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象陽
散文兩題
○唐象陽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大姨了,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個影子,一個簡單的影子。
春天里,大姨的滿崽也就是我的老表在農村建的新房要“圓垛”了,按照我們老家梅山千古不變的習俗,就是不管誰建新房,在上正梁的那一天是要放鞭炮做慶功酒的,我們梅山農村叫做“圓垛酒”。村里的鄰居都會用茶盤端幾斤米,包個少紅包或拿幾個雞蛋去房主那放炮以示慶賀和美好的祝愿。老表打了幾個電話要我母親去鄉下呷“圓垛酒”。我母親無論如何是去不了的,因為母親一生特別暈車,上車就吐,再就是因為骨質增生腿腳不方便,我是家里的老大,很自然,我又是全權代表。
那時的陽光很熾熱,仿佛不是春天里的景象。
一下車,老遠就看見了一個身影,我的大姨。我心想,是她嗎?和我走在一起的大姨的二女婿對我說,是她。我說,她怎么這個樣子了?她二女婿無語。
大姨很瘦,鎖骨和顴骨都聳了起來,顯得比過去更加嶙峋。走近一看,大姨的皮膚上布滿了黑色的老年斑點,牙齒全脫了,看上去,比起兩年前的那次見面越發有些老邁了。
大姨看見了我們,有些愣怔,她遲鈍的反映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即便是相隔再遠和再久,大姨也能早早地露出那種親切的微笑的。
大姨已經叫不上我的名字了,只是望著我傻傻地笑,然后說:你是那個……象……吧,看我這記性。她自己笑了,因為瘦,她的笑帶動了臉上的皺褶,表情已全然沒有了過去的模樣。
站在那里,大姨的確是老了,花白的頭發,有些遲鈍的眼神仿佛在質疑這個世界呈現在她眼前的一切,又仿佛在努力尋找她生命里曾經有過的一切。我看著她手里的一把青草,忽然想起樸樹的那首《那些花兒》,“他們都老了吧?他們在哪里呀?”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姨是那樣的矯健,能干。帶著我竄親戚的門時不論是走路還是說話都是那樣的利索。歲月真的太無情了,歲月榨干了她身上的養分,連同她那些朝氣蓬勃的歲月。
每次見到大姨,都是在她的家里,春節拜年,或者偶爾因為有事去大姨那里一趟。這次我受母親委托去呷老表的“圓垛酒”,我突然發現我的大姨幾年不見便老得讓我有些心酸了。僅管她似乎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干瘦、體弱、說話不緊不慢。但大姨那張皺紋阡陌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滄桑和人生的辛苦。
在一張四方桌旁,大姨突然好像記起了什么,大
姨抓住了我的手,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慈愛。她說,不知道為什么,這陣子我總是想你們,想得心慌。我笑著說你記都不記得我是哪個了,還說想得慌。她垂下眼簾沒有回答我,雖然我看不見她內心的情感,可是我知道,這些話是發自她內心深處的,沒有虛假,也沒有做作。她對我說:八十多歲了,我在一天只一天了,我從來沒想過活這么大年紀,老二還好嗎?她為么個沒來呷酒。
大姨說的老二,是我的母親。母親為什么沒去鄉下呷我老表的“圓垛酒”,因為長期生活在城市的母親遠遠不如長期生活在鄉下的大姨那么硬朗。糖尿病、高血壓、膝關節骨質增生使年輕于我大姨的母親的身子骨遠不如我大姨輕便,盡管我的大姨似乎有些老年癡呆了。
大姨是這個家族中年紀最大的人。我母親那一代排排隊,沒有誰能排在她的前面,沒有了。
她是這個家族的長女,也許因為柔弱的身體和低調的性格,她的作用并不怎么突出。在我的印象里,她每次回娘家,總是上午來,下午走。如果娘家沒有什么事情,連午飯都不吃就早早地趕回去了。她的做法常常為大家所不解,讓村里人覺得是娘家管不起她一頓飯,還是娘家的人對她不好?但她不管別人怎么說,依舊堅持著自己的做法。多年后,我也大了,我偶爾與大姨聊天,她才對我道出了其中的原因。她說,你外公外婆年齡大,沒勞力,自己都沒飯呷,我呷一頓,他們倆老能呷一頓了。我驚訝和啞然。因為當時,外公和外婆從來就沒讓我少吃一口飯。想起那個時候,大姨總是隔一段時間就背包提籃地回娘家看外公外婆,然后飯也不吃又匆匆回自己的婆家,肯定就是送些吃的接濟他們。其實那時候大姨也已生了四個小孩,家境同樣貧寒。然而我善良的大姨,裝著自己一口一口省下來的口糧,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就像是一個影子,飄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邊。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去給大姨拜年了。每年初一,我外婆就帶著我和妹妹如期而至。到了大姨家后,她就會帶著我和妹妹去給她的左鄰右舍拜年,每去一家,她都會顯得很興奮,大聲地介紹著我們是她哪一個妹妹的孩子,然后給人家小孩幾粒我們從城里給大姨家小孩帶去的紙包糖,似乎不這樣就顯示不出她娘家的人丁興旺。她常說,人多,家族才能興旺。又說,你外公如果生的我們都是男的,再看著你們這么一大幫孫子,不曉得該有多么高興。說著說著,她的眼圈就紅了。她總是想起我國上世紀60年代初期,在過苦日子的三年里死去的兩個弟弟,于是,她的傷心常常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
我們小時候每次去看大姨臨到了要回家的時候,她一定要堅持著送我們到村口的,站在那里,一直看我們走出好遠。直到現在,遠離她都很多年了,我因為下午有個重要的會要參加,不能等著我老表的“圓垛酒”開席了,要趕回城里參加會議。大姨又是步履蹣跚地送我走到了村口,但我感覺得到,她始終沒有記起我是誰。她或許模糊地記得:在她的生命里曾無數次地這樣送過她的親人,但是今天,她再也無法清楚地記憶起這個她曾經目送過無數次的中年男人。我從車的反光鏡里看著大姨佝僂的身影依然久久地站在那里注視著揚塵而去的我,我的頭腦里突然空落落的,仿佛有很多未盡的話語在腦海里滾動,仿佛大姨站在村口的身影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動。
我大姨有一兒四女,生活雖然不是一帆風順,卻也只是平常人家的雞毛蒜皮,傷不了什么筋骨。兒子和媳婦在外打了幾年工,總算建起了三層的新樓房。總算是可以從山上搬到山下平地方住了,我們也不用擔心她上茅房摔倒在路上了。可是她總是自言自語說舍不得自己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她這樣依舊戀著老房子,或許是老房子里有她和姨父一起風雨同舟的影子,也或許是她說的不想給年輕人添麻煩。
大姨一生不怎么講究吃,粗茶淡飯。也不怎么講究穿,平常衣衫。似乎每次與她相見,她都是那一身深色的老式對襟上衣,褲子是自己做的,鞋也是布鞋。她總是說:習慣了,不好改了。如果我們再問,她就會說,有時候天天呷魚呷肉并不一定就是享福,呷么個,穿么個,只要自己喜歡,就是享福了。
她的理論常常讓我認真地反思,也許人生真的像歌中所唱的那樣: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是要悟透這一點,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是多么艱難!
年輕時,她不想給父母、給姊妹添麻煩,年老了,卻又想著兒女,不給兒女添麻煩。她這一生,似乎都在逃避著,逃避得讓人心疼。
她對土地有著偏執的熱愛,一生都未曾逃避。早年兒孫都在家,大面積的土地種得倒也不吃力。后來兒孫都外出打工和外出讀書了,地就顯得多了。讓出去,舍不得,不讓,又有些力不從心。大姨咬咬牙,一個人堅持下來。幾年后,老表看母親年紀實在大了,打算把地都讓出去,但她堅持著要留一點。最后終究沒有犟過她,就留了一小塊菜地,倒也種得風生水起。八十歲那年,地沒力氣種了,牛卻死活不讓賣。有一次,我老表趁她去醫院看病,偷偷地把牛賣掉了,她回來后找不到自己的牛,不急,也不惱,而是到集市上又牽回了一頭小牛,什么也不說。
我能感知到她的內心世界,一個人,越到老年,對這個家族的熱愛就越深,對她身后的人和事就越留戀。比如她手里的青草,身邊的小牛,給這個春天增加了值得讓人回憶的細節。
在大姨的身邊,我感受著她的蒼老。感受著蒼老背后大姨一生的艱辛和清淡。其實蒼老是一種規律,是一種自然現象,是無法改變的。然而清淡卻是一種境界,一種態度。這樣的生活于我,也許是無法忍受的,可是對于大姨,卻成了一生的態度。平平淡淡開始,也會平平淡淡結束。
我每次見到大姨都要給她一點零用錢,但她都是拒絕,無論你怎么說,她都是一副堅決的樣子。錢對她來說,并不是可有可無的,但是她始終堅持著自己的原則。
過了今年,大姨就八十五歲了,她的身體依舊干瘦、說話不緊不慢。
我喊她大姨,然而大姨再也記不起我是誰,她或許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家族中現在年紀最大的一個女人。
艷蘭姐開始在我們居住的那條青石板街上一個人走來走去唱歌的那一年,我九歲。
那一年,人們都說:蘭妹子是得了相思癲病了。而使蘭妹子得相思癲病的人,聽大人們說是一個和她睡過覺就再也不見了的男人害的。那時候,我還不懂世界上會有一種睡覺,能令人發狂。但是當我佇立在2015年的時間坐標時,回望四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所發生的一切,忽然明白,其實艷蘭姐的瘋癲早就初露馬腳,只是人們未曾發覺而已。
現在的我當然知道那樣的夏天最適合發酵愛情。夜晚來臨的時候,昏暗的路燈下蠻有我們白天做夢都想抓到的蟋蟀和撞擊得暈頭昏腦的蜻蜓在電線桿上或者青石板上飛來竄去,這樣的時候總是攪得我們一條街的小孩甚至比我們大的男孩女孩都心神不寧,夜夜會擠在路燈下捉蟋蟀,抓青蜒,也抓一些能飛的、說不出名的昆蟲,用一根在母親的針線盒里偷來的長線牽著昆蟲的小腳跟著飛。記得我在這樣的人群里是最抓不到蟋蟀和蜻蜓的,也是艷蘭姐關照得最多的。但我大多數還是只能可憐地抓些人家根本不去和我爭搶的蒼蠅玩。因為蒼蠅的腳太小,無法系上一根線,所以我就專捉那些肚子鼓鼓的母蒼蠅,然后把母蒼蠅的輸卵管從它的屁股里擠出來,也拿一跟長長的線系著蒼蠅的輸卵管牽著蒼蠅艱難地飛。因為玩蒼蠅,我不知被小姨打罵過多少回。當然很多次都是艷蘭姐向我報信,告訴我小姨來了,快點往巷子里跑。
這樣的夜里也常常有和艷蘭姐同樣大小的男孩掀艷蘭姐的裙子,然后故意讓艷蘭姐跟著往黑窟窿咚的地方追,再然后就在黑窟窿咚的地方抱著艷蘭姐摸來摸去,鬧來鬧去。直到有一次有一個同街的叫“歪五點”的家伙在一天夜里被艷蘭姐咬破了他的舌尖,就再也沒人敢把艷蘭姐往黑地方引了,也沒人敢對她動手動腳了。
毫無疑問,艷蘭姐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人如其名,柳葉眉丹鳳眼,特別是一臉白皙的皮膚,在我們小鎮可謂是百里挑一。她的小名叫“鳳眼”,可以想象,水汪汪的丹鳳眼配上已經乳峰圓潤的身材,她身上所散發出的雌性的氣息與信號,將催生多少青春少男躁動不安的夢。
盡管艷蘭姐在大家玩的時候總是很關照我,但是在此之前的許多年里,我都不愿意提起甚至想起艷蘭姐這個人。因為在我的心底深埋著一些羞恥到無法啟齒的細節,從未向人提及。我曾一度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沉陷于一個男孩無法解脫的恐慌之中。直到我儲備了足夠的知識,才身心釋然,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艷蘭姐。
那時候,艷蘭姐也許是需要一個伴,或者是一個很能聽話的跟班。她相中了我,用各種小恩小惠將我籠絡得服服帖帖。她會在夏天納涼的時候,指導我將上衣扎進褲子,說這樣顯得更帥氣。是的,艷蘭姐很擅長打扮,一件粉色的襯衫扎進時髦的喇叭褲里,使她顯得高挑時尚。張開的領口下,深深的乳溝里蓬勃著難言的誘惑和渴望。
至于那個和艷蘭姐睡過覺、又再也沒回來的男人是怎么闖進她的生活的,甚至和艷蘭姐究竟睡沒睡,至今是一個猜不透的謎。艷蘭姐只念了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起先在離我們很近的縣木工廠撿了幾年的柴火,后來那個曾被艷蘭姐咬破過舌尖的“歪五點”不知從哪弄回一臺手工制做卷煙的機子,首先是在抽煙人的圈子里抖派頭,顯擺自己抽的是副食品公司買來的卷煙,當很多人知道“歪五點”抽的卷煙是買來煙絲自己卷的時候,我們那條街上突然很多人開始了做卷煙擺在自家臨街的門口賣的行當。艷蘭姐也開始擁有了一臺制作卷煙的機械,并且在自己的屋門口架一塊大門板,把自己做的卷煙整整齊齊地擺在門板上賣。她用賣卷煙掙來的錢換回一件件漂亮的衣服。也許就是從她頻繁地有新衣服穿的時候開始,艷蘭姐有了明顯的變化。做煙的時候,她變得心不在焉,經常一不留神將煙卷得一頭大一頭小,需要我這個打下手的小跟班經常提醒她。
悲哀的是,艷蘭姐的心思無人能懂。她的愛情像一現的曇花,倏地綻放又迅速凋零。于是在她尋找兩性相悅的方式上,我不自覺地充當了她的試驗品。那是一枚沉落湖底,已長滿青苔的卵石,許多年來我一直想把它撿拾起來狠狠地砸碎。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陪著她卷煙,艷蘭姐突然起身關閉了她的門窗,說服我脫掉所有的褲子,我當時又驚訝又猶豫,艷蘭姐忽然掀起她的上衣讓我看:“你摸吧,我也摸你的小雞雞。”那是兩個飽滿的乳房,她扯著我的手去摸她的乳頭,并對我說:“你摸我、吃我的奶子,我給你兩角錢買棒棒糖。”我終于乖乖就范,任由她將我的小雞雞摸得想撒尿。那一天她似乎心情很舒暢,微張的嘴角時不時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事很快發生了。有一天,艷蘭姐把我和另一個同齡的女孩子叫進了她的小房里,告訴我們今天要玩一個很好玩的游戲。起初我是興奮的,但當她命令那女孩脫了褲子躺在床上,并讓我也脫了褲子趴到那女孩身上時,我懵懂地意識到了不妙,掙扎著想要逃走。但艷蘭姐突然在我面前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兇暴:“不許動,你給我老實呆著!”那女孩也嚇壞了,眼睜睜地看著艷蘭姐把我扔到她的身上,像揉搓面團一樣反復地揉動著我們的身子。有很多年,我一直無法面對那一個同樣無辜的女孩。當青春在我身上顯山露水的時候,我曾經那么自卑,以為自己已經和別的男孩完全不一樣了。事實上,那個時候的艷蘭姐,已經有些不正常了,而我,是她走向瘋狂的漩渦時,順便卷進去的一粒沙子。
這之后我也再不敢去陪艷蘭姐卷煙了,而她也突然有一天不卷煙了,愛上唱流行歌了,她買回一個收錄機,終日播放著一些甜膩的情歌。僅上過五年學的普通話讓她局促窘迫,但她依然竭力地模仿著那些火辣辣的歌詞,唱得很是投入。她唱起情歌的時候,那種深情能讓人感覺到里面是有內容的。
我不再靠近她,而躁熱的夜晚,她也再沒有在街上納涼。一些閑言碎語像飄絮一般,在大街小巷里四散傳播。有人說晚上居委會的治安員巡夜的時候看見艷蘭姐和一個男的在一起,有人說艷蘭姐的房里經常傳來她和一個男的唱歌的聲音,還有人說她晚上把男的悄悄地帶進房間里……
無論何種版本的傳說,無一例外地指向一個事實:艷蘭姐有男人了,但是那個男人來路不明。假設艷蘭姐的那個男人和所有走向婚姻的男女一樣幸福恬靜,那么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艷蘭姐將會和所有待嫁的少女一般,端坐于眾人前的街頭巷口,在暖暖的陽光下溫柔地納一雙雙鞋底,臉上終日浮泛著動人的微笑。在某個吉日良辰身披鮮艷的紅嫁衣,在吹吹打打的樂器伴奏下嚶嚶哭泣,半是情愿半是委屈地被扶上一臺嶄新的永久牌單車,被他的男人推著走過看熱鬧的街坊,成為我們那條街巷里熱鬧出閣的新嫁娘。
但是艷蘭姐被一種瘋狂的力量所挾持,飛蛾撲火般地奔向了她的輝煌和毀滅。她闖進了一張巨大的沒有出口的網,在那樣的年代,她的孤注一擲注定只能換來殘酷和絕望。艷蘭姐渾然不覺,那時候,她的眼睛里全是光明。她沉浸于一個嶄新的激蕩的世界里,那個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那個男人。關于男人的來路,關于男人背后的故事,關于生活的歸途,她都還來不及仔細思索。突然就在某一天,那個男人在艷蘭姐父親的刀棍飛舞下狼狽逃走,從此再也沒有回到艷蘭姐那間小屋,這時的艷蘭姐才徹底明白,她滿心憧憬的愛情已然幻滅。
然后是哭泣,一直一直地哭泣,艷蘭姐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整整哭了兩天。
哭泣的最后是黑暗,無邊的黑暗。
在一條從歡樂走向頹敗的拋物線中,艷蘭姐從巔峰處一下子跌落到了絕望的谷底,她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她從她那間小房里走出來的時候,臉上的淚跡已干,但是人們發現她居然笑了,嘴里嘟嘟嚷嚷地哼著以往時常唱的流行歌曲。
塞·約翰遜說:人一旦失去了靈魂,就會手足無措。艷蘭姐不再卷煙,她開始了無措的游蕩。從街的這頭,到街的那頭,從這條小巷到那條小巷。她似乎在努力尋找著什么,或者是重新辨認她和那男人走過的那些足跡。夜深人靜的時候,艷蘭姐開始在我們居住的那條街上走來走去地唱歌:“今夜你會不會來,你的愛還在不在……”明眼人都知道,她的歌是唱給那個逃走的男人的,但是他卻永不再來。
關于那個男人,我后來隱約聽到兩種不同的傳言,有些人說那個男的是個已婚男人,還有人則說那男的是一個有案在身的逃犯。只有一個真相是大家一致認同的,那個男人是個老手,無非是想玩一玩艷蘭姐而已。無論如何,他都給不了艷蘭姐一個光明的未來。在開始的時候,結局早已注定,多么簡單又多么殘忍。
艷蘭姐瘋了,沒有人可以救她。后來我常常想,如果那個男人能給她恒久的愛情和安穩的未來,艷蘭姐還會瘋嗎?
幾年以后,艷蘭姐被一個光棍漢領走,成為一個家庭傳宗接代的工具。
再次見到艷蘭姐已時隔幾十年。那天我想去我曾經居住過的那條經被開發商拆得面貌全非的老街搶拍幾張已照片留作紀念,卻在老街一個還未被完全拆除的宅院里看到一個簡易的靈堂,可能是還沒有開始作法事,也有可能根本就沒有法事,顯得冷清的靈堂正中擺放的遺像讓我突然記起一雙憂郁的眼睛……這個長著一雙丹鳳眼,然而卻滿含憂郁的女人尸體,據說是鐵路派出所認尸公告播出幾天后都無人認領,在認領期限的最后一天,一個曾經以“現行反革命罪”坐過牢的孤老頭認領回來的。
遺像上的艷蘭姐,是一張放大的年輕時的照片。我久久地看著那空洞的眼神,她的激情和愛全都留在了那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里,她的靈魂至今還圍繞著一生中僅有的一小段甜蜜,沿著鐵路線游蕩、游蕩……
唐象陽,湖南新化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新化縣作家協會主席。1980年代初開始在全國公開刊物發表作品,1987年獲全國第二屆電影電視文藝“星光獎”,作品收入多種文集并多次被《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選載。《文藝報》《文學報》《湖南日報》《創作與評論》《芙蓉》等均多次推出過專欄介紹。2012年11月毛澤東文學院為其專題舉辦“唐象陽散文作品研討會”,在文壇中有“中西藝術的靈魂牧師”之稱。出版有詩集《時光的碎片》、散文集《就這樣走過》《邊走邊想》,唐象陽“鄉情三部曲”《那片鄉土》《那縷鄉情》《那彎月色》擬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責任編輯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