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婕婷

電影《萬物生長》劇照
近幾年來,中國影視界刮起陣陣青春的暖風。《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同桌的你》《小時代》《左耳》……青春懷舊在一段時間里成為競相追捧的題材類型,“小清新”似乎成為一種流行風尚和審美情趣。《萬物生長》就是這樣一股青春潮涌動下的產物,但李玉并不滿足于僅僅揭露青春的青澀、叛逆和憂傷,而是將青春里躁動不安的靈魂、荷爾蒙沖動下的罪惡、非理性狀態中的癡狂與瘋癲都統統搬上銀幕,進而刺痛觀眾的神經,講述最真實的成長故事。影片改自馮唐的同名成長小說《萬物生長》,將故事置于培養未來醫學精英的醫學院里,講述了主人公秋水的三段愛情故事,以及他與一群兄弟生猛任性的放肆青春。這群正值生命力旺盛階段的青年男女每天都會見證死亡,感悟人生短暫、生命虛無。當他們面對愛情時,該是怎樣的模樣?這是影片所要呈現的內容,同時生死、愛欲、青春和成長共同承擔起影片傳達的主題。
影片的名字是《萬物生長》,但真正貫穿始終的卻是“死亡”。電影中各種死亡的符號——尸體、頭骨、福爾馬林浸泡中的人體器官等,成為青春年歲里揮之不去的“終極在場”。這些本該在陽光下盡情奔跑,對一切還充滿美好希望的青春主角,只能選擇在滿是骷髏和人體標本的世界里談情說愛,他們在生命中最為旺盛的年歲里面對死亡,認識死亡,深刻體會那個人類無法抗拒的絕望結局。《萬物生長》不同于其他青春電影的地方就在于,醫學院這一特殊的故事背景使得電影中的人物在接受身體情欲啟蒙的同時,不得不順帶接受死亡教育。這就給簡單、明麗、浪漫的青春涂抹上沉重的生命體驗。將青春放在短暫易逝的生命里程中進行考量,更加容易看透現實的殘酷并感悟生命本身的沉重感。
死亡主題在電影一開始就得到演繹,并且貫穿整部影片。緊張嚴肅的考試在青春電影里屢屢出現,這仿佛成為大多數人對青春最記憶猶新的段落之一。但影片《萬物生長》鏡頭一開始就出現的考場,卻展現了常人無法想象的滑稽和恐懼——烈日炎炎中人體解剖學的考試現場,厚樸平生第一次看了所傾慕女孩魏妍偶然間裸露出來的胸部,緊張的一個膝跳反射,厚樸將用福爾馬林浸泡著的裝滿人頭的玻璃缸踢碎。滿地人頭、師生大亂,飛濺起來的人頭砸向慌亂中的人們。混亂而緊張的狀態奠定了整部電影生猛的基調,主要人物隨著人頭砸向的方向一個個被介紹出來——秋水、辛夷、黃芪、厚樸,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開始了他們混雜著死亡與欲望的青春之旅。據原著作者馮唐介紹,這是他就讀醫學院時發生的真實事件,只是人頭沒有飛起來。導演李玉就此做出了藝術的夸張處理,以展示生命的歡騰狀態以及醫學院學生面對死亡時的淡定從容。隨后的敘述中,頭顱、骷髏、尸體等表示死亡意識的符號俯拾皆是,包括黃芪發泄對厚樸的憤怒時的對象、大學男生宿舍里的挑釁方式,厚樸所謂防身用的尸骨,這群年輕稚嫩的學生將死亡看作再習以為常不過的事情。人類必死的信號從影片開始就已發出,并不斷縈繞在人們心中。
影片自“死亡”開始,也終結于“死亡”。主人公秋水的初戀女友小滿作為一種感覺符號一直存在于影片的隱形敘事中,在電影的前半段,小滿充當著為錢財而離開秋水的情感背叛者。但是影片后面,小滿病故使事實真相浮出水面。死亡成為二者得以重逢的契機,同時也是永遠的訣別。隨著初戀女友的死亡,秋水徹底告別了那段青澀的夢幻時光。而影片結尾處,胡大爺的追掉會上,已過而立之年的那群醫學院大學生齊聚一堂,在悲慟哀婉的死亡場景中他們終結了自己的青春。秋水在追悼會上解釋了自己之所以離開醫療崗位的原因:“親眼看到一個卵巢癌晚期病人,像一堆燃盡的柴火一樣慢慢熄滅。又在柴火熄滅后,身影又出現在病房里。”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當能夠伸手觸碰到死亡的時候,我們該怎樣活著呢?這是秋水的疑問,就像他對胡大爺說的:“平時看您老總是生機勃勃的,真以為您能長生不老呢。”即使知道死亡的結局,仍舊生機勃勃地活著,也許這就是答案。
與“死亡”并置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便是“情欲”。在死亡所造成的創傷面前,愛成為有效的治愈方式。然而,李玉只是將青春的純愛處理成小滿那個虛無縹緲的身影晃動中,并非實實在在、能夠觸摸得到,那么因愛而產生的性欲的沖動便成為表現成長過程中最獨特最鮮明的生命體驗。青春電影好像總是離不開戀愛、欲望沖動、早孕或者墮胎這些促使身心疼痛的事情。在《萬物生長》中也不例外,李玉通過秋水成長過程中出現的完全不同的三位女性來共同完成男性生命中情欲與純愛糾葛的幾種可能。
秋水是一個富有才華、出口成章、思想復雜,又干了不少壞事的“渾小子”。影片以秋水這一男性視角進行敘述,是李玉執導電影的一個突破。可是當我們細細品讀后會發現秋水有著強烈的女性氣質,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如水一般綿軟、柔情,缺少擔當。與厚樸、辛夷、黃芪不同,秋水是帶有詩一樣氣質的文藝青年,他的成長離不開女性的滋養和教育。
小滿是秋水生命中純愛的幻象。與小滿的純情戀愛使秋水同白露相愛四年的時間里仍不能忘懷,小滿在曾經的那個夏天坐上了處長的大奔,留給秋水的除了“性感的大奔屁股”之外還有老柴的《悲愴》磁帶。小滿留給秋水的記憶和影像是模糊的,揮之不去卻又頗不真實。影片沒有給過小滿正面的鏡頭,只是通過秋水對那個夏天不斷進行的美好回憶來呈現秋水的無法忘懷。可是當小滿一次次打電話想要見到秋水時,卻遭到了秋水一次比一次更為激烈的拒絕。秋水愛著小滿,也排斥著小滿,自此可以看出秋水性格的復雜性和軟弱性。
情欲的放縱明顯地體現在白露和柳青二者身上。如果說秋水與小滿的愛是純粹的精神之愛的話,那么秋水與白露則僅僅是尋求感官刺激的肉體之歡,秋水對白露的情感中,性明顯比愛要多一些。影片幾乎沒有表現秋水與白露精神上的對話,白露靠立拍得相機的追蹤和監視試圖將秋水時刻留在身邊,但是白露恰恰忘記了真愛靠的是心心相惜,而非外在強加的繩索控制。所以,秋水很容易就被外表婀娜多姿近乎妖艷、經歷豐富老練圓滑的柳青迷惑,并且在這場戀愛中徹徹底底地被柳青擊垮。就像影片中柳青咬牙切齒說出的那句“我要用盡我的萬種風情,讓他在將來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內心都無法安寧”,這是何等的心機,又是何等的悲愴。痛徹心扉的表達將這場戀情定下了不同尋常的基調。柳青豐滿的身體將秋水誘惑得神魂顛倒,最終二者在與世隔絕的荒漠中完成了結合。肉體上的激烈碰撞是短暫的,激情過后剩下的只有落寞和遺憾。柳青,一個混跡社會的熟女,利用自己的嫵媚多姿、性感妖嬈實現了她最初的心愿:讓秋水在不和她在一起的任何時刻,內心都無法安寧。影片最后,秋水辭去醫生這一神圣的職業,而選擇做一個平庸世俗的書商,身份的降級使這位曾經的高材生能夠平等地與身份履歷并不純潔的柳青在一起,這是導演的策略:讓秋水與柳青的愛情多了一份真摯,而少一些情欲。青春時代的意淫對象終于可以擁入懷中,這種藝術處理雖未免牽強,卻也無可指摘。
導演李玉曾表示:“以往的青春片純愛太多,但其實很多人經歷的青春并不是那樣,所以這部片子是還原更真實的青春。”[1]李玉的意圖并不是要給觀眾講述一個多么打動人心的青春故事,而是消解了青春的實際內容,呈現最真實的青春形式,她認為那種儀式感才是屬于青春的全部內容。所以她用晃動著的運動鏡頭,混搭動畫風格,大段的配樂,來展示電影人物劇烈起伏的情感情緒,他們打群架、醉酒、吼叫、摔東西,瘋狂地愛戀,拼命地接吻,又在眾聲喧嘩中獨自撫慰著哀傷。青春的任性妄為、兇猛強悍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相信很多觀眾都對影片后半部分秋水一行人與華清男的那場混戰印象深刻。一定程度上,打群架幾乎成為青春歲月里一個象征性的符號,青春的躁動不安膨脹到必須拳腳相加才能得以平息。《萬物生長》之所以成為虎狼之作,除了影片中大量的性愛片段之外,還體現在這群血氣方剛的男青年粗劣的言行舉止上。他們時常爆粗口,偶爾還會偷襲、群毆,與華清男的混戰就起因于并不地道的一次群毆。在張楚《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歌聲中雙方開始了這場“惡戰”,“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里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微笑,摟摟抱抱這樣就好……”悠揚的歌聲,加上慢鏡頭的運用,將本讓人膽寒的一次群架處理得溫暖人心,每個人都把自己最丑陋也最真實的面孔顯露在鏡頭里。這場架整整打了一天,青春隨著身體力量的發泄逐漸遠去,放縱不羈的靈魂終于在身心疲憊后得到平息。
如果說打群架是放肆青春的標志性事件,那么打胎、蹦極、醉酒而晚歸翻墻、瘋狂地砸酒瓶子等則代表更加生猛、任性、意氣用事的青春。白露用極限跑步的方式促進宮壁的脫落,又用整書包的安全套結束了持續幾天的極限運動;秋水大喊著“抱緊我”與柳青做出生命的跳躍,也在蹦極之后感情迅速升溫;秋水、黃芪、厚樸等醉酒晚歸,報復性的“尿大奔屁股”,翻墻進宿舍,打碎暖水瓶……而617全寢一起瘋狂喝酒、大罵、砸酒瓶子的片段則將青春的任性妄為推向了高潮。每一個人的青春都是不可復制的存在,但那種激情澎湃、暗潮涌動的力量卻如此相似,就像“梵高筆下的向日葵一般,開得嬌艷異常、開得莫問前程,卻終究躲不過下一秒的枯萎和破滅”。
最后,青春在荷爾蒙的釋放中漸行漸遠。而立之年的醫學院學子們紛紛選擇了最現實、最平凡的事業和愛情。秋水只做了一年的醫生就辭職賣起了書,成為平庸的書商;黃芪終究沒有選擇醫療事業,和胸大無腦的女友娟兒結婚,做起了世故的公務員;厚樸因收紅包出事,去國外飛黃騰達;白露在學校附近開了家餐廳,生兒育女,與華清男過著幸福的生活;似乎只有辛夷繼續堅持曾經所學,成為一名醫生。醫學院培養的社會未來的醫療健將,“白衣天使”大都選擇逃離神圣的醫生職業,放棄青春年月里8年的堅持,這無不是一種可悲的嘲諷。曾經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青春男女們,在胡大爺的葬禮上相遇,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歸于平靜,無論多么兇猛的青春都終將逝去。
李玉此前執導《蘋果》《觀音山》《二次曝光》都是女性視角,《萬物生長》以男性視角講述,其中穿插女性視角,是李玉的轉型之作。原著《萬物生長》一直被譽為中國版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影片相較原著改動很大,但保留了馮唐原著中的酸爽勁兒,電影中飽含著李玉真切的生命體驗和青春烙印。在青春電影這一類型中,《萬物生長》顯得有些另類,這是因為影片將青春與死亡并置,與情欲糾纏,記錄人的原始生命力的沖動,并在沖動之后獻上一曲浸透著莫名哀傷的散碎歌謠。青春如此,人生亦如此。
[1]萬物生長[J].電影畫刊(上半月刊),2015(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