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蕭敬騰在福建老家和一位早年也去過臺灣謀生的老人聊天

佟麗婭在新疆伊寧市某建筑公司倉庫翻閱爺爺當年的上工卡
“我們這次真像馬戲班,背著步槍子彈包袱,一處跑過一處,我們每到一處,漢奸的情報就送到敵人耳里,敵機就在我們背后跟來……何處是安全土,逃也無處可逃,唯有抗戰才是我們的生路。”
多年之后,當金士杰踏著父親金英的足跡,來到位于今天巴基斯坦拉合爾的空軍軍官學校(筧橋航校)分校舊址,才真切觸摸到了父親這位同期同學家信中所描寫的滾燙的時代。坐在他們休息的樹下,坐在他們上課的教室,坐在他們訓練的跑道上,看著他們當年用過的廁所和籃球場,他感到一個遙遠的時代正哐哐地向他走來,耳邊則是隆隆的炮火聲。
幾個月前,父親剛剛過完百歲生日,最終打動金士杰參與央視“客從何處來”第二季的拍攝、踏上這趟尋根之旅的關鍵,是他覺得旅途之中的發現將會是一份特殊的禮物。而在雙方的最初接觸中,還有個小小的誤會。電話那頭,金士杰笑著說,他曾參演過一部叫《征婚啟事》的電影,為了成功應征,片中的他向劉若英講了一段爸爸當年追求媽媽的故事,還唱了一首叫《永遠的微笑》的歌。“他們大概很喜歡這樣的故事吧,其實那段戲是我編的。”
對于執行制片人金輝來說,找到既有勇氣又有智慧參與尋根的嘉賓并不容易,大多數情況下是一個“碰”的過程。與其他真人秀節目不同,由于參與嘉賓沒有任何報酬,而且要經受將家族私密歷史公之于世的挑戰,因而選人的標準至關重要,某種程度上決定了片子能否最終完成。“首先要對這件事情真正有興趣,其次還要足夠真誠。”總導演鄭波對鈕承澤的第一印象很深,兩人見面第一句話是:“我們這個節目是玩真的,特別需要你有勇氣面對。”對方的回答也很坦率:“我這個人脾氣特別直,過程中難免碰撞,但我只對事不對人。”

上:尋根途中的謝娜和父親下:鈕承澤替1949年離開后就再沒回去的外公回了趟合肥老家
第二季六位嘉賓的尋根契機不盡相同。從好朋友也是第一季嘉賓曾寶儀那里了解了節目的整個流程,謝娜決定加入進來。她的訴求是盡孝和勇氣,因為她之前的生活態度是“我是一個有選擇性記憶的人,對于痛苦的事情,從不去碰它”,而在外婆去世后的一年里,甚至那個詞在她那里都是禁忌,找尋無疑會挑戰她敏感的神經。蕭敬騰的奶奶對他有著同樣重要的意義。撒貝寧希望通過尋根,找到與父親交流的方式,一度以來,習慣于發問者的職業身份,他甚至找不到與家人閑聊的感覺。作為錫伯族的形象代言人,佟麗婭很想了解本民族歷史上的一次西遷故事。鈕承澤的內心則充滿好奇,他出身滿族鈕鈷祿氏的父親為何選擇從軍,并在1949年只身赴臺?而那位被稱為隴南王的曾外祖父又是怎樣一個人?
這種天然的情感訴求,也是節目組在前期著力挖掘的線索,只有沿著這些通道找尋先輩們身上所發生的故事,才能首先擊中嘉賓,進而引起觀眾的共鳴。與第一季迷戀于尋找某個歷史中的重要證物相比,在第二季中,節目組更關注如何運用各種手段,去講述“他們的父輩為什么會是這樣一個人”的故事。最大的區別在于創作理念的明確——“尋找人的故事,而不是歷史的故事”。
1938年12月,金英畢業于著名的筧橋航校,在轟炸總隊接受了一段時間的大馬力飛機訓練后,被分配到戰斗部隊第一大隊,7個月后,又被調去開偵察機。1943年,他被派往拉合爾,擔任分校飛行教官。在那里待了3年,金英后來隨空軍參謀學校去了臺灣。
對于每組嘉賓的家族歷史,節目組都經過大半年的親屬訪談、資料搜集與實地查找,作為知情人,如何建立起讓嘉賓盡快走入歷史情境的通道,第一時間擊中他們,是一件很有挑戰的事情。起初,為了調動拍攝懸念,攝制組將螺絲釘、廟的照片等后期用到的元素拿給金士杰看,可對于搞了一輩子話劇的金士杰來說,戲劇性似乎并不是他期待的東西,踏上旅程,他把自己清得很空,只想重新感受一下年輕時候父親的生活。
為何選中拉合爾作為第一站?金輝和同事討論了很久。很重要的考慮還是,那個場景完全超出了他的經驗,與他對父親的理解也有強烈的反差。在金士杰的記憶中,家里有許多父親當兵的照片,從只言片語的聊天中,他只知道父親當過飛行員,還從印度帶回過許多時髦的東西。而現在,逸事將成為眼前的真實。
在拉合爾悶熱的天氣里,金士杰看到了父親當年學校中殘存的機棚和宿舍,他還專門去了一趟那里的廁所,站在大樹下,他想象當年也有蚊子曾那樣叮咬過父親。“他們為什么會被放逐到這里?他們沒有立即上戰場,而是被放在這慢慢訓練,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知道和歷史的前后關系是什么嗎?這不但是我追不上的一個時代,也是我們都追不上的一個時代,中國人都追不上的一個時代,八年抗戰的尾巴,這一群異國游子們,他們幾乎快被時代遺忘了,極少有史書會提到他們”。而在節目組從英國找到的一段紀錄片上,看到年輕的學員光著膀子正在做操,金士杰突然有一種很不忍的感覺,不管是作戰還是被放逐,“朝生暮死”的壓力都讓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

在巴基斯坦拉合爾空軍軍官學校分校舊址,金士杰(左)來到70年前父親工作過的飛機倉庫,才知道家中的一張舊照片就拍攝于這片異國天空
在昆明的龍樹庵,研究者告訴金士杰那里曾是停放死難空軍靈柩的地方。據統計,與父親同期的147名學員,超過三分之一在抗戰中犧牲。在泰州,分集導演謝琳找到了父親當年的學生徐世椿,96歲的老人像個孩子一樣唱起期歌(航校每期畢業生都有屬于自己的期歌):“冒著風暴,馳向云天,任烽煙浸濕了熱淚,任黑發散披過雙肩……”和他擁抱在一起的一刻,金士杰仿佛也與父親的青春歲月抱在了一起,盡管那已是一個“追不上的時代”。
在鄭波看來,腳本的功能只是GPS,拍攝現場隨時發生的意外,才是紀錄片創作的魅力所在,意外才是真故事。在拍攝鈕承澤父親那一集時,當分集導演王映潼將父親當年寫給大陸親戚的厚厚一摞信遞給他時,鈕承澤擺手拒絕閱讀。赴臺后,作為軍人與畫家的父親頗為失意,更在他小的時候患上肌萎縮側索硬化(俗稱漸凍人),臥榻17年之久。他對父親有疼惜,有憐憫,卻沒有尊重,在他的潛意識里,最擔心的事就是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多年過去,那段隱秘的傷痛對他還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在北京,當鈕承澤終于了解了父親當年19歲上軍校,20歲離家再也沒有回來的報國之志,他仿佛與父親還有過去的自己實現了和解。鄭波曾在采訪中問他:“是不是可以說你開始以你的父親為榮了?”他點了點頭,說可以這么理解。
為了拍攝到嘉賓面對真相時最真實的反應,節目組一直對臺本設計的行程與路線守口如瓶。在第二季拍攝中,鄭波稍微松了一下口,會告訴他們下一站去哪,一方面出于操作性的考慮,方便嘉賓準備行程,另外他也不想讓嘉賓顯得如此慌張。
知道了行程,鈕承澤馬上會判斷出下一站拍什么東西,有時也會提出自己的訴求,比如他發現行程里沒有他的外公張載宇的老家合肥,便提出想去那里也看看。即使如此,對于一個慣于操控局面的導演來說,鈕承澤還是不太習慣被別人掌控。有一次他告訴鄭波:“你知道我坐在那塊石頭上用手畫了哪兩個字嗎?操弄。”另一方面,他擔心自己的旅程會是對先輩們的一種消費。對于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鄭波只有拿出自己的專業和善意,來贏得他的信任。
最初,出于呵護,蕭敬騰的父輩對他的尋根之旅有所擔心,在藍綠陣營分明的臺灣,他們擔心蕭敬騰的大陸出身會影響到“粉絲”的數量。此前,他們曾經四次前往福建尋根,從未在蕭敬騰面前提起過。
蕭敬騰顯然更加自信,他前往福建之時,還帶著爺爺臨死前的一個心愿:在祖先的墳上帶一抔土回來。然而,在拍攝現場,祖墳早已被平掉,節目組事先搜集的信息是,當年那些無人認識的遺骸被收集了起來,但存放地方不得而知。意外的情況再度出現,他們拜訪的那位老人的女兒忽然提了一句,她知道有一些遺骸存放在一座小廟里。節目組決定立即分兵兩路,一路繼續在現場拍攝,一路則前往探尋小廟中的遺骸。
果然,節目組在一座非常小的路王廟中發現了一堆遺骸,里面還住著一個流浪漢。看到遺骸,蕭敬騰馬上崩潰了,他對著遺骸恭恭敬敬地鞠了幾個躬,又抓了一把旁邊的土,準備帶回臺灣。然而,問題隨之而來,那么多遺骸,如何確定哪些是自己祖先的?開始,節目組為他聯系了相關機構,準備對這些骨頭做DNA測定,后來由于技術原因不得不放棄。
況且,即使測出了自己的祖先,剩下的遺骸又如何處置?蕭敬騰最后做了一個決定——在當地買了一塊地,將這些骸骨統一下葬,并起名“義冢”。如此一來,盡管最終無法辨清自己的祖先,但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祭奠的對象。
撒貝寧在前往武漢尋根的途中,意外碰觸到一個讓他緊張的事實,他的爺爺曾經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加入過偽軍隊伍。是什么原因使他做出了那樣的選擇?進一步調查的結果是,爺爺當年的家庭過于貧窮,他甚至無法養活剛出生的孩子,只得在一支偽軍隊伍里當伙夫謀生。對此,節目組把評價的權利交給了撒貝寧。在金輝看來,過去我們往往習慣于給歷史貼一個標簽,而“重要的是把人物還原到他生活的邏輯中去,看他經歷過什么東西”。
與撒貝寧不同,鈕承澤在出發之前,就耳聞了他的曾外祖父孔繁錦的一些事情,毫無疑問,在混亂的民國,軍閥從來不是一個好詞。在最初的拍攝里,研究者給他看了一些回憶文章,里面記錄了孔繁錦亂用武力的劣跡,鈕承澤的內心很忐忑。在天水,當他被帶著看到曾外祖父當年興建的工廠、鑄造的孔幣,乃至被稱為“天水的現代化之父”時,他一下子放松下來,忽然激動得想哭,覺得這位曾外祖父是一個夢想家。
其實,在孔繁錦的資料搜集過程中,王映潼也很緊張,生怕辜負了這個人,因為她發現:“查史料是一個樣子;接觸他的家人和見到他的人時,又是另外一個樣子;當去到連他家人和見過的人都不知道他做的事情的地方,再根據當地東西拼接,發現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你會發現,有時候多加一個信息,英雄就變成了叛徒;多了解一點,那個壞蛋就變成了一個好人。”
失勢去官后,孔繁錦后來又回到了天水,并在那里終老。據他的兒子回憶,誘使父親回去的一個緣由是,他們一起看了一部美國電影,電影里閃過開發西部森林的鏡頭,激起了父親開發林業的念頭。沒有剪入片子的部分是,孔繁錦死后骨灰被遷到鄭州的孫輩那里,“文革”中被拋撒在垃圾桶中,并且連帶改變了他一位曾孫女的命運。
從那位表姐家中出來,鈕承澤很感慨但也很釋然,其實人死之后,撒灰何處又有什么所謂呢?而歷史對于他來說,“已經不存在真相,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經歷了這樣一段旅程,給我們留下來的東西,它能不能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15歲,身高1.49米,體重35公斤,沒有沙眼,左右眼視力10,左右耳聽力7,儀容儀表甲級,義賣第四中隊文天祥小隊小隊長。”謝娜大概是第二季所有嘉賓中哭得最多的一位,尤其當分集導演朱凌卿在查了2000多件卷宗,將這份詳細反映她外婆這位中江縣女子中學386號學生的資料拿給她時,她更是完全失控。
同時發現的還有一份小學升初中的考卷和一張照片。在謝娜的印象里,外婆與外公感情非常好,耄耋之年兩人還會吃醋,她好奇于他們年輕時的愛情,更從未想到可以看到照片中如此年輕的外婆。外公的經歷也足夠傳奇,當年的富家公子哥,年輕時組織過一個聲名大噪的沙龍,還參加過一場有2萬觀眾的足球比賽,對手是英國皇家空軍足球隊,看臺上還坐著當時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張群。
如果說對外公外婆的尋根,給予她許多美好而珍貴的家族記憶,爺爺的歷史則讓謝娜更深地理解了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土改中,擔任過舊保長的爺爺差點被處決,多年以來,她的父親和伯伯們一直在努力尋找著祖輩的故事。謝娜從未見過父親在她面前流著淚講述家里的故事。多年前,擔任縣曲藝隊隊長的父親遭遇一起強拆事件,10年上訪,愣是沒有告訴過她一句。
跟隨攝制組,佟麗婭去了一趟蒙古國,了解了錫伯族西遷的艱苦歷程。而在伊寧,當她打開爺爺當年的上工卡,開始逐漸理解她出生前就離世的那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在當時所做出的重大選擇——舉家從察布查爾搬遷到伊寧,從而改變了整個家族的命運。多年之后,佟麗婭孤身一人在北京打拼,她開始為自己錫伯族人生性喜歡闖蕩的基因而驕傲。
在外婆的家鄉甘肅民勤拍攝的最后一天,佟麗婭變得很激動,她開始第一次注意到姥姥的衣服上有個牙膏印子,媽媽的頭發白了,而自己原來并沒有這樣的機會去了解與關心,“能跟家里人在一起,講什么都好”。
這個細節,也讓金輝印象深刻。“所謂歷史,不就是過去的生活嘛!過去的生活,不正是由無數渺小的人,無數瑣屑的現在組成的嗎?”而人們站在歷史這面鏡子前的反應,才是最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