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葳葳
蕭紅的《呼蘭河傳》是一部具有現實反映和批判意義的小說。小說傾注了作家的所有情感,反映出東北農村死寂的生存形態以及這種形態中初現的希望與生機,更流露了作家當時的創作心境。小說更用諷刺手法批判了中國底層農民長期形成的強權思想、奴性心理和看客精神。
《呼蘭河傳》是蕭紅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小說以一種“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筆觸描繪了一幅閉塞落后、封建蒙昧的東北風土畫卷,向世人揭露出一種凄苦沉重的社會現實,并對造成這種現實的人性與文化心理作了深刻的批判。
文學總是直接地或間接地反映現實和作家的情感與心境。《呼蘭河傳》作為一部現代小說,自然也不例外,它所反映的現實主要為以下幾個方面:
《呼蘭河傳》選擇東北一個小城——呼蘭河作為背景。那是一個荒涼、閉塞、被嚴寒所籠罩的邊塞小城。這個小城的人們以一種群體的形態生存,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復著單調呆板的生活,除了做一些維持生存的小買賣,看不到其他有關改革和創造的勞動形式。在蕭紅的筆下,這些人并不是具有真正意義的生命個體,他們代代重復并固守著傳統,將傳統的習慣延續到下一代。在這樣的傳統延續中,生命沒有流動和發展,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生存形態。比如文章開頭描寫了一個牙醫廣告的片段。因為是西醫,這位牙醫便掛了一個大大的廣告,而廣告這個充滿現代氣息的東西卻得不到人們的待見。因為呼蘭河的人們已經習慣于要什么就走進去買什么,對廣告自然覺得用不著。更愚昧的是他們對拔牙這種簡單的西醫做法也是無法接受,固守著牙痛吃草藥的傳統。所以小城的人看不慣新生事物,拒絕文明與進步,在蒙昧中過著沒有思想沒有追求的生活。 小說還描寫了一個扎彩鋪的。形形色色的紙人、紙車、紙馬被伙計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那些伙計卻是長頭發的、毛頭發的、歪鼻子、歪眼睛,穿得破破爛爛,使人們覺得生還不如死來得體面。在他們的思想觀念中,反正人生下來都是要死的,所以只要有一點土壤,就算沒有陽光和雨露,他們也能卑微地生存著。因為沒有生產勞動所以沒有物質生活,因為沒有物質生活,所以他們的精神世界極度空虛、無聊。小說用了大量篇幅描寫了諸如跳大神、放河燈、野臺子戲、十八娘娘廟會等所謂的“盛舉”。這些“盛舉”其實都是封建迷信活動,這些迷信活動成了呼蘭河人唯一的精神活動。小說提到的那個泥坑子仿佛就是呼蘭河人精神空虛、靈魂空洞的象征。后來這個泥坑也淹死過豬和雞,作者戲稱這是帶給人們的“福利”,這種看似輕松的調侃和戲謔背后是作家對空洞的呼蘭河人的靈魂的諷刺與否定。
盡管呼蘭河人的生存形態表現出一種死寂的絕望和停滯,但是作者仍然在黑暗中尋找她的精神家園。那有著蝴蝶、螞蚱、冬瓜、矮瓜的后花園,繽紛多姿、生機盎然,是呼蘭河城灰色基調中的唯一一抹綠色,是作者渴望自由與生機的象征。 而小說中的“祖父”更像是呼蘭河的一道曙光一樣,溫暖著作者的心靈。這位祖父有著大多數呼蘭河人所沒有的品格,他慈祥、善良、大方、寬容,像個老頑童一樣,視作者如掌上明珠。當所有的人議論小團圓媳婦的是非時,只有祖父說她是個好孩子,當所有人對馮歪嘴子冷嘲熱諷時,只有祖父去資助他。 可以說祖父是那個時代沉默的反抗者,是一座不朽的精神豐碑。 與祖父同樣有著抗爭精神是磨倌馮歪嘴子,他敢于沖破封建束縛,與王大姑娘自由戀愛并結婚生子。 他不理會人們的奚落和流言蜚語,愛著他的妻子,盡心盡力地照顧兩個孩子,努力地生活著。他的身上體現出做人的尊嚴和戰斗的韌性。這兩位人物的出現說明呼蘭河城并不是無藥可救,還是有希望的。 作者通過對他們的形象塑造表達對美好人性的呼喚和對積極向上的精神的渴望。
蕭紅早期創作的一些作品大都帶有鮮明的揭露社會黑暗的傾向。比如小說集《跋涉》揭露了日偽統治下的社會黑暗,歌頌了人民的覺醒、抗爭,帶有鮮明的進步色彩,后來創作的《生死場》更是因為批判現實,得到魯迅先生的大力支持和高度贊揚,成為左翼作家中的重要成員。1940 年,正值全國抗戰的重要時期,蕭紅卻躲進閣樓,閉門創作與左翼政治化文學軌道相偏離的《呼蘭河傳》。小說自然招致左翼陣營的批評。但是,筆者認為這種偏離是蕭紅坎坷的經歷所致,這種偏離又是當時作家心境的真實流露。就像夏志清的評論:“《呼蘭河傳》的長處在于高度的真實》。”縱觀蕭紅的一生是窮困的、奔波的、短暫的、凄慘的。當時的蕭紅經歷與蕭軍的感情變故,再加上貧病交加,她的心是孤獨而又痛苦的。茅盾在《呼蘭河傳》序言里就曾說;“她在香港是寂寞的,心是寂寞的,正是因為這寂寞,她的一位女友曾經分析他的消極和苦悶的根由,以為感情的一再受傷,使得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詩人, 被自己的狹小的私生活圈子所束縛,和廣闊的進行著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絕了。”正是這種寂寞的心境,使得蕭紅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個同樣沉寂的呼蘭小城。呼蘭河所呈現的那種死寂氛圍和蕭紅當時的心境是高度一致的,正是如此,她得以用一種白描的手法,真實再現了呼蘭河的現實,使社會現實與作家心境融合在了一起。
《呼蘭河傳》在反映現實,流露作家心境的同時,又對現實作了無情的批判。這種批判傳承了魯迅先生開創大道批判國民劣根性這一主題,又有所拓展。蕭紅的批判帶有一種魯迅先生所沒有的凄涼和悲哀感。
蕭紅自己就生活在一個父權制、男權制的家庭。 有著先進民主思想的蕭紅在這樣的家庭里自然而然成為了反抗父權的叛逆者,也因此被迫離家出走,過上了近乎流浪的生活。那個家庭留給蕭紅的是無限的傷痛,致使蕭紅在無數的輾轉和奔波中都沒有想過要回家。在那些看似溫和的語言敘事中,包含著作家強烈的悲憫意識。呼蘭小城居住著一群怎樣的人?他們冷漠、麻木、愚昧、自私,在麻木的生存狀態下,甚至淡化、消解了生命中最寶貴的親情。比如同樣是描寫家鄉現實的《生死場》中,成業因為夫妻爭吵,一怒之下竟將自己的親骨肉活活摔死;金枝的母親總是下意識把痰吐在女兒身上;胡家婆婆的兒子身上有二十幾個傷疤,有的甚至有碗口那么大,那都是他母親留下的。為什么他們對自己的晚輩如此專橫、殘忍?因為長期形成的家長本位觀念在他們的思想中根深蒂固,也形成了他們的強權邏輯:晚輩不能對長輩不敬,但長輩可以對晚輩任意妄為。正是在這種邏輯的支配下,可憐的小團圓媳婦,這個正處在豆蔻年華的青春女孩,因為大方被認為是太出格,因為發育良好被認為不知羞,因為一頓飯吃三碗被認為沒規矩。為了讓她有規矩,讓她聽話,她的婆婆居然用毒打、炮烙、開水燙的酷刑教育她,最終活活被折磨致死。在這里,家長本位的強權思想已經到了荒謬、可惡、喪失人性的地步了。我們從作家波瀾不驚的描寫中深深感受到作家強烈的控訴和無情的批判。
中國農民在長達兩千年的封建統治下,已經形成一種根深蒂固的奴性思想,這種思想嚴重阻礙了社會的發展。 《呼蘭河傳》中的有二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有二伯這個人好吃懶做、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愛說大話,經常被人欺負,又總是去欺負別人,他討厭別人叫他有子,喜歡別人稱他“有二爺”、“有二東家”,但是只有祖父叫他有子他才不生氣,他說:“向皇上說話,還稱自己是奴才呢!總也得有個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見了皇上也得跪下,在萬人之上,在一人之下。”在他的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阿Q”的影子。他們都是被壓迫被剝削的底層農民,因為被壓迫久了,總想去壓迫別人,但是一旦見了“老爺”、“官爺”就害怕。可見,在封建帝制已經被推翻的三十年后,由于物質文化的極端落后,奴性思想仍然像一顆毒瘤一樣植根于貧困農民的意識中,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啊。不僅如此,女性對男權的敬畏思想也是奴性心理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老胡家的大孫子媳婦溫順、善良、勤勞、肯干,卻也總是挨丈夫的打。 但是她卻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滿意足地并不覺得是缺陷了。這句話,可以看出在呼蘭河,男人打女人是家常便飯的事,在男權主義下,女人們不知反抗,逆來順受,因為她們害怕男人。在中國封建倫理道德中,男人是女人的神,是女人的天,在男人面前,女人只有像奴仆一樣伺候男人,絕對服從于男人的意志。小說只用了寥寥數語,卻反映了一種普遍存在,這是一種不合理的存在,是一種畸形的存在。
看客的形象早在魯迅先生的作品中有過淋漓盡致的刻畫。魯迅刻畫的看客往往冷漠、麻木,旨在突出國民劣根的特點。而蕭紅描繪的看客不僅冷漠、麻木、而且喜歡在別人背后議論、嚼舌根,常常成為悲劇的導火索。比如,胡家來了個媳婦,人們像趕集一樣趕著去看熱鬧,那些癱瘓了起不了床的甚至覺得很遺憾地錯過了這一“盛舉”。這些人不僅看別人媳婦的熱鬧,還不忘對人家評頭論足一番,有的說她長得太高了,有的說她太方了不團圓,有的說她笑瞇瞇的也不知道害羞。 他們的評論直到導致小團圓媳婦第一天過門就挨了婆婆的打,聽到小團圓媳婦的哭聲,他們還說早該打了,直到小團圓媳婦被按在開水里燙了三次,他們還只是里三圈外三圈地看熱鬧,沒有一個人為小團圓的遭遇鳴不平。隨著小團圓媳婦的慘死,他們又把目光轉移到王家大姑娘和馮歪嘴子身上,他們的幸福生活惹來了人們的羨慕和嫉妒,大家都說王大姐壞,歪嘴子也受到了人們的冷嘲熱諷。這些喜歡議論是非的看客,他們不僅是看者,也是被看者,在他們中間,形成了看與被看的怪圈。而那些殘酷的行徑、掙扎的生命卻一個個地被忽視,絲毫不會喚起他們的同情,直到那些鮮活的生命無聲無息地消逝,他們也只是看者熱鬧,看完這一波又看那一波。如果說魯迅的看客表現了他們麻木的靈魂,那么蕭紅的看客凸顯出他們扭曲的人性。這種扭曲表現在,他們樂此不疲地去“鑒賞”別人的苦痛個悲劇,并把這種“鑒賞”和議論當做無聊生活中的一種消遣。這是多么令人揪心的一種悲哀啊。作家用她的溫和的諷刺、無聲的批判劍指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面,足以引起世人深思、反省和警醒。
總之,作家蕭紅用她獨特的散文化的敘事風格,像我們展示了那個特定的年代一個東北農村的世態人情,表現出她對現實的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從某一個角度折射出中國農村的普遍現狀,揭露了帶有廣泛意義的國民劣根性。這樣的現實抒寫與批判放在今天仍然有著積極的含義,就像魯迅在《阿Q 正傳》最后一句所說的,阿Q 雖然死了,但他的子孫有千千萬萬。是的,在我們今天,如呼蘭河人一樣活著的還大有人在,國民劣根性還沒有在當代人的靈魂中完全根除。作為活在當下的人們,我們只有汲取前人的智慧、擯棄前人的糟粕,生命才會發展,社會才會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