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藝術電影的群體性探索

王小華

電影《推拿》改編自畢飛宇同名小說，由中國第六代電影領軍導演婁燁執導，實力派演員郭曉冬、秦昊、梅婷、黃璐、黃軒等主演，講述了一群盲人技師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平凡生活、喜怒哀樂。《推拿》于2014年2月11日在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首映，入圍主競賽單元金熊獎并最終獲得最佳藝術貢獻（攝影）銀熊獎。2014年11月22日《推拿》在第51屆臺灣電影金馬獎上獲得最佳劇情片、最佳新演員等六個獎項，并于2014年11月28日正式上映。《推拿》未映先火，在上映前就取得了很高的關注度。而其用群戲取代傳統電影中單一“主線”的結構方式、專業演員與盲人演員配合混搭的選角方式，也是電影中不可多得的獨特之處。

一、在視聽語言上的成功探索

電影《推拿》海報

從1994年的處女作《危情少女》開始，到2014年的《推拿》，這20年間婁燁一共導演了九部作品，《蘇州河》（2000）《紫蝴蝶》（2003）《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等都獲得較好口碑，婁燁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電影藝術風格：關注社會普通人尤其是底層和邊緣人群，表現在堅定/脆弱、忠誠/背叛、真相/偽裝、記憶/遺忘之間游移不定的情感，以及由之帶來的歷史、現實的虛無感，偏愛暴力和性內容，追求肩扛手持的紀實攝影風格，以陰郁的影調來表現對于世界的灰色認知，以及在殘酷外表下對人的悲憫和同情。[1]電影《推拿》基本延續了婁燁的電影風格特征，而將表達鏡頭更加深入群體、表現更加具體性的人群——盲人按摩技師。在文學藝術作品中，盲人按摩技師是極少被關注的群體，而用電影鏡頭表現其情感狀態更非易事。因為電影是一門視聽藝術，需要通過展現主角人物“看見”的世界來表現其內心情感，而盲人技師是一個“看不見”的群體，要如何通過“看不見”來表達“看得見”？這是電影《推拿》面臨的一個極大障礙。婁燁在這部影片中對于視聽語言的運用頗具獨創性，摸索出一套“盲視覺”的視聽影像系統：白天保持正常的拍攝，夜晚運用移軸補光攝影及特殊鏡頭補光攝影，通過日夜轉換和重疊的方式，形象地將盲人眼中“看不見”的世界呈現在鏡頭前。婁燁運用肩扛手持的攝影風格，大量使用鏡頭搖晃、模糊、昏暗、虛焦來表現盲人內心世界的不安、孤獨、恐懼與渴望等復雜情感。而影片在“聽”的處理上十分精確細膩，運用各種富有代表性的聲音表現出盲人群體敏銳的聽覺，具有極強的代入感，對于群體特征的描繪深刻平實。《推拿》在視聽語言上的成功探索在小馬恢復視力的情節中體現得更為具體，在混亂中摔在地上并被暴打的小馬在回去的路上發覺了異常，影片通過色彩忽濃忽淡的大片空白、曲折變形的馬路、重疊晃動的人影造成模糊的視覺影像，配上混雜的背景音，表達的不僅僅是小馬視覺和聽覺上的轟鳴，還有心靈受到震撼時最初的混亂感。婁燁在一則訪談中說道，小馬此時是否真的復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時有了一種開悟的生命體驗。通過攝影技術的剪切與拼貼可以自如地表現人物情感與心理狀態，是《推拿》在電影視聽語言上的一次巨大突破。婁燁的老搭檔、中國內地電影攝影師、剪輯師曾劍也憑借《推拿》這部作品獲得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銀熊獎與臺灣金馬獎攝影大獎，在專業領域獲得極大的認可。

二、群戲中個體情感的表達

《推拿》是一部群體性影視作品，描述了盲人技師這個特殊群體。故事取自畢飛宇同名小說，人物眾多、關系復雜，而婁燁的一貫拍攝手法是含蓄的、模糊的，傾向于將大量的想象空間留給觀眾，再加上“群戲效應”，很容易展現不出原本作品中復雜的人物關系與群戲中不同的人物性格特點。但《推拿》基本上還原了原著人物設定與情節發展，將“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每一位員工塑造得有血有肉，實現了在同一化的群戲中特殊化的個體情感表達，對于群體性作品中的個體表達有極大的借鑒作用。電影敘事打破了原著中一個人物一個章節的平均分配，以最自然的手法將群戲穿插起來敘述，但這極大地考驗了觀眾的面孔識別能力，尤其是對亞洲臉分辨能力較低的西方觀眾。在婁燁的故事中，沙宗琪作為一個感情充沛的人對正常人生活的詩意渴望、小馬作為一個青春沖動的少年對于性愛的幻想，王大夫與小孔的相依為命，徐泰來與金嫣的曲折愛情……我們真實地看到了一個盲人推拿中心里每個人的情感追求，他們是特殊的，但他們又是普通的，他們有著和普通人一樣的追求與渴望，只不過這種追求與渴望被“盲人”這一特殊身份掩蓋了，但不論是徐泰來與金嫣、王大夫與小孔、沙復明對都紅、都紅對小馬、小馬對小孔和對小蠻先后的情感變化，都生動形象地體現出一個普通人的情感生活。從這個角度看，《推拿》既沒有對中國社會的廉價影射，也并不簡單地把盲人闡釋為被壓抑的個體，而用他極富通感的電影語言向我們表達了一個永恒的真理：無論看見還是看不見，愛情本身都不會被錯認。

“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老板是張宗琪與沙復明，張宗琪沉默內斂，沙復明興趣愛好廣泛，有著開朗的性格。屢次相親被拒絕后，他用海子的詩安慰自己：“豐收之后/荒涼的大地/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糧食/取走了馬。”他喜歡詩歌、喜歡跳舞，對于生活有著熱烈的渴望與向往，是一個性格樂觀積極向上的盲人推拿師。前來推拿中心投奔他的老同學王大夫與小孔是一對戀人，二人都是盲人，他們淳樸地相愛著，王大夫希望早日在南京掙到錢，開一家店，讓心愛的小孔當上老板娘，過上黑咕隆咚的本分日子。王大夫的愛情與家庭生活是影片中的一條主線，他對著上門討債的、弟弟的債主拔刀割自己的身體時，其果斷狠辣的表情體現了黑暗世界里走投無路的絕望，這也是影片中小馬企圖自殺后的第二個血腥鏡頭。而小孔的到來，激起了青春懵懂的少年小馬內心深處對于性愛的渴望，他從對小孔身上洗發水的香味感到癡迷，到被張一光引誘進了洗頭房認識了小蠻，把自己對于“嫂子”的幻想轉移到小蠻的身上，到愛上小蠻，恢復視力后與小蠻一起人間蒸發，是影片的另一條主線。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是小蠻在陽光下洗頭發，和回家的小馬對面看著，頭發還濕噠噠地滴著水，背景音樂響起堯十三的民謠吟唱：“媽媽，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一點一點，吃掉我的眼睛。我的世界，只剩下紅色。”小馬似乎對于女性身上洗發水的味道有著執著的迷戀，直接體現了少年對于肉欲某種程度的自我解讀，“壓抑的性愛”是婁燁電影的標簽之一，而在他的拍攝過程中，越來越傾向于讓主角自己做出對這一標簽的解讀，所以我們看到的、他們對于愛情的追求方式具有各自鮮明的特點，這也是群體戲中個體情感表達的最好詮釋。

三、紀實性的社會效果

“盲人們一直擁有一個頑固的認識，他們把有眼睛的地方，叫做主流社會。”婁燁選擇了一個平淡無奇的女聲來做大段的旁白，對于人物的心理活動做出直接的語言描述。盲人與正常人生活在同一個時空里，卻不是同一個“世界”里，他們的世界是黑色的。而《推拿》這部電影，就是要全方位地還原“盲人推拿師”這個群體的生活：（1）他們彼此之間、與正常人之間如何交往；（2）他們如何去愛、如何理解愛；（3）他們對未來、對理想的追求。

電影《推拿》劇照

在開頭的幾十分鐘里，影片向我們細致的展示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工作方式、盲人技師上班時的工作環境與下班后的宿舍生活，他們是與常人無異的，但確因為身體的不便造成了生活中的困擾，都紅的手被門夾這一情節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然而，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不同的，他們也積極地規劃著未來，努力在當下去奮斗、去愛、去追求。愛情是每個人物共同的匯流點：沙復明對都紅愛情的落空，都紅對小馬愛情的落空，小馬對小孔愛情的落空，由這四個人構成了愛情線的主干，延伸出王大夫和小蠻，以及金嫣和徐泰來，幾乎涵蓋了整劇中的盲人角色。他們關于愛情的欲望是天然的，不懂約束，卻又沒有傷害力。影片中有一場戲刻畫得極為動人，小馬和都紅坐在長椅上，沙復明躲在角落。都紅說，“對面過來一個人，碰上了叫做愛情；對面過來一輛車，碰上了叫做車禍。可惜車禍時常發生，而人與人卻總是錯過。”沙復明無意前碰響了風鈴暴露了他的存在，可他們看不見彼此，卻又錯過彼此，這段話是對三人之間愛情的最好描述。沙復明一歲失明，他一再地聽到別人說“都紅很美”，可他不能理解什么是美。沙復明對于都紅的追求，來自他內心深處對美的向往；小馬與小蠻之間的愛情發生得讓人意料不到，起初小馬被張一光拽去洗頭房，完全是因為自己被小孔激發的、無法排解的性欲，小蠻的溫柔讓小馬逐漸敞開心扉，而他的復明，又給了他可以帶心愛的姑娘重新開始的機會。《推拿》被稱為婁燁最溫暖的電影，因為在結尾，他給了小馬希望，給了愛情希望，也給了生活希望。而在“沙宗琪”推拿中心里，除了盲人技師，還有幾個“正常人”，他們與盲人之間的相處是值得探究的，這其中蘊含了兩個群體之間的交流與碰撞。職工與“眼睛看不見”的沙老板之間的相處，前臺小妹與金大姐之間的“分羊肉”之爭，都通過具體略寫的情節將鏡頭投向兩個群體，引發人們的思考。推拿中心的盲人技師既與“主流社會”保留著一份自覺的距離和自我保護，又想要與“主流社會”靠近，淡化群體的特殊性，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用自己的方式維護自尊與信仰。這種矛盾復雜的心理，讓觀眾感到揪心的疼痛。而疼痛之后，是對身體、尊嚴、愛情更高的敬仰。

[1]詹慶生.藝術電影的市場之路及其反思——以《推拿》為例[J].當代電影,2015(1)：2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