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瑜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濟南 250014
貼金和織金,是我國古代織物用金工藝主要的表現技藝,其發展大致經歷了隋唐的點綴裝飾階段,隋唐至宋的表現轉折階段,元明清初期的繁榮發展階段。
隋唐之前,我國織物用金技藝,主要表現在有限的裝飾點綴之用,屬用金工藝的初期階段,采用的工藝,主要有貼金、泥金和片金線刺繡。
織物貼金工藝是指將黃金捶打成極薄的金葉片,然后用黏合劑粘貼于織物表面,為我國傳統的紡織印染工藝。瑞典學者貝格曼在其《西域探險考察大系:新疆考古記》一書中就寫到,“西爾萬小姐認為,將錘擛的金箔粘貼在軟質材料上面的技術可能起源于中國”[1]。這一傳統工藝,來源于早期的器表貼金裝飾工藝。
隋唐之前,由于青銅器很早就成為我國古代禮制文化的物質載體而存在,作為權利的炫耀,在器物表面進行貼金的裝飾工藝就得到了普遍發展,如青銅器、木器等貼金、鎏金工藝考古發現的實物很多。后經選材多樣化和用于織物貼金的黏合劑配料技術的進一步提高,才逐步過渡到織物表面的貼金。織物的泥金工藝,就是將金粉與黏合劑按比例攪拌成泥狀后,直接涂飾于織物表面的一種工藝。片金線刺繡工藝,則是指用切割成極細的金線,在織物上進行裝飾紋樣刺繡的一種工藝。
我國古代織物用金工藝起源于何時,至今還沒一個大致準確的時間[2]51。結合歷史文獻記載和考古發現實物來看,戰國時期我國還沒有織物用金工藝裝飾的記錄,最早記載出現在三國時期魏文帝曹丕的《詔群臣》,“前后每得蜀錦,殊不相似,比適可訝,而鮮卑尚復不愛也。自吾所織如意虎頭連璧錦,亦有金薄蜀薄,來至洛邑皆下惡,是為下工之物,皆有虛名”。所謂“金薄蜀薄不佳,鮮卑亦不受”[2]53,意思是川蜀的織金錦,送給鮮卑民族,都不受歡迎。《三國志·魏志·夏侯尚傳》稱,“位從大將軍以上,皆得服綾、錦、羅、綺、素、金銀縷飾之物”[3],這說明當時除了要求服綾、錦等絲織物外,還需要用各種金銀進行裝飾。
我國最早的織物印金實物,發現于古“絲綢之路”東西交通重鎮的新疆營盤墓葬遺址[4](見圖1、圖2),說明織物印金裝飾工藝在古代的新疆非常流行。新疆營盤墓葬遺址,位于新疆尉犁縣東南約150km處,東面距離著名的樓蘭古城近200km,為漢晉時期東西絲綢之路的交通重鎮,是敦煌通往西域腹地的樓蘭道的西段。在新疆營盤墓葬遺址出土的織物上發現了大量的貼金印花工藝,圖案豐富。

圖1 新疆營盤墓葬遺址出土的幾何紋綺袍的衣襟貼金①

圖2 新疆營盤墓葬遺址出土的服飾的裙擺貼金工藝②
晉六朝時期,由于佛教開始傳入我國并得到普遍信奉,佛像、菩薩服飾的貼金裝飾,逐步開始被應用到現實生活中的女性衣裙裝飾上。同時,泥金和片金線刺繡工藝,也普遍得到使用和發展[2]55。而且,即使到了大量用金的唐代,織物的用金也仍然以貼金、泥金和片金線刺繡裝飾工藝為主。比如,五代詞人魏承班在其《菩薩蠻·羅衣隱約金泥畫》中所描繪的“羅衣隱約金泥畫”,五代詞人毛文錫在其《戀情深·玉殿春濃花爛熳》中所描寫的“羅裙窣地縷黃金”,還有《新唐書·肅宗紀》種所記載的:“禁珠玉、寶鈿、平脫、金泥、刺繡”[2]56,等等。
隋唐之前,我國的織物用金工藝技藝只作為有限的裝飾點綴之用,裝飾表現形式相對單一。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當時中原地區還沒有普遍的服飾用金裝飾的審美需求,輕視用金裝飾,重視色彩裝飾,織物用金裝飾的審美習俗,當時主要在北方和西北少數民族中流行。二是早期由方術發展而來的金箔、金粉加工技術所形成的器表用金裝飾傳統,使得用金的點綴裝飾觀念占據主導地位。三是我國早期的傳統紡織織造技術所限。隋唐之前,主要是經線顯花技術,是通過一組不同色彩的經線配置進行表里層互換實現顯花效果,這就要求經線需要有較好的強拉度和耐摩擦性。金線無論是從使用量還是從織造技術層面而言,顯然都不能作為經線使用,因此,織物的裝飾表現手法上,自然就朝著片金線刺繡的傳統工藝和貼金工藝的方向發展。
隋唐開始,織物用金之表現技藝的發展,進入了一個轉折時期。轉折的契機,緣于當時從西域引入的緯線顯花織造技術。相比較貼金、泥金工藝而言,緯線顯花織造技術主要是將圖案經過挖織而織成的技術,紋樣的自由表現力和豐富性較強。這對于突顯金色的紋樣,提供了技術上的方便,也大大豐富了織物用金工藝的藝術表現形式和裝飾效果。織金技藝在此時,開始得到認可和發展,為后期的織物顯金技藝發展打下了基礎。
源于西方的織金技藝,在隋代由西域經“絲綢之路”傳入我國。已知中國織造金錦的第一人,是隋代具有西域粟特民族血統的何稠。他為隋煬帝仿制波斯貢獻的金線錦袍,“組織殊麗,上命稠為之,稠錦成,逾所獻者,上甚悅”[5]。“組織殊麗”表明已經注意到了織造技術,并開始模仿生產。
到了中唐,織金工藝得到了高度發展,金錦開始大量生產,法門寺地宮、青海都蘭的熱水和新疆鄯善的魯克沁,都發現存有織金錦實物(見圖3)。到宋代,根據文獻記載及出土實物表明,織物織金已實現了在錦、緞、綾、羅、紗、絨、絹等各個品種上的緯線顯花技藝[6],但是還沒有發展到普遍使用的階段。

圖3 青海都蘭出土的一件中國最早的織金織物——龜甲紋織金錦帶[7]
這一時期,貼金、泥金、片金線刺繡裝飾工藝仍然流行,但織金技藝的出現,開始改變紡織品的傳統用金裝飾表現手法,為元代以后的織物用金工藝繁榮發展,創造了必要的條件。
織金技藝,分為片金線工藝和捻金線工藝兩種。片金線工藝,就是將金塊錘打成金箔后,切割成細長的金條,直接織入織物。在我國古代,片金線工藝更多主要是作為織物的刺繡工藝而發展。捻金線工藝,就是以絲線為芯,外加金箔而捻成的金縷絲線,作緯線以織入。捻金線工藝為西方傳入技藝,如《晉書·大秦國傳》中提到的“大秦能刺金縷繡”[2]51,沈從文先生認為,金縷即捻金。它的傳入、轉變及發展,與盛唐到宋代大量“入居秦川為熟戶”的西域回鶻人,有著直接關系。
相對于片金線制作工藝,捻金線節省了用金量。相同數量的金箔,捻金線的使用面積,比片金線要大。對于隋唐開始的用金量增大,這一制作金線的工藝,無疑得到了人們普遍的認可和廣泛的推廣,從而大大提升了織金技藝。同時,金線制作技術和織金技術,在這一時期,也都得到了很大發展,進一步加速了織物用金工藝的轉折進程。
織物用金工藝表現出現轉折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隋唐時期對外開放的繁盛。二是中外紡織技術的交流。三是唐代皇室成員中大量的西域少數民族血統。唐代紡織工藝生產中的若干部門,都與波斯、西域回鶻織工的關系密切。
元代,統治階級是非常喜愛黃金的蒙古、契丹等游牧民族,用金量開始大增,織金織物開始廣泛流行使用。在這種背景下,織金技藝才開始大量出現。捻金線工藝的織金,在此時才真正得到廣泛的發展,生產達到了空前繁榮階段。同時,來自西域的納石失織金錦織造技術,對我國的織金織物的形成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到了明代,在納石失織金錦織造技術的基礎上,結合我國織物自身的藝術表現風格,織物用金工藝進入藝術表現的自由王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高峰。
這一時期,織物用金工藝裝飾的表現手法,在隋唐至宋的織造技術基礎上,進入了紡織品的藝術審美表現層面,改變了傳統的僅為裝飾點綴之用,裝飾的藝術表現真正開始得到體現。
裝飾價值進入藝術表現層面上的轉變,是從元代開始的。因為元代統治階級對黃金的使用奢靡,使得織金織物的消費,達到了空前活躍的階段,幾乎所有元代北方墓葬均有納石失織金錦(見圖4)陪葬。元代生產織金的官營工坊,幾乎遍布全國,別失八里局、開昌府、西安府、京師等地,都有織金工廠[6]。日常生活的服飾如金線刺繡工藝短袍(見圖5)、車馬裝飾等都大量使用織金織物。品種也空前豐富,有織金絹、織金羅、織金緞、織金綾、織金紗、妝緞金、庫金,等等。上京富有人家的婦女,每年7月15日出城祭奠,都要穿金紗衣。

圖4 元代納石失織金錦[8]290

圖5 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代金線刺繡工藝短袍[9]
元代織金錦的空前發展,一方面來源于上文提到的元朝統治者對織金織物的特殊喜好,另一方面也與蒙元統治階級對西域文化的崇尚和學習有著極大的關系。同時,元朝統治者對手工藝又極其重視,大量雇用善捻金線織金錦的西域回鶻“織金綺紋工”,來生產織金錦。
《元史·卷一百二十·鎮海傳》中提到,在鎮海負責織造局時,“得西域金綺紋工三百余戶及毛褐工三百戶,皆分隸宏州,命鎮海掌焉”[10]。西域回鶻織工的技藝傳授,快速提高了中原織金的顯金技術水平。其中一項重要的技術,即是特結經技術。這一技術,對金緯的遮蔽更少,其顯金的效果也更好。這就使得用金的裝飾表現技藝,越來越豐富了。新疆烏魯木齊附近鹽湖古墓所出土的元代織金錦,即為此種顯金技術。
織金技藝在元代得到了空前發展,明代達到頂峰。明代織物用金的表現技藝,在元代成熟的織金技術的基礎上,進一步得到了發展。同時,結合中原地區的傳統審美特點,無論是在織物用金的裝飾表現性方面,還是在藝術審美性和工藝技藝方面,都達到了高度的融合。御織坊云錦就是典型的代表,其大量使用金線,形成了金碧輝煌的獨特風格,如明代藍地纏枝蓮紋織金緞(見圖6)。

圖6 明代藍地纏枝蓮紋織金緞[8]315
在織金的裝飾表現技法上,捻金線工藝和傳統的片金線工藝,在同一織物上同時出現,如南京云錦中的特色產品金寶地,以捻金線織成五彩繽紛的花紋金地,用片金線織制大片錦紋,形成雍容華貴、金光燦燦的藝術效果。明代時,織物用金的裝飾表現手法,真正進入到了創作的自由發展階段,藝術價值自然彰顯,可謂已經達到頂峰。清晚期,國力日漸衰落,織金受限,生產逐漸萎縮,現已成為傳統工藝而被保留。
注釋
① 圖1來源:趙豐.紡織品考古新發現[M].香港:藝紗堂/服飾出版,2002.轉引自:李曉瑜.新疆民族裝飾藝術審美心理追溯[D]. 北京:中央美術學院,2013:125.
② 圖2來源:王炳華.新疆古尸:古代新疆居民及其文化[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轉引自:李曉瑜.新疆民族裝飾藝術審美心理追溯[D]. 北京:中央美術學院,2013:126.
[1]貝格曼.西域探險考察大系:新疆考古記[M].王安洪,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140.
[2]沈從文.沈從文的文物世界[M].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
[3]夏正興.我國古代金線金箔在織物上的應用及生產工藝[J].上海紡織工學院學報,1980(2):83-88.
[4]李文瑛.營盤出土絲織品初探[J].吐魯番學研究,2000(2):26-38.
[5]李延壽.北史:卷90[M].北京,中華書局,1974:963.
[6]孫麗英.試論中國古代織金織物的發展[J].絲綢,1994(4):51-53.
[7]趙豐.中國絲綢藝術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65.
[8]中國織繡服飾全集編委會.中國織繡服飾全集:織染卷:1卷[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
[9]佚名.法門寺地宮中的絲綢[EB/OL].(2006-04-27)[2014-12-21].http://www.china.com.cn/chinese/MATERIAL/1196107.htm.
[10]王炳華.絲綢之路考古研究[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