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遠坤
一群本應在家安享晚年的老人,依然常年四處奔波,在大中城市里做著年輕人都不愿涉足的臟苦累的體力勞動。如今的高齡農民工,絕大多數是上世紀90年代左右就外出打工的第一代農民工。為了躲避勞動保障部門的年齡檢查,他們甚至不得不染發、持假身份證。是什么讓這群老人在進入“知天命”之年時仍然在城市的角落里出賣體力?他們或是為了補貼家用,或是因為沒有養老保障。這是他們的無奈,也是時代的悲哀。高齡農民工頤養天年的未來在哪里?政府有關部門該怎樣保護他們的合法權益?
高齡農民工群體的生存狀況
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10年,50歲以上農民工有3124.8萬人,占比12.9%,而2014年這組數字分別提高到4684.6萬人、17.1%。短短5年,我國高齡農民工就增加了1559.7萬人。讓數量如此龐大的高齡農民工安享晚年,顯然不是一個容易解開的“困局”。
64歲的蘇老伯雖然過了退休年齡,但因為擔心養老沒保障,他依然每天到省城的散工市場攬泥工活。每天早上,他照例在骯臟的三輪車上支塊木板坐,車上有他的泥工活全套工具,一邊抽煙一邊等著雇主點工。
蘇老伯是郊區人,上世紀90年代,中年力壯的他洗腳上田,先是南下深圳打工,成為建筑工地的搬運工。他曾頗有些自負地對年輕的打工者說:“深圳的大工地都留下了我數不清的腳印和汗水?!币换?0多年過去了,蘇老伯手腳不靈便了。“年紀大了,找工作哪里還有人要?所以就決定單干了?!睆倪@時起,蘇老伯就騎著自己的三輪車,幫人裝修房子做泥工。
蘇老伯心里清楚,年紀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從前,他背100斤的材料走上8樓,大氣都不喘,現在背100斤的東西,途中要休息兩三次?!安荒芡诵莅?,擔心不夠錢養老。現在最希望的就是少生病,能多干幾年?!碧K老伯對中年的工友說。
人年紀大了,病痛總會在不經意間來襲。老趙已過60歲了,但他還在一家樓盤工地做雜工,每天負責搬運陶泥。和他同歲的一個叔伯兄弟,因是國有大廠的技術工人,每月都有3000多元的養老金打到他的銀行存折上,病了還有醫保,可以安心養老了。老趙說自己沒這樣的好命。
59歲的裝修工柳師傅工作的地點,在一處新落成的樓盤,當下正趕著將房子裝修好,迎接新業主。柳師傅所在的這個裝修團隊里,10個人中有7人超過50歲,年齡最小的就是他17歲的兒子。父子兩人一起做瓷磚工,兒子負責切磚,父親負責貼磚。
長年在裝修工地上工作,柳師傅身體大不如前,否則他也不會讓兒子棄學來打工。做裝修這行,每天能賺二三百元,收入還算不錯。看著一旁拿著鋸齒切磚的兒子,他希望孩子繼承父業,但兒子卻撇撇嘴說:“太辛苦了,做一段時間準備去工廠打工。”
對于兒子的打算,柳師傅表示理解,做他們這行太累太苦了,還天天一身臭汗,成家都成了“理想”。柳師傅坦言,他們這一輩出來打工時,年紀都是三四十歲,可時間過去20多年,身邊仍是這一群中老年人,以后恐怕更難找到年輕人來干苦力活了。
以農民工為主體的億萬中國產業工人,以其勤勞、堅韌的精神為中國乃至世界創造了巨大財富。他們常年勞作,吃苦多,奉獻大,保障了城鎮二三產業的持續發展,為工業生產的飛躍發展,城市建設的日新月異,第三產業的興旺發達,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由于高齡農民工大多從事的是技術含量較低的建筑行業和服務行業,很少有精力去考慮自己的養老問題。即使有參保意識,但社會保險所強調的連續性、穩定性也會成為他們的大難題?,F在的年輕人大多不愿干這種單調枯燥、工作時間長的體力活。偏偏企業為了節省成本,不愿意改善勞動條件,導致勞動力流失非常嚴重,每年招工都成問題。
越是重體力活,人身及財產安全越需要得到保障。然而,實際情況卻不容樂觀。從當代中國農民工的平均水平看,58.7%的農民工沒有簽勞動合同,相當一部分農民工工資仍然遭到拖欠。據工會部門調查,高齡農民工不能及時領到工資的并不少見,每年過年前發生的跳樓討薪事件也此起彼伏。從目前中國各個社會群體的情況來看,最需要養老保險和其他保險的,就是農民工群體??煽傮w來說,農民工參加養老保險的比例偏低,這個群體有個特殊的職業特征,就是高流動性。而高齡農民工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法律意識淡薄,當自己的權益受到侵犯時,往往很難有效地進行維權。
工會部門的調查顯示,尤其是建筑工地有41%的農民工每日需工作10小時以上,這對高齡農民工的身體健康狀況提出了挑戰。同時因為戶外工作環境無法人為控制,當遇到惡劣的天氣狀況時,農民工的健康和安全便受到很大威脅。
2014年夏,全國多地出現環衛工人因熱射病致死事件,高溫高空作業一度被勞動保障部門禁止。每年的霧霾期間,更使戶外作業的工人們內心蒙上了一層陰影。然而,從全國情況來看,僅有28.5%的農民工辦了工傷保險,17.6%的人有醫療保險。當身體出現狀況時,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得不拿出平日的積蓄來治病,更多的時候則因為治病費用高,一些農民工只能放棄治療。
高齡農民工群體的養老困局
關于農民工群體的權益保障問題,近年來備受外界關注。相關研究多次提及該群體內部的結構變化,比如80后、90后新生代農民工一度引起熱議,他們的價值觀以及訴求也一度成為熱門話題。研究者探討此變化對中國社會問題的影響,并推動政策革新以適應新的形勢。與此同時,與新生代農民工相對的高齡農民工,則在有意無意中被忽略,在農民工仍然是弱勢群體的今天,后者的生存狀況其實更值得關注。
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教研室主任郭偉和教授指出,學界一般將農民工群體細分為第一代農民工(高齡農民工就屬于該群體)和第二代農民工(或稱新生代農民工)。兩個群體雖然都被外界視為農民工,但是在人生理想、社會期待、工作態度上有著很大的不同。體力勞動量大且工作環境比較惡劣的建筑業和一些低端服務業,如今已經很難招到第二代農民工,只能靠吃苦耐勞且精神相對更強的第一代農民工來填補這個空缺。
有關政府部門2009年至2012年的數據顯示,高齡農民工的總量和占比持續處于上升趨勢。從具體行業看,高齡農民工從業以制造業、建筑業和服務業為主,其中尤以建筑業為重。《2013年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從事建筑業的新生代農民工(1980年以后出生)所占比重大幅下降,不及老一代農民工(1980年前出生)的一半。這樣的變化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稍作分析卻也在情理之中。像建筑業這類重體力勞動因為相對辛苦,文化水平比父輩高的年輕農民工大多不愿干。而從用人方面的角度看,在用工荒問題日益突出的情況下,雇傭高齡農民工的確是一個不錯選擇。
雇傭高齡農民工現象雖然普遍,但它所引發的社會問題也顯而易見。致力于農民工維權二十余年的周立太律師指出:
其一,高齡農民工從事重體力勞動安全風險更高,而相關保障基本空白。事實上,無論年齡大小,建筑行業農民工未簽訂勞動合同的比例一直居高不下,很難享受到工傷保險。而高齡農民工這方面的困境顯得更為突出,因為按照現有法律規定,60歲以上的工人不能享受工傷待遇。這一規定引發的爭議至今沒有得到解決,在一些個案中,超齡農民工的工傷認定雖獲得司法支持,但總體來看各地并未形成共識。
其二,農民工養老問題日益突出。前些年高齡農民工作為一個社會問題被媒體報道,涉及的主要議題便是養老。當時對重慶開縣某打工村的調查顯示,全村300多名50歲以上的農民工中,僅有1人由用人單位繳納了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其余人到了國家法定退休年齡(男60歲,女50歲),只能領取80元/月的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2013年初,媒體預計高齡農民工的養老問題將在5年內集中爆發。可如今問題有加劇之勢,凡此種種皆在提示,高齡農民工群體的權益如何保障,已經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問題。
媒體報道提到了高齡農民工群體就業的一個細節,為應對勞動監察部門的檢查,有的農民工持假身份證得以留在工地,有的走進理發室將白發染黑。執法者可能陷入兩難,但一刀切地禁止他們工作也不合適,應對這種狀況顯然需要更高層面的考量。事實上,高齡農民工現象過去一直受到包容,究其原因不難理解,外出打工是這些花甲老人為數不多的出路,斷了這條路結果會怎樣并不難想象。
“養兒防老,積谷防饑”,在傳統的觀念里,居家養老模式成為農民工沒有選擇的選擇。然而,當老年農民工被迫返鄉之際,其子女又重復著上一輩“昨天的故事”。這些“沒攢下錢”的返鄉農民工迅速轉變為“空巢老人”,承擔著從事農業勞動和照顧孫輩的雙重義務,勞力又勞心,“退休”又從何談起?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标P注高齡農民工這個弱勢群體,也是各級政府“執政為民”理念的重要體現。因而,政府必須切實負起責任來,把老齡事業發展納入當地經濟社會發展規劃,進一步完善以最低生活保障為重點的社會保障制度,逐步形成以政府為主導、以居家為基礎、以社區為依托的養老機制,為返鄉高齡農民工“保住基本、兜住底線”。
十八大報告提出,要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大力發展老齡服務事業和產業。破解農民工養老困境,無疑是最大的民生工程,黨和政府應當迎難而上、積極作為,以實際行動讓“老有所依、老有所養”不再是一個夢。
農民工權益保障一直是社會焦點問題。高齡農民工的權益保障作為問題的一部分,之所以格外受關注,是因為這一群體的權益保障需求更加迫切。眼下,要實現全方位保障農民工權益可能并不現實,畢竟這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工程,它涉及包括資源分配在內的諸多制度層面的調整。然而,率先保障高齡農民工群體,為其構建一條綠色通道,顯然相對具有操作性。如果說,農民工權益保障是一個公共服務問題,那么高齡農民工權益保障則是一種底線保障,包括企業、政府在內的有關方面該承擔起自身的責任。
高齡農民工群體的養老對策
高齡農民工雖然工齡很長,卻基本沒有參加城鎮職工養老保險。原因究竟何在?
一方面是相當多高齡農民工參保意識不強,務工方式以打短工為主,流動性大,參保難度大,并且與社會保險有關的手續麻煩,中斷后經常無法補繳的缺陷有關。即便企業給農民工上了保險,而相當多農民工往往會選擇退保。有研究表明,廣東省農民工的城鎮退保率長期維持在95%以上。更關鍵的是,這些高齡農民工以前沒參加職工養老保險,現在再參加,也滿足不了領取養老金所需要的15年參保時間。2013年一項針對武漢市和南寧市農民工養老保險參保行為的調查顯示,50歲以上農民工參保職工養老保險的比例是零,而50歲以下的各年齡段都在50%以上,情況相對要好得多。
另一方面,高齡農民工主要參保險種為城鄉居民養老保險(在農村的前身是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其建立時間不過短短幾年。雖然高齡農民工不少已建立了個人養老保險賬戶,但其賬戶資金存量有限,且沒幾年就將退休或者已經退休。根據“多繳多得”原則,他們的養老金不僅比同年齡但始終正常繳費的城鎮退休職工要低上一大截,也要比將來的農村退休者低許多,甚至有的高齡退休農民工每月僅可領取80元。
現實是,城市很難為所有進城農民工提供在城市體面而穩定的就業崗位和可靠的收入。因為務工收入較低,不少進城農民工有強烈的獲取現金的愿望,很少有農民工愿意交“三險一金”,而沒有“三險一金”的農民工又很難在城市體面地安居下來。因此,一部分進城農民工只有兩個選擇:留在城市,生活面臨窘境;或者返回農村,從事農業勞動。
近兩年,國家兩個重要舉措讓農民工在養老方面有望緩解后顧之憂:一是新型農村養老保險和城鎮居民養老保險兩項制度“并軌”,在全國范圍內建立統一的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制度,這讓在兩地都繳過費的農民工參保者保險關系可以轉移。二是只要參加職工養老險滿15年,即可從城鄉居民險轉入職工養老險,在60歲后享受相應的待遇,這使得農民工的養老保險水平有望接近城市職工。
必須指出的是,這兩項措施的受益者主要是壯年以及更年輕的農民工。主要原因是他們的參保意愿相對較高。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時間在退休之前參保職工養老保險并繳足單位和個人應交納的15年保險金。隨著國家在整個養老制度方面的不斷投入和規范,相信在新一代農民工60歲的時候,養老問題有望逐步得到解決。
相比起年輕一代的農民工,老一代農民工在養老問題上卻很難從國家的新政策中受惠,處境依然嚴峻。高齡農民工在養老問題上恰恰處在了前述兩個政策的盲點,這種“兩頭不靠”的狀況,使得高齡農民工在養老問題上處于窘迫狀態,不得不在高齡的時候依然出來打工,做重體力勞動。
有關方面專家認為,政府需要從現在起逐步做成兩件大事:其一,沒有養老個人賬戶的農民工,到了法定退休年齡,直接全部納入新農保(個人不再另行繳費);其二,抓緊建立農民工養老保險個人賬戶累加、結算、轉移支付平臺,把高齡農民工可能分散于多地的個人養老賬戶資金全部激活。如果能在5年內把這兩件大事扎實做成,推遲高齡農民工養老難題的爆發還是有可能的,至少高齡農民工養老問題可以得到明顯緩解。
國家有必要劃撥專項資金解決高齡農民工養老問題。對此,資深保險專家、全國政協委員、宏利金融(香港)高級區域總監龍子明提出了一個方案:建議參照2013年享受農村低保待遇月人均保障標準100余元,城市低保約月人均保障標準240余元的標準,對第一代農民工退休后50歲到65歲者,經資產審查,符合資格者月領取220元的農民工退休津貼;退休后在65歲以上的,經過資產審查,符合資格者可領取每月260元的農民工退休津貼。以我國50歲以上農民工數量3600萬人計算,年總預算將達到950多億元。
破解農民工養老困局,更需社保制度發力。出臺《農民工參加基本養老保險辦法》只是解決農民工養老問題的基礎性指導意見,還需一系列的運行機制、經費保障等實施細則的跟進,重點解決跨省流動人員的養老保險和其他保險關系的轉移和接續問題。例如,盡快實現“一卡通”,實現全國結算,解決農民工社保關系轉移難的老大難問題。國家有關部門利用網絡技術,將社保資金統籌收繳,統籌發放,既避免地方做假賬,侵占挪用社保基金,又有利于參保者轉移社保關系。對于農民工來說,退休養老的地點,應該是可選擇和調換的,他們的退休金應該是由其選擇養老所在地發放,待遇按照各參保地的省級平均水平和繳費年限計算??傊?,本著因地制宜,方便勞動者的原則,他們異地養老的問題方可迎刃而解。
希望不久的將來,逐漸老去的一代農民工能夠共享改革成果,新生代農民工能融入城市。每個勞動者不再受到性別、身份、出身、地位、職業、財產等各種附加條件的限制,都可以享受到平等的生存權和發展權,實現黨的十八大報告中所提出的全體公民的“權利公平、機會公平、規則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