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著，寫下云朵

文_劉 潔

我活著，寫下云朵

文_劉 潔

1

認識張喻的時候，我剛到電視臺上班，每次外出采訪都會留意是否有適合她的工作。可惜在我們那個小城，工作機會非常有限。

她是腦癱患者，也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坐輪椅的女孩。因為兩歲時的一次高燒，她的雙腿嚴重變形，手也僅有兩三根手指可以活動。如果不是坐著輪椅，這是個多么漂亮又青春的女孩啊！她的雙眸明麗動人，人長得清純可愛。她靠著那幾根可以活動的手指完成了大學學業。我看過她寫的字，工整秀麗，超過很多雙手正常的人寫的字。

周末沒有采訪任務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來。想到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看書，日子像一泓安靜的水，清澈透明卻也寂靜寂寞。而我是個一天不運動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的人，一想到這兒，我就想去看她，想帶給她一些聲音。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張喻家在一棟陳舊的家屬樓的七樓。每次走在那幽暗的樓梯間里，我腦海里都會浮現出她堅持自己扶著樓梯扶手上樓的情形，只上一層樓，她的額頭就已布滿細密的汗珠。我在一邊跟著，覺得時間是那樣的漫長。她累了，便把整個身子倚靠在樓梯的扶手上。樓道里的燈熄滅了，我的眼眶濕潤起來，怕她察覺我的異樣，我便趕緊用快樂的聲音跟她說話。

我說：“你以前上學的時候，每次回來都要這樣爬樓梯嗎？”

“嗯，以前要花好長時間，現在可快多了……”

站在七樓，俯視樓下的院子，過道邊支著桌子打麻將的都是老人家，這個院子不大，看不到孩子們嬉戲的身影……我莫名地難過起來。在張喻的世界里，是沒有奔跑和游戲等字眼的。

夏天的過堂風舒爽無比，我靜靜地佇立在她家門口，輕風拂過身體，心中有個念頭—即使她不能像我一樣站著感受她家門口的夏日清涼，我也希望有一天她能走出這個已經待了二十幾年的房間，走到廣闊的社會中去。

每次我輕輕地敲門，在屋外叫著“張喻”，只要一聲，她就在屋里高聲答應：“哎，你來啦，我這就來開門……”聲音里是滿滿的愉悅，似乎她在房間里，就那么一直等著我似的。

我在門外靜靜聆聽著輪椅摩擦地面的聲音，從臥室慢慢到客廳。她怕我等急了，一邊轉輪椅，一邊叫我的名字，隔著門跟我說話。

有時天晚了，她會像小孩一樣跟我撒嬌：“反正你回去也是一個人，就待在這里吧，我們還可以再說說話……”她眨巴著大眼睛望著我，依依不舍的眼神瞬間使我的心變得柔軟。

我們在夜里說話，她明亮的眼睛依戀地望著我，似乎要把整顆心和盤托出。

她訴說自己在網上認識的男孩兒。年輕的女孩兒原本擁有著美好的憧憬，現實卻讓她把一顆心低進了塵埃里。這是沒有被塵世污染的心靈，卻悲傷得無法開出嬌艷的花來。

我出主意，說安慰的話，又覺得自己的安慰蒼白無力。我不是她，無法真正感受那種痛楚。

她還跟我講開過的補習班，講自己給學生講課時的興奮。她曾收過五個小學生，給他們做課外輔導，但終因身體狀況又停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只記得半睡半醒間依稀聽到她在說：“我一定會再做嘗試……”

2

某次，領導讓我們策劃選題，我腦中忽然有靈感閃現。我想給張喻做一期節目，以“正能量”為主題。我眼中的她，從來沒有過一絲怨尤，她一直在努力，盡管過程那樣艱難。

我把選題跟同事商量后，決定去做這期采訪的準備工作。面對著攝像鏡頭的張喻談笑自如，思路清晰，不時有閃動著獨特思想光芒的言語撞擊著我，甚至連在一旁攝像的同事也聽得激動不已。

可是那一次的選題卻未能通過。為此，我還直接找了臺長，他說這樣的事情太多，沒有新聞價值。

對此，我一直無法釋懷。平心而論，面對張喻，我從來沒有半點兒同情、憐憫，我眼中的她有著純潔又深邃的思想，她是我最積極樂觀的朋友。

3

因為這次節目沒有播出，我有點兒羞于面對她，所以我有些日子沒有再去看她。

可她在電話里的聲音依然那樣快樂：“是不是太忙了？你都好久沒來啦！”

我遲疑著答應：“嗯，是太忙了……”

可我現在如此后悔，我后悔還在小城的時候沒有多去看她幾次，多陪伴她幾次，多跟她講講我所看到的、聽到的、經歷過的事。

是否是自己曾離開故鄉太久，又或是自己的一顆心已然脫離原本異常安逸與安穩的人生軌道。某天，遠走的我回到小城里，看到身邊的人們安逸得心安理得，可我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辜負了時間。對此，我毫無辦法，只能再次離開。

在火車上，跟張喻發信息說我離開了。

她說：“無論你身在何處，最重要的是安放你的心……”她是懂我的，這一句話，讓我的遠走找到了某種名正言順的理由。

新單位的面試出奇的順利，抱著順其自然的心，結果出乎意料的好。我也了解了自己需要的是那樣少，不過是想尋找一個地方，可以安放內心—不孤單，不焦慮，不辜負，不浪費，讓青春按照自己所想的樣子，往前走去，平穩、篤定，如此而已。

新工作異常忙碌，常常加班加點，有時張喻會在QQ上問候我，也會給我發信息，可我太忙，幾乎從來沒有主動找過她。某個周末，我發現她在網上為我寫了一篇名為“我喜歡你，劉潔”的文章，靜靜地看完，熱淚盈眶。這是第一次，一個同性朋友這樣真誠地喜歡著我。

我想起她對著鏡頭，快樂地說：“雖然我的身體受到了束縛，可是我的心靈會飛得更高、更遠。”

她說：“我第一次走進學校，見到那些陌生人，我特別害怕，最初的幾天都是媽媽陪著我上學。后來一個老師說：‘不管什么人，要獨立都不僅僅是生活上的獨立，更是心理上的獨立，精神上的獨立，不要把你的精神寄托到某個人的身上，自己要給自己力量，要堅強。’”

……

我說：“我要用我的生命，寫下云朵。我一定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再次站在你家門口輕聲敲門，大聲叫你的名字，我會看到你笑容如初，我們在你的書房里熱烈交談。而這些云朵，我寫下的每個云朵，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所有我去過的地方，所有我遇見的人，所有我經歷的事，所有的，我的悲傷和歡樂，都要向你傾訴，無一遺漏。”

圖/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