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永亮
貶謫,本是對負罪官員的一種懲罰——降他們的職并將之遣逐到荒遠險惡之地去。據唐人孔穎達解釋:受貶謫的人所犯之罪一般在既不能赦免、也不便致刑之間,于是,“完全其體,宥之遠方,應刑不刑,是寬縱之也”(《尚書正義》卷三)。這種制度古已有之,所謂“減秩居官,前代通則;貶職左遷,往朝繼軌”(沈約《立左降詔》),正說明此一文化現象淵源有自。但隨著歷史的發展,越來越多被貶的官員不僅不是有罪之人,反而是正直公忠之士,有名的如戰國時代楚國的屈原、西漢文帝時的賈誼等,都是無罪被貶的。到了唐代,貶謫無論在數量上還是性質上都與前代有了很大的不同:一方面,唐代沒有經歷過貶謫的官員少得可憐;另一方面,在被貶的官員中有相當一批都是貶非其罪的。
與其他朝代貶官的另一點顯著不同是:唐是詩的國度,唐代被貶的官員中詩人極多;換句話說,在眾多被貶的官員中很少有不會作詩的人。這樣多的詩人在貶所寫的詩毫無疑問是融入身世之戚的貶謫之作,而他們在被逐前后所作之詩,也大多與貶謫相關。據筆者粗略統計,《全唐詩》中“貶”字出現19次,“謫”字出現271次,“遷”字出現512次,三者相加,已逾800次之多(按:其中很少以“貶謫”“遷謫”連用者,故可按單字的出現頻率來統計)。這是明確提及貶、謫、遷諸字樣的作品,至于那些沒有這些字、詞出現卻專門描寫或旁及貶謫的作品,其數量當在數倍甚或十數倍以上。不難設想,假若沒有了這些關于貶謫的作品,那么,原本豐富的唐詩將會以什么面目展現在我們面前。
數量眾多的貶謫詩作增加了唐詩的深厚度,同時也真實地記載了唐代逐臣的人生苦難。屈指數一下,從初唐薛元超、來濟、上官儀和神龍逐臣始,中經盛唐的張說、張九齡、李邕、李白、杜甫、王昌齡,中唐的劉長卿、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元稹,到晚唐的李德裕、賈島、馬戴、薛逢、鄭畋等為止,無不經受過貶謫的磨煉;其中有些人被貶不止一次,更有甚者,還有不少詩人懷著一腔的憂怨終至葬身于貶所,真真正正變成了永久的逐臣。
從這點來講,前引孔穎達對貶謫的解釋就顯得過于一般化了。貶謫對被貶之人來說,并不是一個“寬縱之也”所可包容的,它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苦難。有如一道界碑,一座分水嶺,貶謫以其內含的專制主義的無比殘酷和生命史上的全部痛苦,將從政文人的人生歷程截然劃為兩段。貶謫之前,這些文人們或優游宮廷,作詩唱和;或直言強諫,大呼猛進;或積極參政,銳意革新,其生命內蘊得到了較充分的展現。但接踵而來的貶謫,又把他們拋上了萬死投荒的路途,使其生命形態頃刻間發生了巨大的逆轉,生命價值也由發展的高峰跌落到了無底的深谷。
這是生命的沉淪。所謂沉淪,大致包括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指生命由高向低的跌落過程,一個層面是指生命在此一過程中所遭受的磨難。唐代貶謫文人的人生遭際,無不鮮明地體現了這兩個特點:他們從身在京城擔任朝官驟然變成南方荒遠之地的逐臣,這是其生命從高到低的跌落;他們到達貶所后,大都在州縣一級擔任司馬、參軍一類有職無權的小官,英雄失去了用武之地,整日在寂寞、苦悶中討生活。且不說惡劣的自然環境給他們的肉體帶來了何等樣的折磨,也勿論在此折磨的同時,他們還要遭到多少來自社會的非議、打擊和世俗的冷眼、歧視,僅以其大好生命空被閑置甚或廢棄一點而論,就足以使他們在精神上痛苦異常了。這可以算作其生命在謫居期間遭受的磨難。如果說,人的生命本即處于長久的磨難之中,那么,這種磨難雖然痛苦,但人還不至于不能忍受;可是,當此生命由一個極點向另一極點驟然轉變的時候,由于有了正向的、高層級的生命體驗作參照,則負向的、低層級的生命體驗便會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乃至痛苦倍增。這就有如一個久居暗室的人,因已適應了黑暗,也就不至于過度感到黑暗造成的窒悶和痛苦;可當他一旦看到了外界的光亮,而這光亮又很快被人強行遮掩之后,則其所感窒悶痛苦的程度也就不難想知了。這是經比較后所產生的巨大的心理反差,是從希望追求到希望破滅的精神苦悶。白居易在《我身》一詩中說:“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秋霜剪根斷,浩浩隨長風。昔游秦雍間,今落巴蠻中。昔為意氣郎,今作寂寥翁。”這幾句話,便深刻地反映了人的生命被棄置后由今昔對照而生出的心理反差和精神苦悶。正是在這層意義上,我們說,文人們在政治風波中的失足、被貶,標志著一種沉重的憂患和深刻的生命體驗。
貶謫是個人的不幸,卻是文學的幸運。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適(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這是很有道理的。由于貶謫,人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沉重的人生苦難強烈地刺激了詩人們往昔平和的心境,不僅使他們在人生轉折的關口,在生命沉淪的途程中,以全副身心去體驗痛苦,感悟生命,益發深切地領悟到了人生的真諦,接觸到了人類命運與生存意義等文學藝術最本質的問題,而且郁積了他們內心化解不開的苦悶情懷,構成了他們必欲借文學形式一抒悲怨以宣泄痛苦的直接動力。古人說得好:“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所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話耳。”(《尺牘新鈔》第一集金圣嘆《與家伯長文昌》)這就是說,詩是人的心聲,當人遭遇不幸的時候,都有借詩以抒發感情的需要。詩人自然要寫詩,非詩人有時也要作詩,受了不公正待遇感到冤枉的人要寫詩,即使那些確實犯了過錯理應受到貶謫的人也要作詩。舉例來說,唐玄宗手下那位有名的高力士到了肅宗朝就不得志了,一下被貶到了巫州。當他碰到同時被貶的第五國珍時,深有所感地說:“宰相猶如此,余何以堪!”為了表現胸中的感懷,他竟吟出“煙薰眼落膜,瘴染目朱虞”的詩句。后來他看到貶所到處長著的薺菜無人采食,不禁想起自己被棄逐的身世,又作詩一首:“兩京秤斤買,五溪無人采。夷夏雖有殊,氣味終不改。”(《高力士外傳》)高力士身為宦官,本是粗人,可當他遭到生活的巨大變化時,竟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要用詩來言志了。可見貶謫對人震動之大、刺激之深。
如所熟知,神龍逐臣都是因與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有這樣那樣關系而被貶黜的,他們被貶,多是罪有應得。但他們被貶前所犯過錯是一回事,被貶后受到各種磨難、產生深刻的人生悲感是另一回事。由于他們同樣經受了生命由高向低驟然跌落的沉淪過程,自然會滋生出遠非此前宮庭生活所能包容的人生體驗,自然會給他們以應制唱和為主、感情貧乏的詩作增添真實的內容和悲涼的情調。在當時幾個主要詩人中,沈儉期被長流驩州(州治在今越南榮市),宋之問被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南),杜審言被配流峰州(治所嘉寧,在今越南河西省山西西北),閻朝隱被貶至崖州(今海南瓊山縣東南),王無競放流廣州(一說嶺表),他如李嶠、崔融、韋元旦、房融、韋承慶等人亦被遠貶。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詩人們,突然間被貶到如此荒遠的處所,心中的驚恐不安可想而知。他們跋涉江嶺,歷經艱辛,寫了不少詩以記行抒懷,如杜審言《渡湘江》有言:“遲日園林悲昔游,今春花鳥作邊愁。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沈儉期有《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云:“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白云。洛浦風光何所似,崇山瘴癘不堪聞。”
當日這些詩人們的流貶之地都是嶺南一帶,都要經過一個地當要沖的驛站——位于廣東高要的端州驛,于是就有了非常有名的一組端州驛題壁詩。翻閱《全唐詩》卷五一,有宋之問《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沈三佺期、閻五朝隱、王二無競題壁,慨然成詠》一詩。由詩題可知,眾人經過此地時,都曾寫詩題壁,以言志寄慨。但這些題壁之作多已不存,只有宋之問的詩讓我們粗知當時題壁詩的面目。宋詩云:“逐臣北地承嚴譴,謂到南中每相見。豈意南中岐路多,千山萬水分鄉縣。云搖雨散各翻飛,海闊天長音信稀。處處山川同瘴癘,自憐能得幾人歸。”詩寫得很真切,情思頗為悲涼。與宋之問相比,沈儉期的貶地更為遙遠,他仲春時節由東都洛陽出發,途經郴州口、騎田嶺、端州驛、鬼門關等地,一路塵勞困頓,艱辛備嘗,終于在秋季才《初達驩州》,詩云:“流子一十八,命爭偏不偶。配遠天遂窮,到遲日最后。水行儋耳國,陸行雕題藪。魂魄游鬼門,骸骨移鯨口。夜則忍饑臥,朝則抱病走。搔首向南荒,拭淚看北斗。何年赦書來,重飲洛陽酒?”此詩點明同案而遭流貶者共十八人,而在這十八人中,沈儉期途程最遠,故“到遲日最后”。屈指算來,他在路途上就走了半年的時間!半年之內,夜則忍饑而臥,日則抱病而行,其“搔首向南荒,拭淚看北斗”的情狀,令人讀之心酸,幾已忘其為品行有虧的負罪之人。
張說在武后時的被貶自然不同于宋之問等人,他是堅持道義觸怒二張而被貶嶺南的;到了開元年間,他再度被貶岳州。數次貶謫,增加了他的生命體驗,也濃化了其詩作的悲涼情思。《唐摭言》卷六載王冷然上張說書云:“相公昔在南中,自為《岳陽集》,有《送別詩》云:‘誰念三千里,江潭一老翁。則知虞卿非窮愁不能著書以自寬,賈誼非流竄不能作賦以自安。當此時思欲生入京華,老歸田里,脫身瘴癘,其可得乎?”王冷然這封書信,本欲讓張說薦賢,說張回到京城之后已忘記了往日的憂患,這是不應該的;但在不經意間,卻點出了非經磨難詩人之詩不能有成的道理。
中晚唐的大政治家、名相李德裕的情形也是如此。在牛李黨爭中,李德裕是最后的失敗者,他先是被貶潮州司馬,接著又由潮州被貶崖州,六十多歲的老人,逾山渡海,長途跋涉,其風餐露宿、艱難辛苦之情狀是可想而知的。“風雨瘴昏蠻日月,煙波魂斷惡溪時。嶺頭無限相思淚,泣向寒梅近北枝。”(《到惡溪夜泊蘆島》)“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登崖州城作》)在這些悲傷感慨思鄉遠望的詩句中,老年政治家那獨特的英雄末路的蒼涼情懷已是呼之欲出了。
唐代有不少詩人,名聲不大,傳詩也不多,就一般情形而言,其得以傳留下來的詩作多是較優秀的詩篇。據陶敏先生考察,這樣一些較優秀的詩篇,往往就是詩人在貶謫期間寫的。如前述神龍逐臣中的韋承慶,今存詩共七首。其《南行別弟》:“澹澹長江水,悠悠遠客情。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南中詠雁詩》:“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短吟低唱,深情綿邈,令人覺無限悲楚在其中。正是這不多的幾首被貶嶺南時的作品,使作者得以躋身于詩人之列而略無愧怍。同時被貶的房融僅存《謫南海過始興廣勝寺果上人房》詩,即流貶途中所作。《全唐詩》卷九九錄章玄同《流所贈張錫》云:“黃葉因風下,甘從洛浦隈。白云何所為,還出帝鄉來。”同卷劉幽求《書懷》云:“心為明時盡,君門尚不容。田園迷徑路,歸去欲何從?”這兩首詩都是作者唯一傳世的作品,前者從詩題即可看出是貶謫期間所作,后者據《避暑錄話》,說是“出守時憤懟而作”。按理來說,作者當日所作決不止這一首作品,但在流傳過程中之所以只留下這一首來,原因可能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此詩質量要高過其他作品,為人喜愛、記誦而得以流傳下來。
以上這些例證,在一定程度上已能夠說明:貶謫對詩歌確實具有一種促進、提升的作用,而唐人的不少好詩,也確實是出于貶謫者之手。不過,就唐代遭貶者及其創作詩歌的總體情況著,上述例證還不算典型:其一,作為詩人,他們的名聲不夠大;其二,所作詩歌數量又太少。詩名不算小,詩作量也夠數的,可以舉出大歷詩人劉長卿來。劉長卿富于才學,而一生命運多舛,應舉十年不第。后來好不容易考中進士,步入仕途,又因剛直犯上,負謗入獄,兩被貶謫,長期處于困頓潦倒的逆境之中。他的一些作于謫居期間的詩多寫得悲涼蕭瑟,令人不忍卒讀。其有名的《重送裴郎中貶吉州》云:“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同為逐臣,客中送客,短短四句,寫盡了被貶者內心的孤獨和惆悵。其《負謫后登干越亭作》云:“天南愁望絕,亭上柳條新。落日獨歸鳥,孤舟何處人。……青山數行淚,滄海一窮鱗。”借落日、歸鳥、孤舟等蕭條意象來突出逐臣的凄涼處境,令人想見其“滄海一窮鱗”的情狀。詩到如此境地,可以說已是感傷得不能再感傷,孤獨得不能再孤獨了,但也僅此而已。讀劉長卿等人的作品,我們的突出感覺是:詩是好詩,也能將人帶到特定的境界中去,但詩味不夠厚重,內里缺少一種更為博大的文化意蘊,缺少與憂患對峙、抗衡的主體意志,因而也就難以令人生出一種悲壯之感來。
悲劇美學認為:人對苦難不只是被動的承受,還在于頑強的抗爭;正是在抗爭中,人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強力才得以勃發,人的本質力量才得以呈現,偉大的悲劇精神才得以產生。“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哪怕表現出的僅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靈感,使他能超越平時的自己。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朱光潛《悲劇心理學》第206頁引司馬特語)反抗表現了人的不屈和人性的堅強,也給文學增添了水石相激的力度。一方面,是苦難毀滅了貶謫詩人的生活,另一方面,貶謫詩人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又反轉過來給予他們以人生、藝術上的豐厚賜予。曾在“巴山楚水凄涼地”被“二十三年棄置身”的劉禹錫說得好:“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浪淘沙詞九首》其八)也許正是這種經磨歷劫、寸心不改、淘盡狂沙、苦覓真金的意志和生命力,凝鑄成就了貶謫詩人作品的精魂,并直接導致了它能“感動激發人意”的美學效果。
那么,哪些貶謫作品具有這種效果?或者說,哪些貶謫詩人更具典型意義?我們認為:中唐貞元、元和時期的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和元稹等可以作為唐代貶謫詩人當之無愧的代表。一方面,他們不僅是當時公認的一流詩人,而且是著名的古文大家:不僅在經學、哲學等方面站到了中唐時代的峰巔,而且在政治活動中走在了貞元元和之際的前列;另一方面,他們都曾因正道直行而數度被貶被遷,都曾在謫居期間創作了大量文學精品:他們的詩文不僅特具如前所述的“感動激發人意”的悲劇性的力量,而且完整、深刻地記述了他們在貶謫期間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展現出了具有哲學深度的執著意識和超越意識,從而將唐代文人生活中最苦難的一幕展現在了我們面前。對此,筆者已在《元和五大詩人與貶謫文學考論》(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一書中作了專門探討,茲不贅論。
(選自《古典文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