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劍 張小蘭
消費時代的一種新鄉土文學實踐
——以賀享雍《村醫之家》為例
○童劍張小蘭
在全球化消費時代,城市越來越多的成為現代文明的中心,文學也不例外,當今城市文學的繁榮和壯大大有席卷一切文學題材之勢,而有關鄉土和鄉村的書寫實在太少,似乎已被遺忘正在退出我們的時代。但賀享雍推出的“鄉村志”系列,仍在關注和書寫消費時代的鄉土社會和鄉村經驗。賀享雍的鄉村經驗書寫不是虛幻想象的,而是繼承和發揚了自“五四”以來的現實主義鄉土文學傳統,從敘事倫理和價值理念上來實踐它,而具體體現為“承諾和實踐三個關聯互動的文學命題,即民間立場、地方性敘事和人文憂患意識”。①“鄉村志”中的《村醫之家》便是“從醫療衛生視角透視農村倫理道德的演變”,敘寫了現代化進程中,都市文明與鄉村文明的強烈反差,渺小的生命個體在強大的物質力量壓迫下表現出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一
《村醫之家》是一部反映新中國成立六十多年來中國農村醫療衛生和鄉村道德倫理變化的小說,借村醫賀萬山之口講述其在賀家灣行醫的經歷。1960年代村民賀萬山成為村里的赤腳醫生,在改革開放中成為一名具有合法行醫資格的鄉村執業醫師。在幾十年的行醫生涯中,他治病救人,全心全意為鄉親們服務,贏得了鄉親們的愛戴和擁護。他的兩個兒子都繼承了他的事業,但大兒子一心只想賺錢,毫無醫德,當游醫賣假藥;小兒子在城里開了一家個體醫院,在市場經濟的殘酷競爭下,也不得不做出許多違背親情和良心的事。小說真實地反映了農村普遍存在的缺醫少藥的現狀和社會轉型時期人性的嬗變,采用民間敘事的手法大膽呈現了當前農村醫療領域存在的不良現象。“‘民間’是一個有著豐富涵蓋面的文化概念,在鄉土文學傳統里,它是與自然形態的中國農村社會及其文化概念聯系在一起的,比較真實的表達了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廣大農民的生活態度和精神狀態。”②雖然故事自一個村醫口中道來,大多只是關于農村醫療衛生的狀況,可窺一斑而知全豹,我們不難從賀家灣看出中國農村這一時期的普遍狀況。
賀萬山是《村醫之家》的主人公,自幼經歷了無數的不幸,幼年喪父、隨母改嫁、繼父虐待、少年喪母、孤兒返鄉、有病無醫等等,我們可以想到的所有災難似乎都降臨到了他的童年時代。也許他的遭遇是個別的、特殊的,只是一個偶然,但是我們知道造成他所有不幸的緣由卻是有根可循的,是舊社會的政治黑暗造成的民不聊生、治安不良、土匪當道,是中國農村經濟落后造成的缺醫短藥,根本的可能還是一個“窮”字。賀萬山的童年時代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有著千萬個“賀萬山”,農民也一直在與貧窮作著艱難的抗爭。
新中國成立后,賀萬山成為一名村醫,有著行醫這一技之長的賀萬山比一般的農民經濟條件要好一些。那時十里八鄉的人都到他那里看病,有時候忙得都顧不上吃飯,靠著行醫,他修了自己的房子,娶妻生子。但是,改革開放后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下,十里八鄉就再也沒有幾個人來看病,連藥都在藥櫥里被蟲蛀了,收入也大不如前。可生活的擔子并不會因此減輕或消失,兩個兒子上學的學費,長大后建房、娶妻的花費,賀春創業時所需的資金,甚至是后來小孫女的零花錢無一能免。作為有一定經濟基礎的賀萬山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像賀世鳳這種十幾年看病掛賬的人,還有蘇孝芳那樣因貧窮寧愿冒著生命危險也不去醫院生孩子的人。更有深意的是,即使是到了蘇孝芳的兒媳桂琴這一代,這個家庭因為貧困仍然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家生孩子也不進醫院。那種“耕一春,收一秋,病一次,汗白流……脫貧三五年,一病回從前。救護車一響,兩頭豬白養。一人生病,全家受累,賣了豬鴨,不夠藥費”③的狀況并沒有得到改變。
改革開放后中國的日益強盛,人民普遍富裕了,但是,在小說中我們看到的農民——至少像賀家灣的許多農民并未因此而改變貧困的狀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生活變得更加艱辛,生存的壓力也更大了。經濟負擔的加重是其一,更主要的是來自心靈的孤獨這可能是賀萬山或者更多老年農民要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當前農村里普遍存在的老年喪偶、兒孫不孝現象,注定了他們這一輩農民在社會變革中是要孤獨終老的。從賀萬山在《村醫之家》前幾章里的講述中我們看到了一個雖然貧窮但和睦友愛的鄉村,尤其是第一、二章中充滿了傳奇色彩,展現給我們的鄉村場景固然貧窮卻依舊堅韌,民智愚昧仍不棄善良,村民軟弱但義氣可嘉,不由讓人聯想到人類的原初狀態,或許人與人之間原本就是如此充滿了脈脈的溫情。這種近乎傳奇故事的敘述方式本身就是民間文化的精髓,從作家對所描述的農民形象的尊敬和喜愛來看,更是賀享雍民間立場的表達。“民間立場不是單純的鄉村立場或者鄉村視角,也不是純粹的啟蒙主義的文化立場,而是根植于鄉村命運之中的寫作者的主體立場,它的核心內涵是主體關于鄉村經驗及命運的情感態度和價值取向。”④在《村醫之家》中,賀享雍借賀萬山與“大侄子”的聊天,讓幾十年的故事平和的呈現,但隱藏在這平靜下的是作者洶涌的吶喊,是他和他身邊的農民們真實的生活。隨著講述的繼續,賀萬山流露出來的對兒子賀春、賀建這類見利忘義之輩的失望;對人心不古、道德淪喪的心痛和無奈,我們都可看出賀享雍情感的揚棄。
二
作為一部鄉土小說,賀享雍的筆觸沒有停留在對溫情脈脈的原鄉的懷念和幻想里。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新中國成立六十多年來農村醫療衛生的發展現狀和鄉村道德倫理的變化。“鄉土小說要關注和表達鄉村社會被全球化消費主義劫持過程中出現的多元、豐富、復雜甚至詭異的地方經驗……地方性經驗敘事最根本的含義是強調鄉村敘事的真實性和價值取向。”⑤在《村醫之家》中,主人公經歷了從土匪打劫、斗地主到人民公社化,從文化大革命再到包產到戶、改革開放,展現給我們的是一個真實的、不斷變化的鄉村,也是不斷變化的、真實的鄉村經驗的描寫。作品中真實地敘寫了新中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之后,農村醫療設備落后,醫院缺醫少藥,農民生病往往得不到救治而喪失生命的情形。諷刺的是,當中國經濟取得了巨大發展之后,農村醫療設備依舊落后,醫院照樣缺醫少藥,農民有病仍舊得不到醫治,而城市醫院繁多而又高昂的醫療費用讓農民根本無力支付,只能聽天由命,任病魔隨意奪走生命。相似的結局里面卻是不同的時代經驗書寫,《村醫之家》真實地描繪了社會轉型時期農村的狀況,不同于亙古不變的苦難敘事和原鄉贊歌,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變化的,而且就是當下的可感可觸的鄉村,是“去傳統的”有時代性的地方經驗展示。
從人物的塑造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一點,賀萬山一家從其祖父開始,四代行醫,其祖父和父親都是懸壺濟世的良醫;他自己在幾十年的行醫生涯中也是治病救人,全心全意為鄉親們服務,贏得了鄉親們的愛戴和擁護。而到了兒子賀春、賀健這一代,金錢利益就是唯一的信仰,行醫只是賺錢的手段和工具。賀春當游醫,賣假藥,表現出來的那種唯利是圖、自私自利、不忠不孝、違法亂紀等行為,絕對不是唯一現象,在現在的農村,也許不止農村,像賀春這樣的人大有人在。其賣假藥不正是受到他同學的哥哥的“啟發”嗎?這一切應該說是當今消費時代物質化的產物。
而賀健的行為則體現了消費時代的另一種產物,他主動融入城市,最終完全被消費社會改造,在他身上明顯地體現了消費社會對道德人倫的戕害。不同于賀春自小的頑劣,賀健原來是個善良孝順的人,想當初賀春在傷了父母的心之后,他說:“爸,你放心,哥哥不認你,我認你!他今后不養你,我一個人養你和媽!”⑥但是這樣一個孝順懂事、善解人意的賀健最終在消費時代漸行漸遠,在利益的誘惑下迷失了自我。雖然他在城市開了醫院,安了家,但我們能發現其實他并未真正被城市接受,在一定程度上他和普通的農民工是一樣的,城市只是他們獲取可以利用的價值的場域。他與人合伙開醫院,但卻沒有任何實權,只是別人賺錢的工具而已,并始終對分賬不均耿耿于懷;為了利益背棄朋友,給人看病私下收受紅包,而不論對方的經濟如何拮據困頓;他的婚姻也只是一場交易,在家里處處要看丈母娘和妻子的眼色,連借錢給父親也要偷偷摸摸。
生活在城市里的賀健面對的是自己身份的缺失,在賀家灣人看來是如此的風光,但他一直悶悶不樂、郁郁寡歡,在城市里找不到真正的歸屬,同時在鄉村也得不到回歸。身份即人的身世和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明確自己的身份亦即認識真正的自我,換句話說就是明確自己到底是誰?在弗洛伊德看來:“人是‘本我、自我和超我’的產物,‘本我’意識中沒有價值觀,沒有善惡……‘自我’則把本我社會化,并加以保護……‘超我’則代表一定的社會規范來監督自我的表現。”⑦在小說中賀健因身份缺失帶來的行為失當有著兩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他本身拒絕了回歸鄉土,因為他已經被消費時代物欲化了。當初賀萬山讓他回家接手診所,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我再找不到工作,也不會回來和你一起開診所。’其原因呢?‘你一輩子承擔了多少責任和風險,可收入呢?說句不好聽的話,比城里叫花子都不如!’”⑧其次,在村里人眼里,他也不再屬于農村,是“有本事”的城里人,所以他成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游子”。由此,“作者把一種地方性的鄉村經驗投放到了消費主義文化的語境中,使地方經驗演變成全球化的地方性經驗,成為超越地域的,有普遍意義的全球化消費時代的中國經驗”。⑨這也是現如今從農村出來的大學生的一種普遍生存狀態,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無根的飄蕩,哪里都找不到停下來的地方。
三
《村醫之家》濃墨重彩地刻畫了過去、現在中國農村的醫療狀況,表達了“有病的鄉村,無藥的村醫”這一主題,不論社會發生了多么巨大的變革,仍是沒有打破這一現狀,似乎社會無論發展到了哪一步,農民永遠都是在社會底層。一切文學皆人學,“人文憂患意識應當是文學的人文精神與批判精神熔鑄而成的一種審美意識,它根植于鄉村沉重的土地,與鄉村經驗及其現代性命運同甘苦共患難,同時,又以深刻犀利的歷史眼光觀察和反思鄉村的現實故事,把鄉村故事放到全球化的消費文化語境中考察和透視,洞幽燭微地發現并且揭示鄉村的生存狀況和歷史命運,在這種藝術的發現和揭示中,真誠地表達文學的批判精神和審美理想、表達文學對于社會正義和公平的政治和倫理訴求,以文學的理想之光照亮混沌的鄉村事象”。⑩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城鄉之間的鴻溝也越來越深,各種分配的不平衡(當然也包括醫療資源)亦是愈發嚴重,在小說的字里行間,總流溢出作者對這種現象的憂慮。
“但求世人莫多病,何愁架上藥生塵”是賀萬山祖父時代追求的醫德;“做一個好醫生,技術當然是很重要的,但比技術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顆救死扶傷的心”是葉院長在赤腳醫生時代的堅守;到了賀春、賀健的時代,卻是一個賣假藥一個收紅包。從這幾十年從醫人的追求來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醫德淪喪的過程,也是一個人性嬗變的過程。在消費文化狂潮的席卷之下,良知讓步于利益,人性的嬗變、道德的淪喪已成為普遍現象。在消費時代,該如何抵御物質與欲望對我們人性的侵蝕,不失自我永葆純真,是作者思慮的,亦是我們每一個人需要追問的。作者塑造了賀春、賀健這樣完全被消費時代物質化、欲望化了的形象,但同時也給我們提供了冬梅這樣寄托了作者對人性期待的人物。冬梅雖由鄉村進入城市,卻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那種純樸善良和自尊自愛的品質,為了不給賀健添麻煩,她把自己“賣了”給母親籌錢,哪怕是去做連自己都不齒的事情。但她不會為了金錢而墮落,一有機會便抽身而出,靠自己的勞動賺錢,踏踏實實過日子;她善解人意,懂得感恩,在彩虹死后,她哭得最傷心。或許這正是作者在看到人性的墮落之后,仍不愿放棄追求美好的希望所在,仍舊相信人性的光芒可以穿透物質和欲望的重嶂,回歸純真。
賀萬山有一只叫“孝子”的狗,他覺得狗比他兩個兒子都好,狗養大了還知道報恩,一直都呆在他身邊。而兩個兒子一個要與他斷絕關系,一個在城里壓根不愿回來,兩個媳婦在婆婆死后沒掉一顆真心的眼淚,這時的家庭關系很是疏遠,兒女根本不關心父母,父慈子孝的人倫早已被遺忘,賀萬山的余生必將在孤獨中度過。這也是當下農村絕大多數老人正在經歷的生活,賀享雍懷著極大的傷感在作品中給我們透露出這一事實,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關注和反思。
故事最后,賀萬山一定要把自己祖傳的藥瓶、藥戥和藥碾送給“大侄子”。這幾件東西雖不是稀世珍寶卻承載著豐富的文化,他知道給賀春是糟蹋東西,給賀健只會被遺忘。也許在當今時代像賀萬山開設的鄉村診所已經無法生存下去,但仁醫仁術的傳統,還有像賀萬山擁有的“醫者父母心”,愿意全心全意守護萬千農民的信仰不應該就此消失,特別是在消費時代尤其顯得彌足珍貴。賀享雍也許也正是帶著這樣的深意,才要以這樣的細節來結束全書,以引起讀者的反思。
《村醫之家》作為一部關注鄉村和鄉土的作品,書寫了消費時代的鄉村經驗,繼承和發揚了“五四”以來的現實主義鄉土文學傳統,并從敘事倫理和價值理念上去實踐它。作品中的民間立場之下隱藏的是作者的吶喊,是他所處的鄉村和他身邊的農民真實的生活。作者真實地描繪了社會轉型時期農村的狀況,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變化的,而且就是當下的可感可觸的鄉村,是“去傳統的”有時代性的地方性敘事經驗。同時,作品中還表現出了強烈的人文憂患意識,塑造了賀春、賀健這樣完全被消費社會物質化、欲望化了的形象,但也給我們提供了冬梅這樣寄托了作者對人性期待的人物。作者仍舊相信人性的光芒可以穿透物質和欲望的重嶂,回歸純真。
注釋:
①④⑤⑨⑩向榮:《消費社會與當代小說的文化變奏》,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39頁、第239頁、第227頁、第243頁、第239頁。
②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二版)》,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5頁。
③⑥⑧賀享雍:《村醫之家》,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95—196頁、第197頁、第199頁。
⑦魏全鳳:《邊緣生存——北美新生代華裔小說的存在符號學研究》,蘇州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
(作者單位:當代文壇雜志社;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責任編輯 佘 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