成英雄而吸引招募理想主義者走上暴力道路的恐怖主義的幫兇。
在悼念巴黎恐怖襲擊事件死難者的眾多新聞圖片中,我看到一張卡片上熟悉的文字:Ubi Caritas et amor,Ubi caritas Deus ibi est(凡有慈悲與愛之處,必有神的同在)。這是法國著名的泰澤團體(Taize Community)一首流傳甚廣的圣詠的歌詞。1940年由羅哲修士(Brother Roger)創立于法國的這個泛基督教團體,一直致力于促進本來門派壁壘森嚴的天主教、基督新教和東正教之間的融合,并進一步促成世界范圍內的宗教和解。然而,10年之前,正在主持晚禱儀式的羅哲修士卻被一名年輕的羅馬尼亞女子刺殺。
看著這張卡片,我忍不住想,寫下這行字的人,在那一時刻,是否也想起了羅哲修士的繼任者、來自德國的艾思樂修士(Brother Alois)在他葬禮上的那段著名的祈禱詞:
因著十字架上的基督我們向你發聲,
天父啊,
原諒她,
她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真正的寬容與和解,也許,要從把譴責暴行與理解罪人分開開始。在被心中的憤怒與悲傷觸動的時候,我們必須挑戰本能的不舒服,學習去理解,是什么讓這些年輕人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們能否做點什么,去影響乃至改變那些和他們相似的年輕人的選擇?
這是每個人的功課,更要借助超越個人的神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