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成
張一鳴是在柳枝吐芽、春芽初綻的時節,穿過拱橋,到達雙拱鄉上的。根據組織安排,張一鳴將在雙拱鄉專門從事紀檢監察工作。到了鄉上,他才明白,鄉里的領導,除了抓好自己的分管工作,都要包村。想起自己先前一直待在機關,毫無鄉村工作經驗,他選擇了離鄉場較遠,地勢偏僻的箭埡口村。他想,那樣一個窮鄉僻壤的山村,關系遠沒有鄉鎮周圍的村社復雜,民風也一定更淳厚,工作起來一定會少了許多羈絆,到時只要舍得付出,不愁工作抓不好,何況自己年輕,有的是精力,條件艱苦,又算得了什么?
鄉上黃書記見張一鳴主動請纓,要去箭埡口村,怔了一下,他當即掏出電話按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個長著國字臉,留著寸板頭,個兒高挑,模樣清瘦的年輕小伙子,走了進來。
“小李,這是新來的紀委張書記,他要負責箭埡口村,你就做他的助手吧。”黃書記說完,拍著年輕人的肩膀。“張書記好!”小伙子點著頭,靦腆一笑,張一鳴立刻伸出手,與他緊緊相握。
那是包村不久的一個上午,張一鳴叫上小李,要去村上走走,順便去村委會看看。
小李領著他,穿行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
仲春時節的山村,到處彌漫著春的氣息。那些山峁、溝壑,甚至大片大片荒蕪的田土,因為春雨的滋潤,都洋溢著蓬勃的綠,旺盛的綠,整個山川,似乎全被一張綠色的巨網罩住。
他們踩著層層疊疊的翠色,在咯吱咯吱聲中前行。四下里闃寂無聲,既見不到人影,也聞不到狗吠。偶爾,也會有一棟兩棟掩藏在樹叢里、竹林邊的土屋、磚瓦房,寒磣地露出一角,它們也同樣悶聲不響地杵在那兒。許是久無人住,它們多已坍塌,破碎的屋瓦,露天發黑的椽子,倒塌的墻壁……一種破敗,一種荒涼,撲面而來。
越過幾道起伏不大的山梁,眼前便不時出現一棵兩棵,甚至一叢兩叢蓬松著枝丫的香椿樹。這些粗如碗口細若手指的香椿,筆直地挺立于山路旁、農舍邊,紅里泛青的枝葉,散亂地立在枝丫的頂部,遠遠望去,猶如一支支高掛的鍵子,又如一簇簇燃燒的火炬。
嗅著淡淡的椿芽香,在時斷時續的鳥的啁啾聲中,蹚過一片廣袤的油菜地,他們來到了箭埡口村委會。
說是村委會,其實是幾間破爛的土坯房,它們歪歪斜斜地臥在山坳里,老氣橫秋中,透著一種陳腐與落寞。周圍也有幾棟民房,破著爛著,歪在竹叢里。
張一鳴不顧小李的勸阻,踩著土屋前已經返青的鐵絲草,盡力避開那些雞鴨鵝毛,避開那些雞鴨鵝糞,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靠近那間顯然是辦公室的土屋。他掂了掂門板上銹跡斑斑的鐵鎖,透過門縫往里瞅。黑乎乎的屋子里,幾張木桌歪著斜著,橫著豎著,滿面的塵垢,已看不出桌子的本色。顯然,已很久無人光顧。
“村干部呢?難道他們不來辦公?”張一鳴轉過身,皺起眉,望著小李。
“這年頭,誰還把村干部當回事啊?不要說百姓,就是他們自己,又有誰把自個兒當回事?再說,因為選舉的事,這個村至今矛盾重重。”小李呵呵一笑。張一鳴一怔,返身幾步跨到小李身邊。
小李四下里望望,把身子湊過來。
因為兩村合并,箭埡口村與黃泥塝村變成了箭埡口村。村名的消失,黃泥塝人本就心存怨氣,偏偏在接下的村主任選舉中,作為黃泥塝村代言人的黃泥塝原村支書敗北,至此,村里的主要干部全由箭埡口人擔任,兩村的矛盾由此越發加劇。一個不和諧的村子,村干部們總有處理不完的啰嗦事,他們哪還有心思與精力發展生產?黃泥塝也曾有一個叫王小邁的能人,放棄打工,從外地趕回,向現任老村長挑戰,無奈勢單力薄,終究飲恨而去。
聽完小李的陳述,張一鳴心里一沉。想起當初的選擇,原以為揀了個天大便宜,沒想到,卻是一塊燙手山芋。
王小邁走入張一鳴視野,是一個月后的一天上午。
那天,張一鳴正帶著小李來到黃泥塝村小(村雖合并,但村小尚存),查看校舍坍塌情況,一個穿著入時的矮矮墩墩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中年男人剛掏出煙,一個老教師已經叫起來。“龜兒子,王小邁,你不在外好好掙錢,又梭回來了。”張一鳴猛然一怔,擺著手。“你就是王小邁?”“是啊,是啊,你是新來的張書記吧!”中年人一邊熱情地點著頭,一邊固執地將香煙往張一鳴手里塞。到底拗不過,他接過香煙夾于耳上同時伸出手。
王小邁四十歲上下,蓄個平頭,個子不高卻很墩實,模樣憨厚卻透著精明,一雙小眼,不停地眨巴,讓你懷疑他時刻在思考著某個問題。
“王小邁,聽說你從前競爭過村主任?”張一鳴松開手,單刀直入。“呵呵,可誰給我機會呀!我倒有一些想法。”王小邁搔搔頭皮,靦腆一笑,也不隱瞞。
張一鳴再次愣愣地打量著這個一臉自信的男人。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張一鳴湊了份子錢,隨鄉上一干人,驅車往鄉下走。今天是王鄉長兒子帶著俄羅斯女友,專程從廣州趕回老家舉行婚禮的大喜日子。作為鄉上的重要領導,他少不得幫襯幫襯,何況鄉上黃書記去市上培訓前,曾反復交待,一定要把王鄉長娶媳婦的事情,整得隆重,整得巴適,好像他們是一家人似的。
因為是喜事,加上又是俄羅斯美女,一車人便像吃了興奮劑,他們擠在狹長的長安車廂里,嘰里呱啦地議論著即將看到的新奇,焦點自然集中在王鄉長兒媳身上。他們猜想著,美女的金發有多黃,鼻子有多挺,小腿有多長,胡吹神侃中,甚至說到了從視頻里看到的那些外國裸體女人,急得同車的幾個女同事,直跺腳罵他們流氓。不過,說說鬧鬧中,他們卻一致認為,兒子比老子強,連外國妞竟然都能搞到手,哪像老王?
張一鳴明白,他們是在為老王鳴不平,書記換了一茬又一茬,土生土長的老王,就是待在原地踏步。眼看機會來了,上面卻又派了更年輕的黃書記。可是,可是……他既不參與他們的談話,也不制止他們,他只希望今天的婚慶能夠熱鬧些,再熱鬧些,也算是給老王沖沖喜。然而,車窗外晃動著的大片大片荒蕪田地里的野草,連同那一幢一幢時隱時現的破敗房屋,還是讓他的心一陣陣收緊。農村都十室九空了,這婚慶,如何熱鬧得起來?
待他們趕到王鄉長家門前,眼前的喧囂還是讓人吃驚。偌大的院壩里,到處是人,這兒一堆,那兒一團。洗菜的,淘米的,收拾桌椅板凳的,屁顛屁顛跑腿的;這里吼的,那里叫的;這里笑的,那里鬧的……雖說大多數是老人與小孩,然而,他們營造出的那份喜慶與祥和,熱鬧與歡欣,還是無端地讓人感到,喜氣正撲面而來。
至于院壩一隅的鄉村樂隊,那些說不上漂亮卻還年輕的女人,在臨時搭建的戲臺上的扭腰送胯,間或聲嘶力竭地吼叫,引來的圍觀者的喝采,只怕把屋頂掀翻。
打量著這祥和而又狂熱的場面,張一鳴懸著的心,沉寂下來。
他們簇著擁著要往院壩里走。剛剛邁開步,箭埡口村的村主任薛治邦,已丟下手中的盆盆碗碗,綰衣扎袖地領著幾個村干部涌了出來。跟著,王鄉長也一臉喜氣跑出來。“稀客!稀客!”他一邊握著手,打著哈哈,一邊吩咐支客司遞煙捧茶。同事們叼上煙,全沒有了往日的拘謹,他們開始向王鄉長打趣,笑問他洋媳婦哪里最好看,摸過洋媳婦的手沒有,王鄉長嘿嘿嘿直笑,既不應,也不惱。就在此時,走在前面的周副鄉長回頭向張一鳴直努嘴,示意他走快點。他明白,他們想叫他一起去飽飽眼福,瞅瞅俄羅斯美女。張一鳴正要加快步伐,卻被王鄉長一把攥住。“張書記,拜托了,今天你得把帶來的一幫弟兄和村上的招呼好。”王鄉長將他拉到院壩邊的橙樹下,將一條軟中華,往他懷里一塞。
張一鳴捏著煙,想起黃書記的重托,突然覺得那煙就像千斤的擔子,直向他壓來。
他不知道,那天中午是怎么挺過來的,反正就是一句句地恭維打趣,一杯杯地敬酒干杯,然后又一杯杯地往自己嘴里灌。在視死如歸中,在胸腔的火燒火燎中,他舌頭打卷,雙眼發直。他甚至沒等來俄羅斯姑娘出場,雙腿一軟,身子已重重趴下了。
從鄉衛生院輸液醒來,已是后半夜。張一鳴恍然睜開眼,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床邊。“王小邁?”他猛地坐起身。許是動作幅度大,驚醒了趴在桌上的小李,他慌忙站起身。“張書記,你醒了?”他忙不迭地端來一杯水。張一鳴擺著手,眼光卻瞟向王小邁。小李一怔,放下水杯,細聲細語地說起,王小邁如何開車將他送進衛生院,如何找醫生朋友給他輸液,如何不聽勸阻要堅守醫院……張一鳴聽著,眼眶一熱,他伸出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小邁呵呵一笑,縮著手,有些羞赧。
此后,在不經意間,張一鳴先后兩次碰上王小邁。每次,他都靦腆一笑,叫聲張書記好,欲言又止中,又匆匆離開。
張一鳴是在與黃泥磅一位老人擺閑談時,了解到王小邁的。據老人講,早年間,王小邁家境殷實,仗著父親做村長,做人便有些張狂,說話也油腔滑調,讀書也不太用心,膽子又大。讀高一時,竟敢與班主任干架。后來,父親因為村長敗選,郁郁寡歡,本就欠佳的身體,每況愈下,短短一年間,便因肝癌早逝。家道中落,王小邁便如一只癟了氣的皮球,再也蹦不起三尺高了,高三一讀完,便選擇了外出打工。
剛出社會的王小邁,骨子里依舊有幾分張狂,處處碰壁中,以致于一段時間連吃飯都成問題。好在讀過高中,腦子又活絡,他迅速轉換角色,從一線工人做起,憑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開始一步步往上爬,直做到廠長助理。
與父親不同,王小邁對村里人很厚道,自廣東站穩腳跟后,他源源不斷地將本村青年,引到外面的工廠。村里人對他的感激,自不必說,即使村里出點芝麻大的小事,他們都樂意告訴給他,他也樂意分享。這不,因為兩村合并,村長敗選,他們便一致鼓動他回村參加競選,為黃泥塝人爭口氣。王小邁本就是個有想法的人,哪里經得起如此慫恿,他興致勃勃而回,結果呢。
“可惜呀,那么能干一個人,居然選不上村長,不過,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當上村長。”老人說到最后竟有些傷感。
對于農村這種見多識廣的能人,張一鳴總是帶著幾分欣賞,甚至覺得他們是農村未來的希望,聽著的老人嘆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張一鳴是在包村半年后,迎來村里換屆選舉的。他暗地里打定主意,這次,無論如何,要把王小邁扶上村主任寶座。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張一鳴處理完手上要緊的事,想起換屆選舉,溜出了辦公室。此時,鄉政府大院空蕩蕩的,除了院壩里那棵香樟樹上的秋蟬,在一聲一聲拖著長音哀鳴,四下里寂然無聲。鄉上的工作人員,幾乎全去了村上督促農田整治。他見黃書記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輕輕一推,鉆了進去。
他簡單匯報完換屆選舉的籌備工作,說起了王小邁。“你盡管弄。”黃書記大度地一揮手,“不過,你還是去找王鄉長匯報匯報。”黃書記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他愣了愣,想起婚宴那天,薛治邦綰衣扎褲滿頭大汗的情形,轉身出了門。
許是婚宴那天的壯舉,王鄉長對張一鳴的到來,異常客氣,剛一落座,便是敬煙遞茶。他們寒暄了一陣子,說起了箭埡口的換屆選舉。張一鳴說到了村委會的現狀,說到了王小邁,末了,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旨在通過演講選舉村主任的方案遞給王鄉長。 “這個, 這個……這個合適嗎?”王鄉長翻著方案,皺起眉,站起身。“嘿嘿,我們就是要通過演講,讓那些優秀者脫穎而出。領導啊,箭埡口是該有變化的時候了。”張一鳴也站起身,語重心長。“嗯,嗯。”王鄉長點著頭又搖著頭,不置可否。
客觀地說,多年的經營,薛治邦已積累了豐厚的人脈,加上他說一不二的威勢,要想將他拉下寶座,的確不是一件易事。但他也有致命的弱點,文化少,腦子沒有王小邁活絡,更主要的是,這些年來他沒有給村民帶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在人心思變的今天,這對他無疑是個巨大挑戰。
薛治邦顯然留戀寶座。就在換屆選舉消息傳出不久的一天黃昏,他夾著一長條型黑色塑料袋,鉆進了張一鳴辦公室。“張書記!”薛治邦說著,要把香煙從塑料袋里往外掏,張一鳴一怔,急忙站起身一把按過去。“薛主任,東西就免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薛治邦尷尬一笑,搖搖頭,他心事重重地站了一會兒,轉身悻悻而去。
薛治邦到底久經沙場,就在張一鳴處碰壁不久,他開始大走群眾路線,每天忙著串門,拉家常,打哈哈,噓寒問暖中給村民們一些小恩小惠,然后不露生色地拉選票。
王小邁似乎看出了張一鳴對他的欣賞,也看出了薛治邦的陰謀,也效仿起薛治邦來。他時常挎著個流行包,穿行在那些彎彎曲曲的田埂上,穿行在那些雞鳴狗吠中,穿行在那些家長里短里,有時甚至越過了黃泥塝。他私下常對人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燭香……張一鳴聽了,暗自高興。
到底不放心,這天,他找了借口,讓小李將王小邁通知到辦公室。
“張書記,你找我?”王小邁第一次進張一鳴的辦公室,顯得異常興奮。張一鳴迅速將十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噤聲動作,王小邁晃著腦袋,四下里望望,安靜下來。一番閑聊后,他們說起了本次選舉,“張書記,有你支持,這次肯定能成。”王小邁突然站起身,又興奮起來,那眉飛色舞的樣子,仿佛已勝券在握。“王小邁,我支不支持不重要,重要的是群眾支持。”張一鳴連連擺手。王小邁聽著,不住地點頭。
薛治邦得知競爭對手依舊是王小邁時,并不在意,及至聽說候選人要參加競職演說,他才慌了神,他急吼吼地往鄉政府趕。
“薛主任,我征求過張書記和王鄉長的意見,你還是去準備準備吧。”面對薛治邦的詰問,張一鳴不慌不忙。“哼,選個破主任,還要演講,好笑!”薛治邦憤憤然,他擤了一下鼻子,轉身出了門。
聽說,后來他又去找了王鄉長,結果,無功而返。
想起那次婚宴上的壯舉,張一鳴不覺啞然。
王小邁顯然意識到這是一次難得的機遇,這個走南闖北的能人,他將稿子寫好后改了又改,磨了又磨。據說,還專程去縣城,請教了政府辦的筆桿子——他的高中同學。
老實說,王小邁的稿子很有嚼頭。他從堅持黨的領導下大膽工作,到虛心向老同志請教,到走村串戶了解民情,到最后利用社會關系爭取資金項目發展村社經濟,四個層面逐一闡述,既高屋建瓴又切中肯綮,既有理論高度又切合當地實際,加上他恰到好處的手勢,抑揚頓挫的演說,第一堂演說,即贏得滿堂掌聲。在接下來幾個社的流動演說中,王小邁的演說,幾乎場場博得眾人喝采。尤其是他說到他將利用在外地打工結識的老板,將本地產的椿芽加工運往廣東,幫助村民脫貧致富時,臺下的村民更是掌聲雷動。而薛治邦的演說,無論是演講技巧還是稿子本身,都存在諸多問題。也許,他忙著走群眾路線,壓根兒沒把演講放在心上。待他拉拉扯扯把空洞的稿子念完,揩著額上的汗水,臺下的聽從已去了大半。
就在整個競職演說結束不久,箭埡口村所在的黃泥塝,發生了一起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天,持續多日的液化氣供應站土地賠償糾紛,終因管道泄漏而爆發大規模沖突。當天,當地數百村民,扛著鋤頭,舉著棍棒,氣勢洶洶地堵在供氣站的大門邊,他們吼著叫著,非得讓氣站答應他們的土地賠償條件,否則絕不讓他們進去維修。
鄉黨委黃書記、王鄉長,得到消息,迅即趕到事發點。他們的一番勸說,非但沒有平息事態,反而使圍堵的人越來越多,一些不明真相者,甚至吆五喝六地不斷用卡車拉著亂石、黃土,往大門邊堵,很快,供氣站前便隆起了一個碩大的黃土堆。而供氣站內的漏氣管道,還在咝咝咝地往外滲漏……黃書記與李鄉長急得臉青面黑,他們一面不停地在供氣站前走動,吼叫著讓人們掐滅手上的煙頭,一面心急火燎地打電話與縣上聯系,請求上級支援。于是,一支由縣政法委書記帶隊,由特警、公安武警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殺奔黃泥塝而來。
得到黃泥塝出事的消息,張一鳴也迅速丟下手中正在進行的調研,從箭埡口下的木耳寨社趕過去。
局勢果然危急。對壘的雙方,齊聚于供氣站前,互不相讓。一方荷槍實彈,只等一聲令下,立即實施抓捕;一方揮舞著棍棒鋤頭,聚集于土堆前嗷嗷嗷吼叫,尤其是一個40 來歲的大頭男,站在一群老弱病殘背后,手里舞動著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嘴里嚷著叫著,“那個過來,就砍那個。”加上四周圍觀的,起哄的,叫罵的,供氣站前猶如聚著一團烈烈的干柴,只需半點火星,便即刻引來畢畢剝剝的燃燒。
就在這節骨眼上,薛治邦與王小邁,一前一后走進了黑壓壓的人群。
薛治邦背著手,黑著一張老臉,踱著方步。他冷冷地望一眼守護在土堆前的 “刁民”,勃然大怒,“你們這些不識好歹的,這路也堵得?你們還要不要王法?這天然氣要是出了問題,是要死人的。撤,統統給我撤!”他一邊兇神惡煞地吼叫,一邊惱怒地揮著手。村民們木然著,不吱聲,只是冷眼相望,也有怒目而視的,卻不見有人撤離。薛治邦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訕訕地退到一邊。
王小邁不慌不忙地走近那些老人,拉起他們的手,叫著張家阿婆、李家大嬸、王家大爺,說他們該回去帶孫子了,說這里液化氣泄漏,萬一出了事,你們跑不贏……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者,多是受人慫恿而來,何況他們的兒子媳婦,在外打工多受過王小邁的照顧,而今聽得王小邁如此說,一個個便拍著屁股,搖搖晃晃站起身。其中一個老太太起身剛邁步,腳下一滑,身子一晃,便直往下倒。王小邁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扶起老人,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塞進老人手中,叫她速去醫院……
老人們的離去,急壞了大頭男,他舉著殺豬刀,幾步跨到王小邁身邊,一爪抓住王小邁的衣領,氣勢洶洶吼道:“王小邁,你個狗娘養的,老子宰了你。”“有種的,你砍啊!”王小邁把頭一昂,脖子一梗,眼睛一瞪……
黃泥塝風波平息后,很快迎來了村主任換屆選舉,王小邁幾乎沒費多少周折,便贏得了大多數選票。
王小邁當選村主任的當天黃昏,便提了燒酒,帶了紙錢,趁著暮色,悄然來到父親墳前。他點燃紙錢,將燒酒輕輕撒在燃燒的紙錢上。在藍色的火苗中,在翻飛的紙灰里,他默默地望著被枯藤野草包裹的土墳,仿佛間,父親正駝紅著一張臉,笑盈盈地向他走來。他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王小邁是個閑不住的人,上任不久,便成天夾著個黑皮包,帶著村委幾個人,在村里瘋跑,今天去陳家灣,明天到竹兒坪,后天爬大荒寺……說是搞調研。村里多是些沒文化的留守老人,他們哪懂得什么調研,只是睜著一雙渾濁茫然的老眼,打量著這些忙忙碌碌的身影,無端地搖頭,“這個王小邁!”
調研結束不久,王小邁只身一人去了廣東,說是考察市場。
王小邁帶著村文書劉二毛走進辦公室,張一鳴正弓腰在辦公桌前整理資料。
“張書記,托你的福,箭埡口村有救了。”王小邁一進屋,便一臉興奮。“哦?”張一鳴一愣抬起身,指了指他身后的凳子,王小邁回頭一望,一屁股坐了上去。
“張書記,我們守著一座金山,卻硬撐著過最窮苦的日子。”“此話怎講?”張一鳴陡地來了興趣。“你看嘛,我們箭埡口村19 個社,有9個社的香椿樹都保存較好,你隨便走走,都能看到房前屋后田邊地角,那些碗口粗甚至臉盆大的香椿樹。這香椿樹就是搖錢樹啊!這次我去廣東考察市場,上好的椿芽,目前已賣到七八十塊錢一斤了。如果我們將已有的香椿樹都利用起來,再通過土地流轉,將那些因外出打工荒蕪的良田沃土,種上香椿,將來再將這些椿芽,銷往廣東,你說,箭埡口人還能不富起來?告訴你,我已與廣東方面的大型超市取得聯系,不久他們將派人前來考察。將來,鬼都不下蛋的箭埡口,說不定會富得流油。”說到動情處,王小邁已豁地站起身。
“王小邁,真有這樣的好事?”張一鳴也興奮地站起身伸出手。那一刻,他感覺王小邁的手心全是汗。
箭埡口村將要大力發展香椿樹,然后將椿芽銷往廣東的消息傳開后,村里人卻響應寥寥。“種香椿,我們這兒還少啊?隨便掐幾把椿芽,送都送不脫呢,還說賣。”“虧他想得出來,那個勞什子,有誰要啊?只怕又來坑我們。”……老人們嘰咕著、嘟噥著。
老實說,也怪不得他們。這些年來,他們都被各種“大力發展”嚇怕了。先是桑樹,然后是柑橘,再然后是銀杏。它們走馬燈似的登上歷史舞臺,剛剛拋頭露面,隨即又呼啦啦地被人們連根刨起,投入灶坑。許多村民不要說脫貧致富,甚至連血本都未能收回。而今,他們滴血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誰愿意再挨上一刀?
長久在外打工的王小邁,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聽到風言風語,有些憤憤然,甚至覺得村民們有些不識好歹。然而轉念一想,又很快釋然,這年頭,老百姓如果不得到真正實惠,他們會跟著你走?他只得囑咐村上幾個干部,抓緊把從網上訂購回來的香椿樹苗,種到自己地里,能種多少是多少,自己則緊鑼密鼓地與廣東方向聯系,讓他們速派人過來考察。
這天,王小邁領著三四個漢子,挑著一捆捆手指粗尺來長的香椿樹苗,咯吱咯吱地往山里走。村民見了,紛紛跑出來看熱鬧。“王主任,你真要我們種啊?我們這里還少嗎?”“王小邁,你龜兒子,莫學你老漢,讓我們種了桑樹又挖掉。”……他們攔著王小邁,七嘴八舌,不讓他走。王小邁干脆將扁擔一放,雙腿一盤,坐了下來。他掏出香煙,一根一根的向圍過來的村民們直扔,不一會兒,一大團人便被裊裊升起的藍色煙霧罩住。
“鄉親們啊,我說你們是老土,你們會罵我。這椿芽,在上海、廣州等地,都賣到七八十塊錢一斤了。”王小邁吐了幾口煙圈,緩緩說道。村民們一怔,都眼睜睜地望著他。“你們以為椿芽就只能用來炒雞蛋?它可是上等綠色食品。 煮魚,炒蝦仁,做飯團,燒木耳豆腐湯……那一樣不是美味佳肴?不僅如此,它還可以用來治療腸炎、痢疾、泌尿系統的疾病。”王小邁一邊說著,一邊掰著手指。村民們聽著,一個個瞪大眼睛。“我告訴你們,這些椿芽,將來我們統一收購,然后運往廣東、上海。我要讓它們上最高檔的酒店,我要讓你們的錢包都鼓起來。”王小邁將煙蒂一扔站起身。村民都愣愣地望著他,半天回不過神,他們都被王小邁的話,幸福地擊蒙了。“王小邁,你龜兒子不會是吹牛吧?”好半天,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歪斜著腦袋問。“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你就等著數錢吧。”王小邁說完,擔起地上的香椿樹苗就走,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
村干部們的帶動,王小邁的啟發,并沒有帶來預期效果,他開始暗暗著急。每天吃完早飯,他便急吼吼地往村委會趕,有時中午也不回,泡盒方便面打發,心里滿滿期待著村民們前來購苗,然而,望眼欲穿,也難見一個人影。偶爾,也有三五個村民結伴而來,他們圍著樹苗,指指點點,并不下手,更有甚者,扔下幾句風涼話,搖頭晃腦而去,氣得王小邁直想罵娘。
那是個百無聊奈的下午,王小邁正在村委會擺弄手機,準備再次與廣東聯系,一個外號叫泥鰍的村民,背著背篼進來了。王小邁心里一喜,將手機一揣,幾步跨過去,“泥鰍,你要多少?”叫泥鰍的男子往身后瞅了瞅,伸出四根手指并不說話。他掏出兩百元,往桌上一放,摟了樹苗就往背篼上架,而后背起就走。
王小邁望著泥鰍蹣跚而去的背影,有些欣喜,有些疑惑。他再次掏出手機,準備撥打,想想,終究又揣進了口袋,也許……
就在王小邁遐思邇想之際,泥鰍又原封不動地背著樹苗,悶聲不響地回來了。“泥鰍,你這是……”王小慌手慌腳地跑過去。泥鰍搖著頭,并不說話。
原來,泥鰍背著眾人,購了樹苗,偷偷領著老婆,鉆進自己的田土,即被路過的村民發現。“泥鰍,你上的當還少嗎?你記不起當初你是怎么一邊挖桑樹,一邊嚎啕大哭嗎?你以為王小邁還是以前的王小邁?”“泥鰍,你真是鉆進錢腚里去了,你也相信那勞什子能賣上幾十塊一斤?要不,等椿芽出來了,我送你幾大筐。”……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奚落、聲討,讓泥鰍舉著的鋤頭,剛升到半空,又重重落下了。
泥鰍剛剛離開,廣東方面來電話了,因為工作忙碌,他們一時抽不了人手,考察將延期1 個月。王小邁接完電話,立在那兒,就像突然遭了電擊,半天回不過神,他呆呆地捏著電話,望著那一大堆行將走向干枯的香椿樹苗。此刻,他似乎都能聽見樹苗們干枯萎縮時發出的痛苦呻吟。
怎么辦?怎么辦?難道就讓它們變成一堆柴禾?難道就讓那數萬元購苗款打水漂?他只后悔當初的草率,可是……也許,也許……那個念頭剛一冒出,又很快被掐滅了,然而,它又是那樣不管不顧、不可遏制,就像那管涌,就像那破土的春筍,他終于沒能忍住,撥起號碼來。
考察團一行5 人到達箭埡口村時,已是上午11 點。王小邁自是高興,他握著李團長的手直說“歡迎歡迎”,然后將他們安排到村委會附近一家干凈清爽的農家吃午飯。午飯剛一結束,劉二毛已領著原黃泥塝村9 個社的社長及村里的能人趕來了。劉二毛請示要不要把鄉上張書記請來,王小邁連連搖頭,直說考察時間倉促,下午看完就要走,劉二毛便不再吱聲。
王小邁引著考察團等數十人,往香椿樹保存較好的陳家彎、竹兒坪方向走。一路上,看熱鬧的村民競相涌出家門,他們得知是廣東來考察香椿的,一個個眼睛瞪得溜圓。他們不相信這狗屎爛賤的香椿,會有人把它當成寶貝。
考察團的人見了那些香椿樹,連連點頭,直夸當地香椿基礎好,有得天獨厚的發展潛力,然后又直搖頭,說這些樹已經老化,產的椿芽質量不高,需要及時更新。王小邁心領神會,當即又引他們一路浩浩蕩蕩往村干部們新栽種的香椿地里走。
這一次,考察團的人看得更仔細,他們貓腰鉆進地里,蹲伏著身子,一棵一棵地查看。末了,一個個站起身,向王小邁豎起大拇指,夸他選的樹苗品質好,椿芽產量高,正是他們所需要的優質品種。
李團長們的話,直聽得隨行的社長與能人們,一個個愣睛鼓眼。一些人開始后悔當初沒聽王小邁的話,一些人開始打著小九九,盤算著怎樣搶購余下的樹苗。
就在考察團走后的當天黃昏,村干部們栽后余下的數萬棵樹苗,便被村民們搶購一空。
泥鰍到底是泥鰍,他在考察結束時,已搶先一步將樹苗款交給王小邁,因而購得的樹苗最多。此后,兩口子起早貪黑地泡在地里,直累得脫了五形,才將幾千棵樹苗安頓好。不過,這一次,他們的心情特別好,大家投向他們的都是艷羨的目光。更有一些仗著與泥鰍關系好而又沒搶到樹苗的,公然追到泥鰍勞作的田地,向泥鰍討要樹苗。以泥鰍的精明,除了自討沒趣,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結果。
王小邁處理完香椿樹苗,心里就像卸下塊石頭,陡然輕松了許多。然而,接下的日子,他卻陷入了更深的煩惱。只要想起那個愈來愈近的日子,他內心便惶惶然。他不知道,那個日子一旦來臨,他該如何面對;他不知道,村民們一旦知道真相,該如何詛咒,甚至圍攻。想起從前在外打工救世主似的高高在上,而今卻即將落得被萬人唾棄的悲涼,他就不寒而栗。他只希望,日子過得慢些,再慢些。然而,時間還是不管不顧往前挪移,就像池塘里那些小鯉魚,就像屋門前那些小香椿,就像院壩里那些瘋跑的小野孩,它們絕不會隨了人們的心愿,停下生長的腳步。
日子一天天逼近,王小邁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為了不影響妻子陶小紅的睡眠,他干脆抱了被子,另居一室。失眠之際,他便掏出手機,翻看那些號碼,回憶那些人與事。好幾個晚上,他都撥下了那個號碼,想阻止那個日子的到來,然而,臨到最后,他總是又狠狠地將手機往床頭一扔,就像突然遭了炮烙。此時,他便產生一種逃離的沖動,逃離箭埡口,逃離那個日子,逃離那些眼光,然而,然而……王小邁在愁腸百結、忐忑不安中等待著那個日子,就像一個死囚,等待著臨刑的日子。
考察團的再次到來,就像一把火,點燃了箭埡口每個村民的心。那些栽種未栽種樹苗的,都呼啦啦地擁進村委會。然而,他們驚奇地發現,這次考察團來的雖然只有3 人,但鄉上的書記鄉長等頭頭腦腦,全都畢恭畢敬地圍著他們,卻獨獨不見村主作任王小邁。
就在大家疑惑之際,有消息傳來說,上次考察團來的全是假的,那不過是王小邁一手導演的騙局,目的是推銷樹苗,不然,這次為何他人影兒都不見。幾個與前村主任薛治幫關系要好的,更是說得有鼻子有眼,說他們都調查清楚了,前次考察團那個李團長,是王小邁在廣東打工的老表。大家聯想起上次考察團來,不見一個鄉領導出面,考察時間又是那么倉促,一種上當受騙的憤怒,立刻充盈他們的心頭。“走,找王小邁算賬去。”人群中,不知是誰吼叫了一聲,那些搶購了香椿樹苗的,便呼啦啦地往王小邁家里涌,沒有購到樹苗的,也跟風似的追著去看熱鬧。
此刻,王小邁正靜靜地坐在里屋的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吸著香煙。先前,他已把上次委托他人冒充考察人員,以盡快讓村民將香椿樹苗栽種到地里的事,在電話里向張一鳴做了匯報,他懇請張一鳴協助劉二毛,做好本次考察的接待工作,千萬不要把事情搞砸了。張一鳴聽了匯報,大吃一驚,他責怪王小邁為什么不及早匯報,王小邁哪里敢說實話,他只是嗯嗯啊啊地應著,陪著小心。張一鳴囑咐他,一定要做好群眾的解釋安撫工作,保護好自己,他也會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
屋外聲嘶力竭的吼叫,伴著拍打木門發出的砰砰聲,已透過窗戶的縫隙,一波一波地傳來。王小邁將最后一根香煙吸完,站起身。他叫了聲妻子陶小紅,正趴在門邊心驚膽戰往外瞅的陶小紅,聽到喊聲,渾身一激靈。她哆哆嗦嗦地鉆進里屋,身子依舊篩糠似地抖個不停。“別怕,小紅,有我呢。”王小邁一把摟過妻子安慰著。然而,當她聽從王小邁吩咐,從兒子王鵬的臥室,找來一根長長的繩子,王小邁要她將自己反剪著的雙手,用繩子捆上,她還是抑制不住地憤怒吼叫:“小邁,你瘋了?你做錯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他們?我不捆,我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看他們把你怎么樣。”陶小紅說完轉身要走, 王小邁一把攥住她。“小紅,你不是本地人,你不理解,算我求你了。”
陶小紅軟下心來,她終于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捆著繩子。“小邁,小邁,你這是為了啥呀?你干嗎要回來當這個破村長,我們還是回廣東吧。”陶小紅說著,已泣不成聲。
陶小紅推開門,和反剪了雙手的丈夫,一前一后走出門,人群嘩地安靜下來,宛若夏日初歇的驟雨。“王小邁,你這個騙子,你龜兒子少裝蒜。”人群中,開始有人吼叫,跟著,烏風暴雨又起。“王小邁,還我血汗錢!”“王小邁,你個天打雷劈的。”“王小邁……”憤怒的吼叫夾雜著瘋狂的咒罵,就像吐著火舌的機關槍,只管將惡毒的語言,化著子彈,噠噠噠地噴射而出。陶小紅哪里受得了這番羞辱,她還未走進人群,身子一個趔趄,倒了下去。王小邁佝僂著身子,要用肩膀去撐,背后的扁擔,已飛馳而來,王小邁踉蹌著,就像一只中彈的巨鳥,身子猛地向前一撲,摔倒在地。
“鄉親們,你們瘋啦!你們干嗎要這樣待我?我王小邁對得起天對得起地,我問心無愧啊!”王小邁扭動著身子,艱難地站起身,仰天長嘯。憤怒的人群突然噤了聲,跟著,那些扁擔、棍棒,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稀里嘩啦的響聲,亂成一團。
張一鳴領著人行色匆匆地趕到王小邁家門前時,人群就像一組塑像,全都呆呆地立著,只有陶小紅撲在王小邁身上,一邊揩著他臉上的血跡,一邊一抽一搐地哭泣。他一個箭步沖進去,一把抱住王小邁。“鄉親們,你們冤枉王主任了。我告訴你們,他不是騙子,他購買的都是價格便宜品質優良的香椿樹苗,剛才考察團已經實地察看,他們已答應將大量收購這種椿芽。至于他找人冒充考察團,那也是出于無奈!”張一鳴說完,全場一派肅靜。
就在此時,他發現了王小邁反剪的雙手,“王小邁,你……”他心痛地彎下腰,手忙腳亂地解起繩子來。王小邁的手剛一松開,便一把抱住張一鳴,傷心地哭起來。
香椿樹苗事件后,箭埡口村就像一只煮沸的鍋,四處都彌漫著香椿的氣息。尤其是黃泥塝一帶,到處都能看見開疆拓地移植香椿的男人女人,到處都能聽見修剪老樹枝丫的咔嚓咔嚓聲,甚至連那些長期沉溺于麻將桌上的男男女女,見人家動得歡,也丟下心愛的麻將,鉆進自己的地里,扛著鋤頭,舉著鐵剪,胡亂地挖,隨意地剪。一時間,沉寂多年的山野,又出現了難得的喧囂,又看到了男女們弓腰撅腚揮汗如雨的場景,又聽到了男女們戲謔逗樂插科打諢的歡笑,盡管那些場景,遠不如從前那樣壯觀;盡管那些歡笑,遠不如從前那樣響亮。
王小邁見村里人都行動起來,早忘記了先前遭受的屈辱,他和幾個村干部,一天東奔西跑,指導著村民們移栽、打枝、掐頂。陶小紅見他天天起早貪黑,有時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便罵他好了傷疤忘了痛,罵他命賤,王小邁嘿嘿一笑,并不理會,轉身又忙去了。
箭埡口本就有種植香椿的傳統,特別是黃泥塝。早年間,村民們總愛在房前屋后種上三五棵或者更多的香椿。香椿命賤,那些石隙、溝坎,只要有些許泥土,便能很快扎下根。香椿生長快,又極易分蘗,一年兩年過去,栽下的香椿周圍,便筍子似的冒出許多更纖細的小香椿,幾年過去,一蓬蓬茂盛的香椿,便盎然著,翠綠著,繞屋而生。
當初,村民們栽種香椿,并不指望采食椿芽,他們除了培育風水,更看中香椿的木質。可別小看這些長相粗糙、樹皮褐黑、樹干粗壯的香椿,砍伐之際,斧頭砰砰砰地落于樹兜,糟脆的木屑,猶如橫飛的唾沫,四下飛濺中,樹干會呼啦啦地很快倒地。而一旦將它們放置陰干,會立刻變得堅硬似鐵,即使削鐵如泥的斧頭,落到上面,它也會倔強地挺幾挺。加上它強度高,不易開裂,耐腐蝕和獨有的香味等優點,香椿便成為當地村民打家具、做棺材的首選。尤其是做棺材,老人們更是它視為百年之后最好的歸宿。想想吧,有生之年,生活凄苦,各種苦難相伴,他們隱忍著,承受著;百年之后,能夠躺在堅硬結實耐腐蝕的棺材里,聞著香噴噴的味道,安然而去,豈不快哉?因了這份念想,這份期盼,再苦的生活,也就變得有滋有味;再難熬的日子,也能咬咬牙挺過去。因而,有男兒自懂事之日起,便選定房前屋后的位置,栽下一株香椿,終身呵護;有老人,能在有生之年,從容淡定地指揮著木匠,為自己做一口純香椿樹棺材,便是莫大的開心。
有時,村民們也采食椿芽,但他們只攀摘芽尖中最細嫩的部分,用來炒雞蛋,換換口味。當然,饑荒的年月,村民們也曾以椿芽代糧。雖然飽食后的那種惡心,讓人陣陣難受,甚至大口大口地嘔吐,但畢竟伴他們度過了荒年。據老輩人講,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大災荒,黃泥塝村因為椿芽的救助,全村上百人,居然沒有餓死一個。雖然有幾位年歲大的老人,因食用過多,嘔吐得身子都縮成了一張弓,躺在地上半天喘不過氣,甚至有一位老人,都被扔進了亂墳崗,然而,幾天過后,他們居然又神奇地活了過來。
香椿與村民們千絲萬縷的聯系,注定了它在黃泥塝的生生不息,即使在亂砍濫伐的瘋狂年月,它們依舊能死里逃生,或依于屋門前,或傍于祖墳上,或藏于萬樹中,或匿于竹林里。一旦遇到合適的機會,便蓬勃成一團,燦爛成一片。
近些年來,隨著大批村民進城務工,大片田地荒蕪,那些依傍的,掩藏的,全都失去了往日的拘謹,開始堂而皇之地舒展枝丫,爭搶陽光。一些腰圓臂粗的,更是趁機慫恿它們的子孫,攻城掠地,霸占良田沃土,與刺蓬為伍,與野草相伴。
只是,那上好的椿芽,除了極少數被當地人采摘食用,大部分只能掛在樹上,任其青了紅,紅了青,青青紅紅中,一樹的嫩芽,變成了枯葉;青青紅紅中,一樹的佳肴,被白白浪費掉。
而今,王小邁的奔走,椿芽找到了歸宿,香椿樹成了香餑餑,村民們哪里還容得下它們撒野?
村民們的忙碌,改變著箭埡口的山野。昔日那些被野草、荊棘霸占的良田沃土,而今已重新開辟出來,種上了香椿;昔日那些樹干粗壯枝丫叢生的老香椿,樹干多已被攔腰砍斷,枝丫也多被修剪,只讓它們直直地杵在那里,一根根,精神抖擻;昔日那些因分蘗漫生的亂蓬蓬香椿,也已被整齊劃一地移植。
王小邁站在屋門前的院壩里,打量著房前屋后重新煥發生機的山野,一種久違的溫情漫上心頭。多少年了,他都不曾見過山野是如此整潔與干凈;多少年了,他都不曾見過山野是如此凝重與莊嚴。他堅信,明年春天一到,那漫山遍野的蔥蘢,帶給村民的不僅僅是驚喜,更是沉甸甸的真金白銀。
想起椿芽,王小邁心里隱隱掠過一絲不安。
上次來考察的匯豐集團,雖然答應了收購椿芽,卻遲遲未簽訂供貨協議。他也曾在電話中多次聯系,對方只推說時間還早,用不著那樣急。然而,如果在年前不抓緊把協議落實,進而讓收購椿芽的事落空,他都不敢想象會惹出怎樣的麻煩。
村干部們有說有笑地涌進村委會,王小邁已一臉凝重地坐在辦公桌前,他通報了與匯豐集團聯系的情況,大家都噤了聲。他們恍然想起,先前只顧忙著抓栽種,促移植,卻忘了最根本的銷售。他們開始吞云吐霧,也有將腦袋聚在一起,嘰里咕嚕的,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發言。好半天,村文書劉二毛站起身,“我看啊,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事只有王主任親自出馬,去一趟廣東。”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王小邁。王小邁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也站起身,“這樣吧,這次我倆一起去。”“我也去?”劉二毛一臉疑惑。王小邁認真地點頭,村干部們你望我,我望你,都不吱聲。王小邁明白了,村里窮,上次去廣東考察的費用,都是自己墊上的,至今都沒有著落, 他們才不想再增加一筆開銷。“算了,算了,我一個人去。不過,你們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走的信息,以免引起誤會。”王小邁囑咐著,村干部們都會意地點著頭。
最早發現王小邁從箭埡口村消失的,是竹兒坪的泥鰍。這位精明的農民,自購買全村最多的香椿樹苗后,便時時關注著王小邁的行蹤。他要么裝著趕集,要么裝著走親會友,或五六天,或七八天,從王小邁門前的土公路上路過,賊似的瞅一眼,而后又放心地走開。而今,竟然半個月都見他家關門插鎖,他疑竇頓生。他想起了先前購買銀杏樹苗被騙的凄慘,想起了東挪西借的香椿樹苗款,一顆心就像掛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這天,他背著一背土豆,心事重重地往集市上走,路上,與迎面而來的老主任薛治幫相撞。“泥鰍,你這是干啥呀?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薛治幫一臉關切。泥鰍就像碰上了救星,他將背篼往路旁的石坎上重重一放,拉著薛治幫的手,“老主任……唉,不說了,不說了。”泥鰍說完嘆口氣,直搖頭。“泥鰍,你我多年的伙計,有什么話就別藏著掖著,別看我……”薛治幫將后半句話咽下去了。泥鰍見薛治幫一臉真誠,也不再隱瞞,他和盤托出了心中的隱憂。薛治幫一聽,心里一怔。“泥鰍啊,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財迷心竅。要是那個勞什子都能賣上錢,牯牛都能下崽。我看啊,那個龜孫子,八成是卷錢跑了。不過,不過……”薛治幫晃著腦袋四下里瞅瞅,欲言又止。“老主任,你說,你說嘛。”泥鰍急得抓耳撓腮。“鄉上那個張一鳴,不是鼓動你們去購買嗎?你們現在就去找他啊,越快越好,興許還能撈回幾個。”薛治幫附著泥鰍的耳朵說完,又重重地拍著泥鰍的肩膀,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泥鰍望著薛治幫遠去的背影,腸子都悔青了。他再也沒有心思趕集了,背了土豆,心急火燎地往回趕。
泥鰍領著幾個購苗大戶憂心忡忡地趕到王小邁家,果見大門緊鎖,只有一些殘存的缺胳膊少腿的香椿樹苗,東一團西一堆地簇在院壩里,狗屎堆似的。幾個人拍了拍木門,屋子里毫無響動,他們立刻慌了神,四下里打探,老人們都直搖頭。“不曉得,女的都怕走了兩個月了,男的也好久不見了。”“是不是為樹苗的事?我說呀,你們都是自討,都活幾十年了,你們在哪里見過那些葉葉片片能賣錢?”……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幾個既失落又羞愧。他們悵悵地站了一會兒,拔腳又往鄉政府趕。
泥鰍等幾個鉆進辦公室,卻不見張一鳴的人影,他們轉身要去找鄉上黃書記,張一鳴剛好走進來。“哦,泥鰍?看你一臉不高興,誰招惹你了?”張一鳴一臉關切。因為常去箭埡口村,張一鳴便熟悉了這位精明運氣卻不太好的男人。他拖過一把凳子坐下后,指了指另外幾把凳子,示意泥鰍他們坐。“張書記,王小邁跑了!”泥鰍黑著一張臉,并不落座,其他幾個也都跟著杵著蹲著。“跑了?他正帶你們致富奔小康呢,怎么會跑了。”張一鳴不相信地打趣道。他掏出手機,噼里啪啦地按起來。
“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連續多次回復后,張一鳴終于失望地抬起頭。“這個王小邁。”他自言自語著,又開始撥劉二毛的電話。“張書記,你找我?”“是啊,是啊,王小邁呢?王小邁去哪里了?他的電話怎么是空號?”張一鳴連珠炮似的追問。“哦,有這回事?這個,這個……”對方話沒說完即掛掉了。“我看這樣吧,也許對方忙,待我落實后給你們盡快答復。王小邁怎么會跑,你們相信我好了。”張一鳴站起身,安慰著大家。泥鰍幾個你望我我望你,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他們沮喪地往門外走,剛到門邊,泥鰍又回去,他抓起桌上的筆,唰唰幾筆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張一鳴。“張書記,有消息了盡快聯系我,不然,我們還會來找你。”泥鰍走出門再次回過頭,警告似的。
張一鳴再次撥打王小邁的電話無果后,又與劉二毛聯系,劉二毛還是語焉不詳,他只好親自帶著小李來到箭埡口村。村干部們倒是很熱情,然而,問起王小邁,他們都支支吾吾,只說他外出了,很快就會回來。
張一鳴回到鄉上,心里亂糟糟的,他不敢給泥鰍打電話,又擔心他會很快找來,他只希望王小邁能盡快回來。
泥鰍沒有食言,就在回去后的第三天,他領著幾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鉆進了張一鳴的辦公室。“張書記,你一定要把那個騙子抓回來啊,那是我們的血汗錢啊。”“張書記,你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張書記……”老太婆們一進屋,便哭著喊著鬧開了。張一鳴頭一下子大了,他丟下這個扶那個,勸了這個哄那個,老太婆們那里聽得進,她們只管抽抽噎噎地哭著叫著,擤著鼻涕,抹著眼淚,如喪考妣……待張一鳴口干舌燥地將她們勸出辦公室,嗓子都直冒煙。“天殺的王小邁!”他癱在椅子上,心里惡毒地咒罵著。
此后,張一鳴的生活陷入了狼狽不堪的混亂,他時時防備著那些老太婆闖進辦公室,又擔心她們將事情鬧到黃書記、王鄉長那里。到后來,除了下鄉,他干脆將辦公室門反鎖。
這天,張一鳴剛鉆進辦公室反鎖上門,門就被擂得咚咚咚直響,他悚然一驚,起身從貓眼里往外瞅。“張書記,張書記,我是王小邁,你快開門。”就在張一鳴瞅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之際,熟悉的聲音也傳了進來,他哐當一聲拉開門。
“王-小-邁-!”張一鳴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舉起拳頭,然而,就在即將落下的一剎那,他的拳頭陡然一松。“王小邁,你怎么成了這副樣子呢?”張一鳴盯著頭發蓬亂,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身穿一件污跡斑斑長衫的王小邁,心一下子收緊了。“張書記,你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告訴你一個特大喜訊,椿芽的收購合同簽下啦!”王小邁也不管張一鳴的反應,一邊張牙舞爪地揮舞著手里的合同,一邊往辦公室里闖。
“張書記,簽合同苦啊!”王小邁剛一落座,突然嗚嗚地哭起來,跟著,身子往桌上一趴,打起呼嚕來。
張一鳴望著這個令他欣賞又帶給他無數煩惱的村主任,一種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默默地走過去,從辦公桌后的木柜里,找出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
“噫,我怎么還在這兒?張書記,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你看,你看,都影響你工作了,該死!該死!!”王小邁抬起頭,一邊晃動著身子,一邊歉意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沒事,沒事,你太疲倦了,要不,你再休息一會兒。”張一鳴抬起頭, 停下手中正撰寫的年終總結。“不了,不了,我該匯報匯報了,村里正等著我呢。”王小邁似乎又回到了先前的精神抖擻。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到廣東下車后如何丟了錢包,丟了手機;如何得到好心人幫助,找到從前打工時的老板,如何通過老板的引薦,聯系上匯豐集團的新任老總,如何在老板的幫助下,喝下一杯杯烈酒,用苦肉計博得匯豐集團新任老總的同情,改變他因嫌交通不便準備放棄箭埡口的主張,從而簽下收購合同;如何不聽老板勸阻,執意穿著這身舊衣服回家,就是要向村民表明,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抓好香椿生產……
張一鳴聽著,聽著,有熱淚涌上眼眶。“王小邁!”他站起身,伸出手,重重地握著這個蓬頭垢面,只有一雙眼睛清澈透亮的男人。
泥鰍在山上得知王小邁回村的消息,將鋤把一扔,三步并作兩步,直往山下奔。就在靠近王小邁家門時,他喘著粗氣頓住了,他發現王小邁門前院壩里圍著一大圈人,哭的,笑的,叫的,吼的……鬧成一團,他的心越發緊繃,就像一張拉滿的弓,都聽得見弦的嚓嚓聲。
“王小邁!你狗日的終于回來了!”他幾乎是吼叫著沖了過去。
泥鰍一爪抓住那張復印的收購椿芽的合同,兩只眼睛瞪得如牛卵。“王主任,這是真的?這是真的?王主任,我要發財了!我要發財啦!”良久,他喃喃自語,跟著,一骨碌跪在王小邁面前。
泥鰍去山里更勤了。他不顧天寒地凍,常常一早便扛了鋤頭往香椿地里走,這里刨刨,那里掏陶,間或蹲下身子,細細打量那些新栽的香椿,或者靠近那些截枝的老香椿,摩挲摩挲那些茬口,就像撫慰受傷的孩子。
事實上,泥鰍發現,在香椿地里轉悠的,遠不止他一個。不過,他怕碰上王小邁,遠遠看見了,便繞一邊去,甚至,他再也沒有勇氣從王小邁家門前路過。
時令就像一位神奇的魔術師,它揮舞著季節的魔棒,改寫著大自然的容顏。它讓花草樹木枯了榮,榮了枯;它讓山野黃了青,青了黃。其實,最神奇的魔術師當屬人類,他們用智慧的大腦,用勤勞的雙手,用生生不息的追求,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寫著大自然。
這不,幾陣春雷一轟,幾場春雨一下,黃泥塝一帶的山野,便如熟睡中驚醒的嬰兒,欣欣然張開眼。它扭動著腰枝,咂巴著小嘴,似乎要將蓄積了一冬的綠,噴灑而出。然而,今年的春天,卻來得緩慢,來得深沉,來得韻味十足。它收斂了往日蓬蓬勃勃的張揚,掩藏了過去鋪天蓋地的放肆,只將那星星點點的紫紅,點綴于香椿的枝頭;只將那零零散散的紫紅,連成一片片不規則的三角形、四邊形,或者多邊形;只將那一抹抹的油綠透紅,化為一幅幅讓人心動的畫面。
望著山野里那一片緊連著一片,一坡緊挨著一坡,高高低低、深深淺淺,讓人心醉神迷的紫紅,一天天變得油綠透紅,王小邁的心便如春日的陽光,一天天溫暖著,和煦著。仿佛他看見那些油綠透紅的椿芽,已化作白花花的票子,化作一幢幢洋樓,化作村里男女老少的一張張笑臉……
幾乎用不著王小邁提醒,村里那些擁有眾多老香椿樹的打工仔,已陸陸續續從外地趕回,到清明前后,黃泥塝一帶已開始變得熱鬧,幾乎家家戶戶都聽得到歌聲、笑聲,都看得到穿著入時的青年男女,擺弄著手機,進進出出。沉寂多年的黃泥塝重新變得喧囂。
泥鰍因為舍得施農家肥,加上勤于管理,他的椿芽似乎長得比別人都要茂盛。那些枝短肥嫩、顏色緋紅的椿芽,遠遠望去,就像一簇簇挨挨擠擠的小火炬,在枝頭燃燒。每每走近那些香椿,他都會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都會將鼻子靠上那些椿芽,嗅幾嗅,而后打幾個快活的哈哈。
為了能及時采摘第一茬椿芽,他已打電話通知遠在福建打工的女兒女婿和兒子,要他們務必在清明前趕回。兒子鱔魚接到電話,只推說工作忙,沒時間回來,還責怪他小題大作,說那點破椿芽,值得了幾個錢,只怕不夠他往返的路費。泥鰍捏著電話,氣得直罵娘:“龜孫子,有本事莫回老子這個家!”
王小邁家多是新栽種的香椿,今年幾乎收不了多少椿芽,所以盡管妻子陶小紅回了重慶娘家,他也不十分在意。倒是想到第一次與外地客商打交道,內心忐忑,他生怕工作上出現失誤,影響整個椿芽的銷售。 因而,自3月以來,他已多次召集劉二毛等幾個村干部開會。會上,他除了強調要督促村民加強對椿芽的后期管理,以確保收購的質量,更對收購時應注意的相關事項,諸如泡沫包裝箱的準備,冰塊的生產,長途運輸汽車的聯系等,作了具體安排。考慮到通往各主要采摘點都是些多年不用的廢棄土公路,它們狹窄彎曲,并且許多地方因為坍塌,因為野草橫生,即使摩托也寸步難行,村委會決定,立即動手整治黃泥塝一帶廢棄的土公路。
早年間,王小邁曾親眼目睹過修路的麻煩,村民們往往為了盈尺之地,吵作一團,有時甚至大打出手。這次修路,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他和村干部們一家家做工作,不曾想,大家都出奇地大方,他們大度地揮著手說,盡管弄,占多占少無所謂。不僅如此,他們還競相扛著鋤頭、鐵釬,擔著撮箕、竹筐,涌上土公路。尤其是泥鰍,這個以前經常偷奸耍滑的精明人,這一次,竟破天荒地將一家老小,全押向了土公路,人們都笑他“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嘿嘿一笑,也不惱怒,只管挖泥取土。
到清明前夕,土公路已基本整治完畢。至此,收購椿芽的準備工作,已全部就緒,一場村民期盼已久的戰斗,即將打響。
清明時節的黃泥塝,從早晨開始,便飄起了零星小雨。那滿山滿坡的椿芽,經雨水一滋潤,越發紅得透亮,紅得晶瑩,紅得讓人心醉,遠遠望去,山野就像鋪了一張碩大無朋高低起伏的紫紅巨毯。小雨剛一停,村民們便三三倆倆地扛著竹樓梯,背著背篼,提著竹筐,舉著特制的勾桿,興匆匆地往香椿地里走。他們站在香椿樹下,或者爬上竹樓梯,舉著勾桿,對著那些長于樹顛上的紅里帶青的椿芽,輕輕往下一拉,只聽咔嚓一響,那長著數個葉片,宛若暗紅鍵子的椿芽,便晃晃悠悠地從樹顛上直往下墜。一時間,漫山遍野都晃動著采摘椿芽的人影,晃動著飄飛的椿芽;漫山遍野都聽得見村民們快活的尖叫,聽得見椿芽離枝糟脆的咔嚓咔嚓聲。
村民們將采摘下來的椿芽背回家,清理、收整,然后捆成一束束,裝進背篼或者竹框,用摩托載著,沿鄉村土公路,風馳電掣地往村上收購點趕。
因為外來的女婿不會騎摩托,兒子又不在家,泥鰍指望不上誰,只得豁著一把老骨頭,親自騎著那輛半新不舊的嘉陵摩托,天天托著兩大筐椿芽,往收購點送。
到底是土公路,彎多路窄,加上春雨浸泡,一些本已修補好的路段,又出現了凹陷;一些掩藏于泥土下的鵝卵石,又乘機鉆出地面,興風作浪。泥鰍穿行在土公路上,就像一個醉漢,有時剛跑出幾步,前輪猛地向下一陷,摩托立刻成了啞巴;有時,前輪接二連三地從凹凸不平的鵝卵石上輾過,摩托就像一條驟然騎上人的公牛,前后左右不停地蹦跶,兩個竹筐便如兩個巨大的鈴鐺,左右瘋狂地晃蕩,泥鰍不得不死死地握住方向盤。待落到平穩處,他臉上的汗水,便如一條條碩大的蚯蚓,蠕蠕地直往下爬。幾天過去,泥鰍的身子骨累得就像散了架,兩條手臂又酸又麻,虎口震裂出的一條條血撲棱,腥紅的血液,絲絲縷縷直往外冒。
泥鰍沒能堅持到最后,就在最后一次送椿芽時,土公路因為再次下小雨,滑得就像泥鰍,當他快要靠近收購點時,摩托猛地向右側一歪,撞在了路邊的頑石上。
王小邁蹲在椿芽收購點,春風滿面地協助著外來收購者做著等級評定,一顆心卻繃得綁緊。他明白,那些坡陡彎急凹凸不平的土公路,隨時會成為馬路殺手。為了防止意外,他總是一早趕到收購點,與村上幾個干部碰頭后,便舉著個電喇叭,粗門亮嗓地吆喝。“泥鰍呢,泥鰍怎么還沒來?”王小邁正吼叫著,泥鰍已氣喘吁吁地推著兩筐椿芽擠進來了。眾人便趁機打趣,“泥鰍,你還不搞快點,王主任都以為你鉆到稀泥田里去了。”泥鰍聽了,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只好回轉身,用眼狠狠一瞪。若是碰上詢問身材苗條的翠花,大家會笑得開心、放肆,他們會笑問翠花,昨晚是不是干活干累了。翠花潑辣,她把絞了的眉毛,向上一揚,虎著一張秀氣的臉,一本正經地說“有意見啊!不干活,哪里有你們這些小毛頭。”她的話,越發引來大家的哄笑。
王小邁沒想到,恁是自己千般囑咐,萬般叮嚀,還是出事了。當得知泥鰍從摩托上摔下來造成小腿骨折的消息,他繃緊的弦,驟然一松,卻又重重擊打在心上,生生地痛。他緊鎖著愁眉,凝望著那些羊腸似的土公路,一種憤懣,一種無奈,一種悲壯,涌上心頭。
王小邁是在收購完三茬椿芽后,收到那些雞鴨煙酒的。村里那些因為椿芽賺了票子的,自覺不自覺地拎著自家的土雞、土鴨,或者專門去鄉場上購了名煙、名酒,往王小邁家走。
王小邁推拒著,仇人似的將他們往外推。“王主任,你就見外了,不就是一只雞,一只鴨,還能把你腐蝕了?”有年老的村民,杵在他面前,犟牛似的,王小邁伸出去的手,立刻僵在了半空,只好隨了他們去。
王小邁望著村民們送來的一大堆東西,卻高興不起來。他想起了那些殘破不堪的土公路,想起了正躺在家里修養的泥鰍。他吩咐老婆陶小紅,挑了兩只肥碩的母雞,外加一些煙酒,準備去看望泥鰍。
王小邁從堂屋里推出摩托,把東西放在摩托上綁好,跨上摩托,正要轟動油門,三四個年輕人,在一個墨鏡的帶領下,從公路邊沖了過來。他們一靠近王小邁,便動起手來,抓頭盔的,掰手的,掀摩托的,只一會兒,王小邁便重重摔在了地上。兩只母雞落在他身旁,嚇得咯咯咯直叫。“王小邁,你個狗娘養的,搞你媽的啥子名堂,弄些歪貨公司來忽悠村民,把老子的爹,整得腳都不能下地了,你說,你該怎么辦?”為首的留長發戴墨鏡的青年,怒氣沖沖地一說完,把一大摞發票,狠狠地往王小邁眼前一摜,抬起腳要猛踹猛踢。陶小紅見狀,倏地沖過去,她一下撲在丈夫身上。“不要亂來!不要亂來!!”她大聲吼叫著,怒目圓睜,就像一只護雛的母雞。
墨鏡青年似乎被陶小紅的兇暴鎮住了,他不動聲色地向手下一努嘴,四個人就要往屋里沖,陶小紅迅即起身沖到屋門邊,雙手雙腳張開,立在大門前,就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字,王小邁也迅速起身沖到屋門邊,立在陶小紅身前。
“鱔魚,你就別裝相了。你以為你戴個蛤蟆鏡就成了王八,插根雞毛就成了鳳凰?你以為你在外面搞傳銷,虧得血本全無,我不知道?告訴你,想到我這里發財,沒門!你老爹的醫藥費該怎么報就怎么報。至于我忽悠不忽悠村民,不該你管,你也管不了。我王小邁做事,自有底線。”王小邁毫不留情的揭露與斥責,氣得鱔魚暴跳如雷。“你,你……”他一爪擼下墨鏡,往地上一擲,伸手指著王小邁,氣勢洶洶地靠過去。
“你個遭雷打的,怎么死到這里來了?你干的禍害事還少嗎?你,你……”就在此時,泥鰍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趕來了。他一見兒子那模樣,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把拐杖一舉,就向鱔魚揮過去。鱔魚沒想到父親這么快就趕來了。他回頭一瞟,身子向左一側,反手抓住拐杖,猛地向下一拉,泥鰍撲通一聲摔在地上。“老不死的!”鱔魚氣鼓鼓地咒罵了一句,把頭一擺,領著四個小青年,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小邁扶起泥鰍,泥鰍卻趴在王小邁身上傷心地哭起來。“王主任,我泥鰍不是人啊!我泥鰍不是人啊!”“別這樣,別這樣,泥鰍!年輕人的事,怪不得你。”王小邁拍打著淚水長流的泥鰍安慰著。泥鰍卻趁勢往地下一滑,一骨碌跪在他面前。“泥鰍——”王小邁一下撲倒在泥鰍身上。
從泥鰍家回來,王小邁的心一直空蕩蕩的。照理,因為椿芽的豐收,泥鰍一家平添了好幾千元,生活理應得到改善。然而,泥鰍的骨折,兒子的敗家,很快讓增加的收入打了水漂。想起泥鰍的骨折,他就想起那些破爛的土公路。他清楚,隨著椿芽增多,明年將會有更多的摩托,在鄉村道上奔跑。如果土公路再不硬化,也許會出現更多的泥鰍,甚至比泥鰍更甚。想起土公路,王小邁頭皮就陣陣發麻。
這是一個晴好的周末,在縣中讀書久不回家的的兒子王鵬回來了。兒子一臉興奮地告訴他,這次中考,自己進了全年級前100 名。王小邁聽了,當即夸張地一拳擂過去,他騎上摩托,拉上兒子就往集市上趕。父子倆在集市上轉了一圈,買了一條兩斤多重的花鰱,又買了兒子最喜歡吃的豬肚,然后興匆匆地往回趕。
陶小紅廚藝不錯,她將花鰱水煮,豬肚爆炒,搞得一屋子都香噴噴的。晚上一家三口圍在餐桌前,有吃有笑。王小邁高興,干脆倒了一杯自家泡的桑葚酒,有滋有味地喝起來。陶小紅得知兒子進入了全年級前100 名,也異常開心,竟破例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嗯,不錯,酸甜酸甜的,鵬鵬,你也來一口。”她放下酒杯,點著頭,鼓勵著兒子。王鵬禁不住誘惑,端起杯子猛地一啜,“媽呀!好辣喲!”話剛說完,他已張嘴噴在了地上。王小邁忍不住打起了哈哈。“兒子,好樣的,學生就該有個學生樣,不要像你老子,當初抽煙、喝酒、打牌,樣樣來,甚至還與班主任干架。結果呢,現在只能當個村主任,你要好好讀書,上大學,當鄉長,最好當縣長、市長。”王小邁的一席玩笑話,說得本就靦腆的兒子,越發不好意思起來,他幾口扒拉完碗里的飯,又鉆進自己的臥室,忙作業去了。
因為興致高,加上喝了酒,晚上一上床,王小邁便有些躍躍欲試。陶小紅看出了端倪,這一次,她竟沒有半點拒絕,她幾爪擼下自己的衣褲,然后啪地一聲摁滅燈,將一對依舊堅挺的乳房,靠了過去。
“不要!”“不要!”……囈語伴著丈夫的拳打腳踢驚醒陶小紅,已是后半夜。她翻身坐起摁亮燈,拍打著丈夫,“小邁,你醒醒,你醒醒!”王小邁恍然驚醒,他一把抱住陶小紅,“不要追殺他!”“不要追殺他!”……他抖動身子,依舊囈語不止。
“王小邁!”陶小紅一聲怒喝,王小邁悚然一驚,翻身坐起。
“小邁,誰追殺誰呀?”王小邁聽了妻子的問話,渾身一激靈,似乎才從夢中醒來。“媽呀,我夢見小頭的父親送椿芽,從摩托上摔下來,腰摔斷了,送到醫院就死了,小頭領著鱔魚等幾個年輕人,拿著棍棍棒棒沖向我家,說我害死了他父親,要我償命,我撒腿就跑,他們哪里肯依,跟在后面不停地吆喝、追趕。眼看就要追上了,鵬鵬不知從哪兒鉆出來了,他們撇下我,就去追鵬鵬。鵬鵬就像一只快速奔跑的羚羊,從一面山竄到另一面山,眼看就要擺脫了,他卻被腳下的野藤一絆,摔倒了,大頭幾個緊跟著就趕到了,他們舉起了棍棒。”王小邁說完,捂著胸口,喘著粗氣,依舊驚魂未定。
“好嚇人喲!”王小邁再次拍打著怦怦亂跳的心臟,搖著頭。
“你呀,盡做一些離奇古怪的夢,我看八成是被鱔魚嚇的。依我說,這個爛路,明年還真不定出現這擋子爛事,到時,你怕吃不了兜著走。我看,你還是辭了那個破村長,我們一起回廣東,免得一天提心吊膽的。”陶小紅半是埋怨半是開導。
“小紅,我看我們還是想法把土路硬化。”良久,王小邁小聲嘀咕著。“哦,你做惡夢原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我告訴你,你少打這個主意。你以為土路硬化那么簡單?沒有幾十上百萬,你拿得下來?到時只怕不是反剪你的雙手,而是吊起你的雙手。”陶小紅賭氣地說完,把身子往被子里一鉆,只留下一個白花花的背脊。
妻子的反對,并沒有打消王小邁的念頭,第二天一早,他便去了村委會,召集村干部們商討。大家都覺得他分析得有理,土路該硬化,可一說到錢,大家都愁悶得直搖頭。
“不行,哪怕是赴刀山,下火海,我們也要把土路硬化。我們可以找上級爭取,找外地打工發展得好的本土老鄉贊助,還可以讓村民自己出一點。”王小邁開導著,村干部們還是悶頭不語。他們清楚,這次硬化與上次修修補補占用田土大不一樣,過去的空田空土,多得狗屎爛賤,他們才不會為難你呢,現在要占用他們能產金子銀子的田土,要他們交納真金白銀,那無異于動他們的命根子。
“別愁眉苦臉嘛,我們可以試試。當初栽種香椿,不是有許多人反對?現在怎么樣?”王小邁再也不看村干部們的臉色,給他們分頭安排工作。
王小邁帶著劉二毛找到張一鳴,張一鳴對他們的想法非常贊成,他當即帶著他倆去找鄉上黃書記。
黃書記一見王小邁,立刻伸出手。“王小邁,不簡單啊,你都成縣上名人了。聽說,縣委王書記將全縣農村產業結構調整現場會,都安排到你村了,到時你可得好好匯報匯報,給咱雙拱爭爭光。你說,今天找我有什么事?”王小邁得知縣上王書記都知道他種椿芽的事,心里就像灌了蜜,他和盤托出了內心想法。黃書記聽了,頻頻點頭。“王小邁,好樣的,明天我們就一起去找縣上相關領導。”黃書記親昵地拍著王小邁的肩膀。
讓王小邁開心的是,土公路硬化工作竟比想象的順利。先是縣交通運輸局在一名副局長帶領下,到黃泥塝實地勘測后,表示將盡快啟動土公路改造工程。跟著,由村支書負責聯系的打工人士捐助,也有了眉目,有三個在外搞建筑的本地老板,答應各捐款10 萬元。許是椿芽讓村民們嘗到了甜頭,劉二毛主抓的動員他們出錢出力硬化土公路工作,也得到村民響應,尤其是一些種植大戶,紛紛表示,將盡自己所能,為土公路硬化做好表率。
由此,一場整治土公路的大會戰,在黃泥塝拉開了帷幕。包村的張一鳴,村主任王小邁等,全都投入了這場浩大的工程。
土公路硬化到底不比修修補補,它需要拓寬、拉直、架拱……總之一句話,它將占用更多的田土。沒有種植椿芽前,田土荒蕪的荒蕪,廢棄的廢棄,村民們并不把它當回事,因而修修補補時,大家都出奇的大方,毀多毀少都不在意。而今,因為椿芽的收購,田土的邊邊角角、旮旮旯旯,都種上了香椿,土地一下由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毀起來便無端地讓人心疼,因毀地扯皮的事,便時有發生。張家要土地賠償,李家要青苗損失,王家要農村低保……
鬧得最厲害的,莫過于大頭。
大頭四十多歲,碩大的頭顱上長著一臉橫肉,配上絡腮胡,再加上粗壯墩實的身軀,雖個子不高,卻無端地露出幾分兇相。早年間,大頭在鄉場以屠宰為業,憑著一股狠勁,沒少欺行霸市,沒少短斤少兩,沒少以次充好,他也因此最早在黃泥塝蓋起了洋樓,并憑著死打爛纏,娶了本地最漂亮的女人――劉麗莎。也許是物極必反,劉麗莎生下的兒子,腦袋卻小得出奇,大約只及正常人的一半,人們背地里都笑大頭壞事干多了。那時,《大頭兒子與小頭爸爸》的電視劇播得正歡,人們干脆棄他兒子的原名不用,只叫他小頭。
也許是對兒子的失望,大頭對女人,不再有銜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呵護,他開始沉溺于麻將,常常通宵通宵地打牌。贏了,隨手抓把錢,邀約幾個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輸了,便騎個摩托搖搖晃晃地往家趕,然后死豬似的往床上一躺,打起鼾來。至于殺豬,他早拋到爪哇國去了。偶爾賣肉,買肉的一走,守在攤子邊的大頭,便會瞇著一雙眼,像跪拜在佛像前的僧侶,不住地叩頭,嘴里流出的涎水,猶如一根不斷抖動的金線。冷不丁,竄來一條野狗,將案板上的肉一叼,倉惶而逃,他也渾然不覺。
大頭的作為,劉麗莎自然受不了。她開始責怪男人,大頭把眼睛一橫,眼里露出的兇光,嚇得女人身子立刻矮了半截,哪里還敢再吱聲?
但吃喝拉撒到底離不了真金白銀。大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殺豬,加上沒有節制的賭博,拿回家里的錢便如那行將斷流的江河,日趨枯竭,以至全無。當肚皮都填不飽時,男人眼里的兇光,便失去了威力。大頭受到挑釁,開始對女人拳打腳踢,可憐一朵嬌艷的鮮花,迅速枯萎。女人一氣之下,將小頭往男人身邊一扔,借口回娘家,便趙巧兒送燈臺。有人說去東莞做了按摩小姐,也有人說去深圳當了二奶。總之,是永遠離開了大頭。
得知女人遠去的那個下午,大頭獨自在家,喝了兩斤老白干,他邊喝邊哭邊打哈哈,后來,身子一歪,倒在了飯桌下,嚇得放學回家的小頭,哭爹喊娘。此后,大頭喝酒更甚,賭博更甚。手頭緊張之際,他便赤裸著一身橫肉,提一把尺多長的明晃晃殺豬刀,替人討債。無人管束的小頭,便如地里的野草,在瘋長中日益高大強壯,而頭顱卻日顯其小,初中還未讀完,便流落社會,做了混混。
此刻,大頭正一屁股塌在自家地邊的土公路上。他一邊旁若無人地撮著袋裝的花生米,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著老白干。尺多長的殺豬刀,擱置身旁,鋒利的刀口,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施工人員從半坡上一路開膛剖肚而來,陡見大頭杵在這里,吃了一驚,他們停下手里的勞作,圍過去。“大頭,你這是干啥呀?”工頭壯著膽子問。大頭把眼一橫,不吱聲。工頭心里明白了,他向一民工,遞了個眼色,民工把工具一丟,慌慌張張走了。更多的則聚在大頭身邊看熱鬧。有膽大的開始打趣:“大頭,昨晚又贏了?”“大頭,你看你坐那個地方,坑坑洼洼的,能不能挪挪,我們給鏟幾鏟?”“大頭,路修好了,你躺著也舒服些。”……大頭聽著,不吱聲,他把酒瓶往地上輕輕一蹾,緩緩轉動著碩大的頭顱,眼睛斜斜一掃,又緩緩回過頭,然后又自顧自地撮著花生,喝著白干,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
王小邁帶著村干部們趕到現場,果見是大頭,心里一憷,他急忙向幾個干部使眼色,讓他們靠近自己。他嘀咕了幾句,然后緩步走到大頭跟前。
“大頭,什么風把你吹來了?今年的椿芽收入不錯吧?”大頭瞟一眼,不吱聲,還是自顧自地喝酒,撮花生。
“我說啊,小頭年齡也不小了,沒人管可不是個辦法,明年椿芽收入多了,得找個媳婦,把他拴住,這事包在我身上。椿芽多了,路爛了可不是個辦法,今年都有好幾個折胳膊摔腿了。你看……”王小邁的態度愈發謙和。
“哼,老子才不稀罕那幾個辛苦錢。給你們明說,要毀我的田土修路,沒門!你們少給老子灌迷魂湯。”大頭將酒瓶猛往地上一蹾,嚯地站起身。
“大頭,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你這叫妨害公務,我們有權抓你。”劉二毛說完向幾個村干部一努觜,幾個人就要沖上去。大頭迅速彎腰抓起殺豬刀,“哼,抓我?你以為還像上次,這是老子的地盤,有種的過來!”他兇神惡煞地揮舞著,長刀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直晃人的眼。
幾個人立刻止了步,王小邁也愣住了。
“哈哈,你們以為老子好欺侮,告訴你們,我大頭的腦殼不是那么好剃的。要占田土,可以,拿錢來!要想白揩油,那就只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哈哈哈哈!”大頭放肆地打完哈哈,又夸張地做了一個劈刺動作,然后往地上一蹾,身子向后一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閃著寒光的殺豬刀,依舊緊握于手中。
大頭的猖狂,氣得王小邁臉色鐵青,他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奪了他的刀,將他碎尸萬段。然而,他明白,此時此刻,他必須沉著應對這頭妖魔,降伏這頭妖魔,不然,土路上將會出現更多的妖魔,土公路硬化的事,也將化為泡影。
他痛苦地緊咬嘴唇。
那些施工的,圍觀的,望著倒在地上的大頭,眼見村干部們無計可施,都憤憤然。
王小邁意識到,如果再拖下去,事情將變得更加糟糕。他退后幾步,向劉二毛招招手,兩個嘀咕了幾句,劉二毛迅速離開了。
大頭所處的地方,位于土公路中段,上段是泥鰍家的。泥鰍因為上次摔跟頭,對土公路整治非常支持。盡管路面拓寬中毀了一些香椿,讓他心痛,他卻沒有半句怨言。此時,他那段掏挖開的土公路,因無人施工,就像一截遺棄的爛龍,爛龍中央凸起的大頑石,兀自橫著。
劉二毛提著竹筐,悄無聲息地來到大頑石旁,他弓下身子,將一些土黃色粉末,塞進先前施工隊在頑石上雕鑿的石窩里,然后接上一根長長的導火索。
有眼尖的村民發現了劉二毛,幾個人要跟上去,王小邁揮手制止了。在眾人矚目中,劉二毛又連蹦帶跳地回到人群。
“大頭,我再問你一句,你讓還是不讓?”就在此時,王小邁突然撥開人群,沖到大頭身邊,厲聲質問。大頭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都聽得見鼾聲。
“媽那個巴子,大頭,你不想活了,老子也活膩了,老子陪你一起上西天!”王小邁說完,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咚咚咚地幾步躥到大頑石旁,彎腰點燃了導火索。
朗朗晴空下,燃燒的導火索,猶如一條索命的火蛇,咝咝咝地吐著火花,慘淡的白光,攝人心魄,圍觀的人群,嚇得魂飛魄散,他們哄地一下,向遠處逃竄。
導火索還未燃燒到一半,大頭已一躍而起,他甚至來不及拿刀和酒瓶,已亡命地向遠處的大樹奔逃。
降伏大頭,加快了土公路硬化的進度。此后,那些曾與大頭一樣抱著想撈一把的,都無一例外打消了念頭。然而,公路硬化還是碰上了資金短缺的瓶頸。
縣交通運輸局因為種種原因,撥付給箭埡口村的公路整治款,就像擠牙膏,急得張一鳴帶著王小邁三天兩頭往縣上跑,跑到最后,竟然連牙膏也擠不出來了;而外來的捐助,因房地產不景氣,到賬的情況也極不理想。至于村民微薄的攤派,即使收完,與浩大的工程款相比,也不過杯水車薪。
眼看工程即將停工,王小邁急得滿嘴起泡。他一方面苦苦哀求包工頭汪黎明,一方面敦促劉二毛等村干部四處籌措資金,自己則天天往鄉政府跑,找張一鳴,找黃書記,找信用社。然而,效果并不理想。
這天,他一臉愁容地剛從鄉上回來,妻子陶小紅已罵罵咧咧說開了,“這個家沒法待了,三天兩頭有人找。”王小邁聽了一怔,急忙掏出手機,果然有人打過,自己怎么就沒有聽見呢?他急忙回撥過去。“王主任,你也曉得打手機啊,你的活,我們不做了!”對方說完即掛了電話。“這,這……”王小邁嘆口氣,他顯然聽出了對方的不滿,也知道了對方是誰。他不看妻子的臉色,轉身出了門。
王小邁在鄉場上找到汪黎明,汪黎明正和兩個手下在茶館里喝茶,見了王小邁繃緊一張臉,愛理不理。“吔,汪老板,借了你的米還了你的糠啊?不就是欠點工程款嘛!走,我們喝酒去。”王小邁也不看汪黎明的反應,拖起他的手就走。
王小邁叫來一大盤鹵豬蹄、一大缽酸辣雞,外加幾個時鮮蔬菜,又叫來一箱啤酒。“來來來,汪老板,別想那么多,先喝酒。”王小邁說著,已嘭嘭嘭地開啟,每人面前放一瓶。
汪黎明是個喝酒豪爽的人,先前喝啤酒,喜歡拿著瓶子對著吹,咕嘟咕嘟一瓶下去,素話暈話便帶著酒氣,咕嚕嚕直往外噴。今天卻表現得格外安靜,他望望啤酒,又望望王小邁,一動不動。“汪老板?”王小邁叫了聲,將雞頭夾進他碗中,然后呆呆地望著他。汪黎明望一眼,依然不動。“來,再來抓錢爪!”王小邁說著,又殷勤地將兩只雞爪,一前一后,夾進他碗中。
汪黎明望了望王小邁,終于抓起了酒瓶。
幾瓶酒下肚,先前僵持的氣氛立刻變得活躍。“我說,汪老板,我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我王小邁說話做事,哪次落了空?當初競選村長,我許諾種香椿,讓大家的腰包鼓起來,結果怎么樣?現在修路,雖說錢一時到不了位,但你相信,將來我即使砸鍋賣鐵,也要將你的工程款付清。”王小邁喝高了,豪言壯語便如那滔滔的江水,滾滾而來。“小邁啊,不是我不相信你,這機器一動,就是錢。當初要不是看在你面上,我才不攬這個破工程。現在都墊付幾十萬了,你叫我如何收場?”汪黎明不為所動。“汪老板,你總不能讓它成為爛尾工程吧,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請你把工程做完。”已不勝酒力的王小邁,端起滿滿一杯酒,搖搖晃晃走到汪黎明身邊,仰脖一口灌了下去……
王小邁軟磨硬泡,汪黎明最終答應將工程做完,兩人商定了付款的最后期限。
“小邁,我警告你,如果到期付不了工程款,別怪我汪某不講人情。”臨走,汪黎明握著王小邁的手,打著酒嗝。王小邁連連點頭。
這天上午,剛從縣交通運輸局回來的張一鳴,一臉愁苦地坐在辦公桌前。土公路整治款又泡湯了,羅局長讓他繼續等,有消息了,及時通知他。他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聽到這樣的話了,都想找他理論理論,可臨到最后,心又軟下來。這些位高權重的部門,他一個小小鄉紀委書記,哪里得罪得起?只是,一想起王小邁那雙期盼幽怨的眼睛,他的心就隱隱發痛。張一鳴正胡亂想著,一個衣著光鮮的年輕人,帶著幾個農民模樣的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
“張書記,找你說個事。”年輕人說完,遞上一張紙。“你們是?”“箭埡口村的。”“哦,坐坐坐!”張一鳴接過紙,站起身,順便問了句,便指示他們坐。
粗略瀏覽完,張一鳴的頭就大了。
“你們反應的可否屬實?”張一鳴抬起頭,一臉嚴肅。“張書記,若有半點不實,天打雷劈!”一個衣著陳舊的中年人搶先回答。“這樣吧,讓我調查調查,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答復。”“那……”中年人還想說什么,年輕人急忙向他使眼色。
幾個人剛離開,張一鳴便一屁股落在椅子上。
這個王小邁,怎么會干出這樣的勾當,居然連危房補助款都敢私吞?膽子也太大了,那可是老百姓的救命錢啊!何況數目那么大。想起不翼而飛的3 萬多元補助款,他真想立刻找到王小邁,向他問個究竟。可一想到土公路整治款,他的心又軟了。
張一鳴心事重重地帶著小李,往箭埡口村趕。遠遠地,他望見了那些蓬松著翠綠枝丫的香椿,望見了枝丫掩藏下的網絡式鄉村公路,一顆愁悶的心開始舒展,旋即,又陷入了愁苦,他想起了土公路整治款。
在心潮起伏中,張一鳴趕到了村委會。一個月不見,辦公室已變了模樣,墻壁刷白了,屋子變亮堂了,屋前的院壩已經硬化,再也見不到一星半點的雜草。
村干部們見了張一鳴,都很吃驚,他們爭著起身,把他往座位上按。兩根煙囪知道張一鳴平時不抽煙,立刻掐滅了煙頭。
張一鳴掃了一眼,到底沒忍住,說起了危房補助。村干部們面面相覷。“我們又沒用!”好半天,文書劉二毛嘟噥著。“你們沒用?”張一鳴嚯地站起身,聲音一下高了上去。“這個,這個……”劉二毛囁嚅著,不再吱聲,他們都把目光瞟向王小邁。
“王小邁,你是主任,你說!”張一鳴也將目光射向王小邁。此時,他早將土公路整治款拋到了腦后,雍塞于心中的只有滿腔的怒火。王小邁臉一紅,慢騰騰地站起身。“這個,這個……”王小邁想繞過去,可一見張一鳴目光威嚴,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起來。
盡管說得吞吞吐吐、語無倫次,張一鳴還是聽出了緣由。
原來,因為D 級危房,上級給箭埡口村最嚴重的五戶,每戶撥來9000 元補助款。面對“巨額”誘人的補助,村干部們打起了小九九。在王小邁的主導下,他們截留下大部分資金,只將區區2000 元打發給村民。
“三萬多塊啦,你們到底做了啥?”張一鳴已怒不可遏了。
“給包工頭了!”劉二毛的聲音突然一下提高了。
“包工頭?”張一鳴愣住了。他想起了縣上拖欠的土公路整治款,想起了王小邁那期盼幽怨的雙眼,想起了那些縱橫交錯網格式的鄉村水泥路……
“張書記,你息怒,錢,我們真的沒用,全給包工頭了。你不知道,再不給,他們就要抽王主任的腳筋了。”劉二毛說著,突然哽咽了。
“有這種事?”張一鳴松弛的心,驟然緊繃。劉二毛剛要張口,王小邁一眼瞥來,他便閉了嘴。
現在基本可以確定,這筆巨款沒有私分,張一鳴緊繃的弦開始松弛,但劉二毛的話,又無端地讓他想起那筆土公路整治款,一顆心就像被誰狠狠搓揉了幾把。
時值正午,加上村干部們的挽留,他們不再推辭,決定吃了午飯再走。
村里的干部勤快,尤其是這些邊遠山區,他們不比不攀,一個個鉆進廚房,切菜的切菜,燒火的燒火,一陣畢畢剝剝,一陣丁零當啷,便端出兩葷三素,外加一個西紅柿蛋湯。五六個人圍上桌,開始大口大口吃。
王小邁扒著飯,有一筷沒一筷地夾著菜,顯得心事重重。“王主任,現在沒事了吧?”劉二毛盛上第二碗,徑直坐到他身邊小聲問。王小邁勉強一笑,點點頭又搖搖頭。
“張書記,你不知道,因為公路欠款,包工頭把王主任追得雞飛狗跳。白天,他躲在親戚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見我們,都得到晚上找個隱蔽處。他們甚至揚言,如果再不還清公路款,他們將綁架他在縣中讀書的兒子,這不,王主任把家里的老底全墊上了,甚至兩頭肥豬都賤賣了,老婆氣得都跑廣東了。”劉二毛從王小邁身邊挪到張一鳴坐的對面,邊吃邊說。
“二毛,不許你胡說!”王小邁突然把碗筷一放,站起身。張一鳴呆呆地望著王小邁,他分明看見,有兩條清淚,從他的臉頰上滑落,就像晶瑩的珍珠。
鑒于私自截留的巨款,沒有落入個人腰包,張一鳴請示鄉上黃書記后,只對他勸勉談話,責令他將危房補助款退還給村民。正好,縣上土公路整治專項資金到位,賠償補助款的事也就順理成章。
然而,事情還沒有了結,就在村民拿到危房補助款不久,縣紀委打來電話,說有人舉報,王小邁侵占危房補助款,要他們嚴肅處理。
張一鳴接到電話,嘴都氣歪了,他險些罵他們一派胡言,想想到底不妥,只說他們處理了。到底怕出現意外,他與黃書記商量后,還是給了王小邁一個警告處分。
那張用紅紙寫成的警告處分,張貼在鄉政府的大門邊,特別醒目,就像一張紅榜,引逗得一個個路人,都要停下來瞅幾瞅,然后感嘆一番,搖搖頭。
處分似乎并沒有挫傷王小邁的工作熱情,相反,他跑得更歡。
黃泥塝附近幾個社今年椿芽的收入,已經讓那些沒有種植香椿的村民眼紅,他們后悔當初沒有聽從王小邁的勸導。而今,王小邁又親自上門動員,無異于雪中送炭。他們再也沒有絲毫猶豫,都爭著搶購樹苗,移栽樹苗。一些在外打工沒著落的,干脆早早背了行囊趕回家,加入到香椿種植的行列。
到十月底,除黃泥塝原有的9 個社,移植、補栽了數量可觀的香椿樹苗,原箭埡口村的好幾個社,也都栽種了數以萬計的香椿樹苗。
香椿樹改變著箭埡口村,它猶如還魂草,讓死寂的山村,又恢復了先前的活力;讓沉寂的原野,又出現了過往的生機;讓遠離的游子,又回到了故土;讓坍塌的房屋,又倔強地挺立;讓歡歌笑語,又響徹在山林;讓雞鳴狗吠,又回蕩在村莊上空……
先前的箭埡口村,除了春節前后,能依稀看見幾個穿著時髦的紅男綠女,在房前屋后晃動,余下的多是蹣跚的老人。而今,冬月不到,村里村外,房前屋后,山野平疇,到處都晃動著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到處 聽得到帥男靚女們的聒噪,甚至連貓狗都叫得更歡快,雞鴨叫得更響亮。整個箭埡口,就像從沉沉昏睡中,重新蘇醒了過來。
形勢的變化出人意料,就在香椿栽種結束不久,偏僻的雙拱鄉,迎來了歷史上最好的發展機遇,一條橫貫箭埡口村通往鄰省的高速路,將拉開修建的帷幕,屆時,將在黃泥塝設立高速路出口。
那些日子,張一鳴與王小邁等村干部一道,成天泡在工地上,協助那些丈量的,賠償的,拆遷的……與村民們斗智斗勇斗精神,與村民們扯皮扯筋扯關系。一場拆遷下來,他們已累得脫了五形。
拆遷結束,那些獲得賠償的失地農民,又一窩蜂涌向村委會,只可忙壞了王小邁。他今天進城剛辦完張三的社保,明天李四又來了,李四剛走,王五又來了……
王小邁似乎很有耐心,他一個一個地接待,一個一個地安撫,一個一個地核算,然后又一趟一趟地往縣城跑。一切都有條不紊,一切都井然有序。
張一鳴除了偶爾去箭埡口村工地上走走,多數時間躲在辦公室翻翻報紙,看看閑書。再有兩個月,他的下派生活就要結束了,他只希望離開之前,一切都平安順利;希望箭埡口在王小邁的帶領下,發展得更快。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領著數十個彎腰駝背的男女,擠進張一鳴辦公室,他剛打掃完辦公室。“張書記,你說,王小邁是不是個東西,上次才挨了處分,這次他明里幫著買社保,暗里卻收跑路費。”漢子也不客氣,他一把拖過木椅,身子往上一蹾,便開始發炮。其它的男女也跟著附和,有說多收100 的,有說多收90的……他們鬧鬧嚷嚷著,一定要張一鳴給一個說法。群情激憤中,屋子就像炸開了鍋。
“張書記,這次你們再包庇那個狗日的,我們將去市里、省里反映。”在張一鳴的反復勸說下,漢子一邊罵罵咧咧地往外走,一邊不忘回頭兇狠地警告。
漢子領著男男女女剛剛離開,縣紀委的電話已追蹤而來。紀委楊主任在電話里勃然大怒,批評鄉紀委工作不力,姑息養奸,要他們立刻對王小邁作出處理,并及時上報云云。
張一鳴捏著電話,除了嗯嗯嗯地應答,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詞語,一浪接一浪的沖擊,已把他打蒙了。他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就像塞了大團棉絮。又像塞了無數冰塊,讓他無端地感到寒冷。
接完電話,張一鳴腿腳就像抽了筋,他搖晃著,將身子靠在辦公桌上。這個王小邁,何以做出如此下作的事。他難道不清楚,他的逆勢而上,他日漸走向的成功,惹多少人艷羨,讓多少人眼紅?他真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
王小邁行色匆匆地趕到辦公室,正要大聲嚷嚷,卻見張一鳴黑著一張臉,他立刻噤了聲。“張書記,你?”“都是你做的好事!”張一鳴說完,一聲長嘆。“我?”王小邁愣住了,他怔怔地望著張一鳴。“王小邁,你怎么會做出這種傻事?你都付出了那么多,還在乎那點小錢?你糊涂啊!”張一鳴的話,猶如一記悶棒,敲在王小邁頭上,他的臉唰地變得蒼白。“這,這……”好半響,他搖著頭,喃喃自語。
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比往年都早,元宵剛過,持續多日的陰冷,便被一輪紅日狂掃。春光融融中,先是櫻桃花,然后是桃花,跟著李花、梨花,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一個個賽著趟兒,爭搶春光,綻放笑容,只把一個春天,裝扮得生機盎然。
春雷就是在此時炸響的,咔嚓—咔嚓—咔嚓嚓—轟隆—轟隆—轟隆隆—它高亢激越,它渾厚雄壯,如鏗鏘的戰鼓,似深情的呼喚,它引來了春雨,驚醒了山林,攪動了鄉村。箭埡口一帶的香椿,在雷的轟鳴、雨的洗禮中,先是冒出一星半點的紫紅芽苞,幾天過去,那芽苞便如花蕾,徐徐綻放。遠遠望去,那橫成行豎成列的香椿,有如一列列整裝待發手擎火炬的兵士。村民們打量著漫山遍野的香椿,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一些人開始不顧山遠路滑,冒著細雨,扛著鋤頭,往香椿林里走。
王小邁撐著雨傘,站在山野一個僻靜的角落,猶如一只離群的孤雁。從昨天開始,他已經把該清理的都清理了,該準備的都準備了。思前想后中,他還是決定把香椿林委托給泥鰍。他悄悄找到泥鰍老婆,只說外出一段時間,讓她幫著照管,暫時不要告訴泥鰍。女人使勁點著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下來。今天一大早,他便獨自一人,沿了偏僻的鄉村公路,往山野里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撫摸著那些初綻的芽苞,那些紫紅的嫩芽,仿佛就是他的兒子,那么乖巧,那么溫順,他忍不住將鼻子靠上去。“別了,我的香椿;別了,我的夢想。”他在心里說。他不停地親著公路兩邊的紫紅嫩芽,連雨傘從手中滑落,都渾然不覺,到后來,他滿臉都水汽淋漓,不知道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
王小邁從山野回來,又溜溜滑滑地來到父親墳前,他環顧著濕漉漉的墳堆,恭敬地伏下身子,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背著挎包往鄉場上走。
春雨中的鄉政府大院,一派寧謐,只聽見細雨飄在香樟樹葉上發出的沙沙聲。王小邁收好雨傘,拍了拍身上的水霧,輕輕推開張一鳴的門。“張書記!”他輕輕叫了聲。張一鳴一怔,“王小邁,你坐,你坐!”他熱情地站起身。“張書記,我……我……我對不起你。”王小邁說完已淚水盈盈。“沒事,沒事!王小邁,我告訴你,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張一鳴安慰著。猛然間,他發現了王小邁身后的背包。“王小邁,你這是?”“張書記,我要走了。”王小邁說著掏出車票。“這,這……”“張書記,你要多多關心箭埡口,關心那些香椿。”王小邁說完,深深一躬鞠,轉身往外走。
張一鳴望著在細雨中彳亍而行的背影,心一下揪緊了。他突然發現,那個背影,原來是如此單薄與瘦小,那些步履,原來是如此蹣跚與踉蹌,他望著,望著,直到那個背影,消失在遠方香椿樹的盡頭。
就在王小邁離開不久,從老婆處得到消息的泥鰍,領著數十位香椿種植大戶,涌進了張一鳴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