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華
唐·德里羅名列當代美國四大文豪,其小說《墜落的人》被稱為“9·11 小說定義之作”。小說所展現的反敘事、多維時空敘事、碎片化的敘事形式和內容與照片、繪畫及表演藝術相得益彰,形成一種獨特的“9·11”再現模式。
2011 年“9·11”事件中雙塔的墜落引起了全世界最廣泛的關注。此后不同的藝術家試圖再現他們心中的“9·11”事件,譬如費舍爾(Fischl)的雕塑作品《墜落的女人》和帕里什(Parrish)的油畫作品《恐怖和悲劇的循環》。評論家格雷(Gray)則更期待展現新世界觀的小說。唐·德里羅(Don DeLillo,1936─)以“9·11”事件為背景創作了小說 《墜落的人》。本文以文本分析為基礎,擬探討德里羅如何將藝術再現融于文學敘事再現“9·11”事件的恐怖以及引起的恐懼和創傷。
德里羅認為傳統的敘事在瓦礫中終結并提出了“反敘事”的必要性。文學再現應該挑戰后現代混亂中的極權主義沖動。德里羅塑造的哈馬德有悖于傳統媒體和西方人心中的恐怖分子形象。在德里羅的文學敘事中,恐怖分子的第一人稱敘述模糊了“我們”和“他者”的傳統界限。阿米爾對哈馬德說“這一刻已經來臨,我們的真理,我們的恥辱,每個人都成為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又成為別人,大家永不分離?!?/p>
美國攝影師理査得·德魯的 “墜落的人”照片于2001 年9 月12 日刊登, 但很快就從公眾視野中消失。德里羅在小說中不僅暗示了這幅照片,而且根據現實中的原型創造了動態版本的“墜落的人”街頭表演藝術家戴維·雅尼阿克。這一形象象征了美國的黑暗面和主流媒體極力壓制的消減性力量。同時媒體宣布的不確切死因和雅尼阿克的沉默必定會造成觀眾的集體恐懼。從某種意義上說德里羅履行了他的道德和政治義務,因為他將死去的恐怖分子和遇難者從公眾的記憶中喚醒。
奧茨(Oates)認為小說的任務就是創造出自我獨立而又飽含意義的文本。《墜落的人》中描述的不是單一的世界,而是不同人物所處的相互作用的多維時空。同時這也表明了對基于創傷的集體身份的懷疑,因為不同時空中的創傷體驗也隨之不同。小說開始就預示著“9·11”事件將時空分離:“街道不復存在,已然變成了一個世界、一個時空?!毙≌f中沒有傳統的時間指示詞,代之以“9·11”以后的時間表達,譬如“飛機撞樓三天之后”和“自從9 月的那一天之后,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對于創傷患者來說,沒有嚴格意義上的“9·11”之前,一切都帶有“9·11”以后的印記,創傷的獨特性質決定了敘事的術語都在墜落以后。
德里羅的敘事通過靜態化的描寫將時間拉長?;共叫兴唾Z斯汀上學,而步行似乎讓時間停滯,讓基斯和弗洛倫斯有時間回憶創傷經歷。單一的線性敘事被“9·11”事件瓦解,顛倒的敘事時間混淆了因果關系,正如康德(Conte)所說“恐怖分子只能一路向前走向死亡并對應單一的、自閉的極權敘事;而德里羅的反敘事則是非線性自反的、開放循環的、沉思但又無果的。”“阿茲海默氏病”的患者需要時間遺忘進入退化的狀態,創傷患者也需要時間退回創傷之地回憶過去。
創傷造成了患者認識的延后和混亂,敘事時間的斷裂否定了傳統的目的論敘述方式。小說中人物的名字都是推遲出現,或者是先出現別名或假名。小說用“有人”、“一件襯衣”指代基斯看見的“墜落的人”,直到后來讀者才知道基斯的室友魯姆齊也從塔樓墜落。同時,提喻的修辭手法使得指代的范圍包括所有在塔樓中墜落的人。人稱上的模糊性也暗示創傷經歷對患者指涉能力的破壞?;购望惏翰荒軐⑺械膲嬄涞囊庀鬁蚀_分別,這也放大了他們所經歷的恐懼和創傷。
小說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基斯走出塔樓,創造了循環的敘事時間,呈現出時空之間的巨大張力,故事似乎發生在分秒之間??植婪肿訉r間濃縮,而德里羅發揮巨大的想象力創造時間的真空。在“中止狀態之中”,德里羅再現無法再現的“9·11”事件。正如尼采的“無限循環”歷史觀一樣,無人能逃脫“9·11”事件的彌天恐怖之網。
“中止狀態之中”的空間既是恐怖分子的密謀場所也是創傷患者的療傷之地。不同空間相互作用但最終依然保持各自的獨立封閉性,暗示著走出創傷的困難甚至無望?;贡仨毞畔鹿陌⑶矣脹]受傷的左手才能接現實世界中別人遞過來的水瓶?;谷サ馁€場位于沙漠之中與世隔絕,沒有正常的時間和空間。賈斯汀和兩個小伙伴密謀的哥斯拉公寓周圍區域“形成了自身的天氣系統”??植婪肿右残枰?“自己的空間”。小說中有關哈馬德的敘述位于三部之末,不僅暗示了恐怖的無處不在,也表明了不同空間的排外性。只有在小說末哈馬德與基斯相遇,而且相遇只是用稱謂來代替,出現了基斯的全名基斯·諾伊德克,從此開始了“反英雄”基斯的后“9·11”征程?;购透ヂ鍌愃姑看我娒娑紟в性囂叫?,而“這房間的樣子他離開之后就無法描述?!鄙踔猎诨购透ヂ鍌愃拱l生關系的房間播放的音樂都必須來自基斯從塔樓中帶出的唱機里的唱片?;购望惏涸诠妶龊系某鲎廛嚴镙p吻撫摸讓她覺得“這是在拍電影”?;购透ヂ鍌愃龟P系的結束以及基斯不能融入家庭的空間都表明了創傷經歷的巨大破壞性。
“9·11”事件造成了再現的危機。“再現之再現”(ekphrasis)的理論提供了闡釋的框架。韋伯(Webb)認為“現代的‘視覺’(visual)概念是對現實的再現和指涉,強調對象本身的視覺屬性,而傳統的‘再現之再現’模擬感知的影響,強調觀眾的視覺反應,讓聽眾也能看見?!?/p>
雖然《墜落的人》不是一部‘再現之再現’的小說,但是包含‘再現之再現’的描述。照片、繪畫和表演藝術本事就是再現的再現,而德里羅的文學敘事也實現了對照片、繪畫和表演藝術的“再現之再現”。小說中“再現之再現”的描述旨在喚起“墜落的人”的意象,從而實現移情理解恐怖和創傷的目的。小說中“再現之再現”的描述主要與雙塔和“墜落的人”有關,勾起對雙塔倒塌以及從雙塔中掉下或跳下的人的回憶。
在麗昂母親妮娜的房間里掛著兩幅喬治·莫蘭迪的靜物畫。這幅畫讓麗昂、妮娜和馬丁聯想到雙子塔樓。艾斯那(Elsner)認為“再現之再現”就是為了讓讀者或聽眾看到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甚至是數字也可以喚醒麗昂腦海中的雙塔恐怖意象。魯姆齊有數數的強制性沖動,并且總數必須為10。于是10 和相鄰的9、11 數的次數也最多,正好構成了“9·11”的意象。這樣的描述在敘事中提供思考的時空以抗衡事件的飛逝,并構建心理的緩沖地帶以對抗創傷經歷的巨大影響。
在雙子塔樓被撞的第二天,麗昂在報紙上第一次看見的照片所指的就是德魯的“墜落的人”。德里羅將美學與恐怖并置一方面強化了恐怖的效果,另一方面暗指“墜落的人”的自主選擇。
德里羅塑造的表演藝術家雅尼阿克在現實中的原型人物名為凱瑞·斯卡巴卡(Kerry Skarbakka),不同的是雅尼阿克從不提前通知并保持沉默。雅尼阿克代表了其他試圖再現這場悲劇的藝術家。表演藝術和圖片繪畫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前者創造了親眼所見的效果,觀眾感受的不是“9·11”再現的恐怖而是“9·11”本身的恐怖。觀眾被動的接受以及觀眾和對象距離的縮短最大程度地增強了恐怖效果。觀眾無條件接受恐怖的畫面并勾起對“9·11”事件的創傷回憶,從而為走出創傷創造條件。
德里羅用后現代碎片化的形式和結構表現現實主義的內容,“中止狀態”之中的敘事真空留下沉思的空間。德里羅沒有直接再現“9·11”事件中飛機撞入雙塔及其倒塌的畫面,而是通過“再現之再現”的手法達到類似的移情效果。反敘事、多維時空敘事與照片、繪畫及表演藝術相得益彰,形成一種獨特的“9·11”再現模式,既譜寫了一曲“9·11”歷史的哀歌,又為后“9·11”時代人類的救贖提供了一個發人深省的文學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