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彬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已經結束70年了,曾經遭受戰火洗禮的歐洲與亞洲卻面臨截然不同的境況。在歐洲,法德實現和解并領導歐洲走上了一體化道路,樹立了當今世界區域一體化的典范,德國重新獲得了尊重;而在亞洲,日本與中、韓因歷史問題(以及與此相關聯的領土問題)爭端出現了尖銳對峙,文攻武衛成為東北亞國際關系的新常態,歷史和解遙遙無期,區域一體化更是困難重重。在國際層面,國際社會對歐亞兩個戰場的歷史認知也有天壤之別。德國納粹的罪行已經永遠地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而日本卻還堂而皇之地為侵略歷史狡辯、為戰犯立碑。除了中韓等國家對日本歷史問題進行堅決反擊和反制之外,國際社會大多數國家采取了漠不關心的態度,它們更愿意把日本與中韓之間的歷史爭端視為東北亞地區的內部矛盾。本文嘗試從更深層次探討國際社會在日本歷史問題上的認知狀況,闡明日本歷史問題并非只是東北亞的區域問題,更是一個國際問題,國際社會應當予以高度關注并就此開展合作。
日本的歷史問題歸根結底是如何認識侵略歷史的問題,屬于歷史觀的范疇,具體包括日本在慰安婦、靖國神社、歷史教科書等與侵略歷史相關問題上的認知態度與行為。與戰后德國歷屆政府對歷史的徹底反省不同,日本對侵略歷史的態度自始至終都很曖昧,缺乏真誠道歉和徹底反省。20世紀50年代初,在日韓舉行的建交談判中,針對韓國提出的戰爭索賠問題,日本反而提出韓國應當償還被盟軍沒收的、在朝鮮半島的日本人私有財產,甚至聲稱“日本對朝36年的占領對朝鮮人民是一種恩惠”。①[韓]金榮美等:《東北亞歷史資料叢書8:預備會談~五次會談》,首爾:東北亞歷史財團,2008 年,第 199、230、284 頁。曾在1957、1958年兩度組閣擔任三年多首相的岸信介在回憶錄中寫道:“當時我認為,對于戰敗這一點,我們對日本國民和天皇陛下是有責任的,但對美國沒有責任。……可能有人會說,這是侵略戰爭。但我們必須把自己的觀點留給后代:我們是被迫同美國交戰的。”①[日]岸信介、矢次一夫、伊藤隆著,周斌譯:《官場政界六十年:岸信介回憶錄》,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53頁。可見,今天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認知并非因年代久遠、有遺忘才出現,而是在戰后初期就已露端倪,只不過當時受害國出于各種考慮,在未徹底清算日本侵略歷史的情況下便與之實現了關系正常化,這就為后來與日本的歷史問題爭端埋下了隱患。隨著1982年日本的歷史教科書事件、1985年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參拜供奉有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日本美化、否認侵略歷史走向公開化與官方化,與鄰國的歷史問題爭端便一發而不可收。冷戰結束后,除了1993年“河野談話”和1995年“村山談話”正視了侵略歷史之外,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總體認識日趨右傾化,小泉擔任首相的5年間連年參拜靖國神社,安倍晉三第二次出任首相后也參拜了靖國神社,還指責“河野在慰安婦問題上并未堅守信念,給后代留下了巨大的禍根”②[日]「安倍首相、河野洋平氏に反論『大きな禍根殘した』慰安婦談話を示唆か」、http://www.asyura2.com/14/senkyo166/msg/610.html.(上網時間:2015年7月2日)。
事實上,以中韓等國為代表的許多國家一直都很關注日本侵略歷史問題,只不過國際社會和主要國家關注日本侵略歷史時聚焦于慰安婦等具體問題。迄今為止,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消除婦女歧視委員會等機構提出了十幾份關于慰安婦問題的報告,呼吁日本政府就慰安婦問題負起法律責任和歷史責任,應當對受害者進行賠償和道歉。③Japan/Alternative Report:On the Issue of Japan’s Military Sexual Slavery,http://sv124.wadax.ne.jp/~ wam-peace-org/en/wpcontent/uploads/2013/05/Appendix3_UN.pdf.(上網時間:2015年6月25日)除了聯合國有關機構之外,1993年世界人權大會決議文中提到了慰安婦問題,1996年國際勞工組織表示慰安婦問題違反了《強迫或強制勞動公約》。美國、加拿大、荷蘭、德國、新加坡等國家的政府、立法機構、媒體、學術界也對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倒行逆施進行了批駁。2006年9月14日,美國國會眾議院國際關系委員會首次舉行“日本歷史問題聽證會”,議員們在發言中嚴厲批評日本否定侵略歷史、美化戰爭罪犯的行為。④“Japan's Relationship with Its Neighbors:Back to the Future?”Hearing before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http://commdocs.house.gov/committees/intlrel/hfa29883.000/hfa29883_0f.htm.(上網時間:2015年6月25日)2007~2008年,美國、荷蘭、加拿大、菲律賓、韓國等國家立法機構以及歐洲議會均通過了有關慰安婦問題的議案,要求日本政府承擔歷史責任,進行道歉和賠償,并開展正確的歷史教育。此外,澳大利亞、美國、韓國等國家的地方議會也通過了慰安婦問題的相關決議案,除了韓國在日本駐韓大使館對面設立慰安婦銅像之外,美國新澤西州、紐約州、加利福尼亞州等地也設立了慰安婦紀念碑或者銅像。一些非政府組織組建“婦女國際戰犯法庭”,于2000、2001年分別在東京和海牙模擬開庭審理日本侵略戰爭時期的慰安婦問題,判決昭和天皇和日本政府有罪;判決違反國際勞工組織(ILO)《強制勞動條約》和國際法義務的日本國家有罪。該法庭為民間法庭,其審判結果沒有法律約束力,但其道義影響不可低估。2015年3月9日,美國媒體發文稱“美國應驚駭于日本的歷史修正主義”,對日本歷史修正主義表示嚴重擔憂,指出“如果日本帝國主義是太平洋戰爭受害者的話,侵略者應該是美國而不是日本”。⑤Dennis P.Halpin,“U.S.Should Be Appalled by Japan's Historical Revisionism”,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us-should-be-appalled-by-japans-historical-revisionism-12381.(上網時間:2015年6月25日)
面對國際社會的輿論壓力,日本政府在慰安婦問題上采取了三種對策。一是回避,對國際社會提出的相關訴求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二是阻擾,以各種方式對某些國家立法機構通過有關慰安婦問題的議案進行阻擾;三是反擊,通過各種所謂的研究與調查否認日軍曾強征慰安婦,并要求國際社會更正慰安婦問題的認識與定性。右翼勢力經過“實地調查”,“證實”了“吉田證詞”⑥吉田清治(1913~2000)在日本對外侵略戰爭期間擔任山口縣勞務報國會下關支部動員部長,著有《朝鮮慰安婦和日本人》、《我的戰爭罪行——強擄朝鮮人》,并赴韓國進行謝罪。他在書中稱,自己曾使用暴力強擄朝鮮女性,迫其成為慰安婦。“吉田證詞”是日本戰時軍人承認日軍強征慰安婦的關鍵證據。但從20世紀90年代起,日本方面有多位歷史學者和媒體對“吉田證詞”提出質疑。是虛構的。日本方面據此簡單地認為,作為日軍二戰時強征慰安婦重要證據的“吉田證詞”被推翻了,“河野談話”的基礎也就動搖了,因此,國際社會應當重新認識慰安婦問題的性質,聯合國甚至應刪除關于二戰日軍隨軍慰安婦報告的部分內容,以還日本“清白”。2014年8月和11月,《朝日新聞》、《北海道新聞》先后宣布撤銷20世紀90年代初發表的一系列曾經引用“吉田證詞”的慰安婦問題文章。此舉令一直妄圖否認慰安婦問題的右翼勢力興奮不已。
日本不僅刻意隱去國內教科書中的慰安婦、南京大屠殺等罪行,不讓年輕一代了解這些歷史罪行,甚至要求美國出版的歷史教科書也得采用日本立場。2014年12月,日本外務省通過駐紐約總領事館向美國著名出版集團麥格羅希爾交涉,認為該出版社出版的教科書《傳統與交流:全球視野下的歷史》(Traditions& Encounters: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的部分內容與日本政府立場不一致,是對事實的誤解,要求刪除書中有關慰安婦罪行的內容,并對書中記載的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40萬提出質疑,認為數字過高。教科書作者之一、夏威夷大學教授赫伯特·齊格勒(Herbert Ziegler)在接受中國中央電視臺記者采訪時,直言安倍政府荒謬愚蠢(It’s ridiculous,it’s silly),并反問道:“假如我的結論‘40萬中國人被日本殺害’是錯的,假如日本能證實30萬中國人被殺害,難道這就會變成‘好的’大屠殺嗎?”①“日本政府要求美國出版商修改歷史教科書未果教科書作者接受本臺記者專訪”,http://news.cntv.cn/2015/01/27/VIDE1422355681262753.shtml.(上網時間:2015年6月28日)針對日本政府在歷史問題上的公然挑釁,19位美國歷史學者在美國歷史協會期刊《歷史觀點》(Perspectives on History)2015年3月號上發表聯名信,呼吁安倍政府正視日本在二戰期間的慰安婦等罪行,對日本意圖篡改國內外歷史教科書有關慰安婦問題的記載表達不滿與失望,并藉此聲援日本歷史學者捍衛史實的行動。②Alexis Dudden,“Standing with Historians of Japan”,Perspectives on History,March 2015.
在日本國內有識之士及各受害國的共同推動下,國際社會對日本歷史問題的關注度日益加大。2015年2月15日,日本自民黨總務會長二階俊博在訪韓期間就慰安婦問題指出,“慰安婦問題不僅是日韓兩國的問題,現在更成為包括美國等國家在內的世界課題。出于對日本的考慮也應盡快解決該問題”。③[韓]“日自民黨總務會長稱‘提早解決慰安婦問題,是為了日 本 好’”,http://www.yonhapnews.co.kr/bulletin/2015/02/15/0200000000AKR20150215052100073.HTML?input=1195m.(上網時間:2015年7月5日)解決問題的前提是搞清事實,而如今日本與國際社會在慰安婦問題上存在截然不同的認識。究竟孰是孰非?日本通過自身的“調查”推翻了“吉田證詞”,但卻不能抹掉日軍強征慰安婦的歷史事實,這一史實已為其他國家披露出來的歷史檔案所證實。④莊嚴主編:《鐵證如山:吉林省新發掘日本侵華檔案研究》,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4年,第116~187頁。這種掩耳盜鈴式的做法無法蒙蔽世界。
自二戰結束初期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問世后,書中所述日本人的矛盾性格及文化雙重性(如愛美又黷武,尚禮又好斗,喜新又保守,服從又不馴等)⑤[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著,呂萬各、熊達云、王智新譯:《菊與刀》,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2頁。便成為世人對日本的刻板印象。時至今日,日本在國際上的形象仍顯示出明顯的雙重性。“21世紀的日本政府,特別是安倍政府,已經被兩種互不相容的傾向所撕裂,即一方面對美國俯首帖耳,另一方面又對日本的歷史與認同采取自以為是的看法。”⑥Gavan McCormack,“Japan’s‘Positive Pacifism’:Issues of Historical Memory in Contemporary Foreign Policy”,The Brown Journal of World Affairs,Spring/Summer 2014,p.75.美國人仍舊從兩方面看待日本:“日本引人著迷的同時又令人厭惡排斥,和善的同時又具有威脅性,親善的同時又不懷好意,是美國年輕的盟友又是狡詐奸猾的敵人。”⑦[美]澀澤尚子著,油小麗、牟學苑譯:《美國的藝伎盟友》,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97頁。中國駐英大使劉曉明曾在英國《每日電訊報》撰文,把日本比作哈利波特故事中“很難死掉”的惡棍“伏地魔”。⑧Liu Xiaoming:“China and Britain Won the War together”,The Telegraph,January 1,2014,http://www.telegraph.co.uk/comment/10546442/Liu-Xiaoming-China-and-Britain-won-the-war-together.html.(上網時間:2015年7月5日)而根據經濟與和平研究所發布的報告顯示,日本在2015年全球和平指數中名列全球第8位、亞洲首位,是名列前茅的“和平國家”。⑨Institute for Economics & Peace,“Global Peace Index 2015”,http://static.visionofhumanity.org/sites/default/files/Global%20Peace%20Index%20Report%202015_0.pdf.(上網時間:2015年6月28日)可見,國際社會對日本與日本歷史問題的認識是相對分離的。具體說來,國際社會的這種認知有以下幾個主要特征。
第一,國際社會對日本歷史問題的關注并未觸及日本的歷史觀。日本歷史問題涉及諸多領域,但國際社會的關注點主要集中于慰安婦問題。慰安婦問題爭議的核心在于,二戰期間日本政府是否參與了有組織強征慰安婦的活動以及是否必須承擔相應責任。日本方面承認慰安婦的存在,但并不認可日本政府曾經參與設立慰安婦制度,因此拒絕承擔責任。國際社會則認為,有充分證據表明那是日本政府設立的制度,導致了嚴重的人權問題,日本政府應當承擔相應責任。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消除婦女歧視委員會、禁止酷刑委員會等機構均是從人權角度關注慰安婦問題。1998年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的一份報告指出,日本政府仍然需要為嚴重的違反人權與人道主義法律、慘絕人寰的罪行負責。①Gay J.McDougal,l“Systematic Rape,Sexual Slavery and Slavery-like Practices during Armed Conflict”,http://www.un.org/en/ga/search/view_doc.asp?symbol=E/CN.4/Sub.2/1998/13.(上網時間:2015年6月28日)美國國會眾議院2007年通過關于慰安婦問題的121號決議案(House Resolution 121),也主要是基于人權考慮。該議案的提出者、眾議員麥克·本田在2014年3月接受采訪時,敦促日本政府將慰安婦問題視為人權問題,而不是國家間的政治斗爭。②Eric Johnston,“U.S.Lawmaker Pushes Japan to Treat‘Comfort Women’as Human Rights Issue”,The Japan Times,Mar.6,2014.2014年4月25日,美國總統奧巴馬訪問韓國談及日韓歷史問題時說:“我們之中的任何人回顧‘慰安婦’歷史,不得不承認這是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即使是在戰爭時期,那些婦女被侵犯的方式也令人震驚,她們的聲音值得傾聽,她們值得尊重,對所發生的事情要有準確和清晰的記載。”③The White House 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Press Conference with President Obama and President Park of the Republic of Korea”,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4/04/25/pressconference-president-obama-and-president-park-republic-korea.(上網時間:2015年7月3日)實際上,慰安婦問題僅是諸多日本歷史問題中的一個,日本在慰安婦問題上的態度、立場是其整個歷史觀所決定的。安倍第二次出任首相后,日本政治右傾化趨勢進一步加劇,以安倍為代表的右翼勢力反對“自虐史觀”,主張加強“愛國教育”,不能容忍日本的“光輝”歷史有污點,為此而不惜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甚至抹黑歷史受害者。在慰安婦事實無法抹殺的前提下,如果承認這么一個違反人權的罪行勢必影響日本形象,日本政府便采取與之切割的做法,即宣稱日本政府并未參與強征、虐待慰安婦的罪行,指稱那是私人機構所為,以維護戰時日本的“道德形象”。國際社會關注慰安婦問題迄今20多年,許多當年慰安婦制度的受害者已經故去,但日本政府的認識又回到了原點。從這個角度來說,要想讓日本在慰安婦問題上尊重歷史事實、回歸公道正義,必須從批判與糾正日本的歷史觀入手。
第二,國際社會對日本二戰罪行的關注和了解,遠遠不及對于納粹德國罪行的關注和了解。除了慰安婦問題之外,日本在侵略戰爭中所犯南京大屠殺、“三光”政策、戰爭掠奪、“731”部隊活體實驗、強擄勞工等罪行亦駭人聽聞、臭名昭著,遺憾的是,國際社會對之關注和了解不多。在西方,人們關于納粹大屠殺罪行耳熟能詳,美國首都華盛頓還建有大屠殺紀念館,主要講述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歷史。美國各大圖書館的書架上有大量關于“The Holocaust”(德國納粹對猶太人大屠殺)的著作,大學里還將“The Holocaust”作為歷史系必修課內容。但是,西方關于日本戰爭罪行和戰爭責任的書籍卻寥寥可數,許多關于東亞史的著作對這部分歷史也只做簡單描述,甚至對“南京大屠殺”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審判”等表述也“存在爭議”。④孫伶伶:“美國解密日本二戰檔案考察”,《日本學刊》,2008年,第1期,第104頁。哈佛大學歷史系主任威廉·柯比(William C.Kirby)教授在為華裔女作家張純如1997年出版的《南京浩劫:被遺忘的大屠殺》所做序言中指出,南京大屠殺在西方很大程度上已被遺忘。⑤[美]張純如著、楊夏鳴譯:《南京浩劫:被遺忘的大屠殺》,東方出版社,2007年,序,第2頁。由于國際社會對德、日戰爭罪行的認知差異,人們對待德、日侵略歷史的態度也迥然不同。昔日的德國納粹分子即使隱姓埋名數十年,也始終是過街之鼠,一旦被發現仍然難逃受審判的下場。因此,德國根本不曾出現美化侵略戰爭、否定大屠殺罪行的局面。相比之下,日本右翼勢力公然否認甚至美化侵略罪行,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還能在國內提高人氣。國際社會如此厚此薄彼的根源就是歐洲中心主義的影響,刻意區分了日德侵略罪行。中國著名美國問題專家資中筠曾談及,在一次國際研討會上,偶然舉例提到了南京大屠殺和反猶大屠殺。有一位法國學者在會外專門鄭重其事地找她談,表示不能接受把這兩件事相提并論,他認為日本侵華與德國反猶的性質不同,德國對猶太人是種族滅絕,而日本對華是殖民戰爭,后者在某種程度上有助于中國的工業化,例如日本占領“滿洲”就使東北成為中國的重工業基地。這種觀點在西方有相當的代表性。①資中筠:《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313頁。它實際上是簡單地以社會發展的“先進”與“落后”劃線,落入了唯生產力論的窠臼,是無視人權和公義的觀點,難免不會產生為侵略張目、助紂為虐的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國際社會特別是西方國家在對待日本歷史問題上有必要反思自己的歷史觀,汲取教訓。
第三,多數國家基于現實利益需要,對日本歷史問題采取低調處理或保持緘默。每當日本否認、美化侵略歷史問題時,中韓等歷史上的受害國屢屢表達不滿和抗議,其他大多數國家及其媒體要么保持緘默,要么發表不痛不癢的一紙聲明,然后繼續與日本發展“友好”關系。在慰安婦問題上,除了聯合國之外,表達關注和抗議的國家大多數是當年的受害國;另外一些國家的立法機構即使通過了關于慰安婦問題的決議,也僅是向日本政府提出一些建議,沒什么實質性的約束措施。二戰結束后,美國領導了對日本的處置工作,在日本歷史問題上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美國出于維護美日同盟的需要,并不愿意過度批判日本,也不愿意看到因為日本背負著侵略戰爭歷史遺產而影響到美日協作。因此,美國的態度一直比較審慎,在批評日本時又肯定其積極作用。“實際上,美國對日本主動利用歷史問題挑戰鄰國所致的地區局勢緊張的擔心遠遠超過對歷史認識本身的關注,美國官方的言論均強調解決歷史問題是為了維護地區穩定。”②劉衛東:“美國對美日之間歷史認識問題的應對”,《當代亞太》,2014年,第5期,第84頁。2013年底安倍晉三參拜靖國神社,美駐日使館在其官網發表聲明稱,日本是美國有價值的盟友,但是美國對日本領導人的此次行為表示失望。③“Statement on Prime Minister Abe's December 26 Visit to Yasukuni Shrine”,http://japan.usembassy.gov/e/p/tp-20131226-01.html.(上網時間:2015年6月28日)然而,美日關系絲毫沒有因此而受影響,2014年4月,奧巴馬如期訪問日本,共敘美日盟友情,在釣魚島問題上嚴重偏袒日本,對安倍參拜靖國神社一事只字不提。東南亞國家基于自身的利益需要,將現實中的日本與歷史上的日本區別對待。根據美國皮尤(PEW)研究中心2014年數據,中國、韓國對日本的好感度分別為8%、22%,而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泰國、越南等對日本的好感度均在70%以上,東亞地區對日本的好感度平均值比對中國的好感度高出15.8%。④PEW,“Global Opposition to U.S.Surveillance and Drones,but Limited Harm to America’s Image”,http://www.pewglobal.org/2014/07/14/chapter-4-how-asians-view-each-other/.(上網時間:2015年6月28日)這說明日本在東亞地區(中韓除外)的形象并沒有因為歷史問題而受到太大負面影響。國際上甚至有人陶醉于日本的“英勇”侵略行徑。2014年7月,澳大利亞總理阿伯特(Tony Abbott)為了強化日澳特殊關系,在議會對來訪的日本首相安倍致歡迎詞時說:“澳大利亞人對日本人戰爭中的技能與使命必達的榮譽感相當欽佩。”⑤“Japanese Prime Minister Shinzo Abe Addresses Australian Parliament”,http://australianpolitics.com/2014/07/08/shinzo-abeaddresses-australian-parliament.html.(上網時間:2015年6月25日)二戰期間,日本在偷襲珍珠港后對澳大利亞達爾文港實施數十次空襲,投向那里的炸彈超過投向珍珠港的炸彈,約1.7萬名澳士兵在對日作戰中陣亡,而澳總理似乎忘記了這段歷史。正是由于國際社會在對待日本歷史問題上打著各自的小算盤,日本就在歷史問題上毫無顧忌,更沒有為之付出應有的代價。
日本安倍政府在重塑日本國際形象上可謂不遺余力,一直試圖拋棄歷史負遺產。安倍政府一方面避重就輕,對日本的侵略歷史避而不談,大力宣揚日本戰后以及未來對世界的貢獻;另一方面大力輸出其歷史觀,倡導所謂的“積極和平主義”。2015年1月底,安倍在日本眾議院預算委員會的發言中提出要努力開展對外宣傳、消除國際社會對日本的誤解,并誓言要為糾正國外對日本戰爭行為的錯誤認知而戰。①[日]「首相、事実歪曲の米歴史教科書に『がくぜん。主張してこなかった結果だ』と國際発信改善に意欲」、http://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50129/plt1501290014-n1.html.(上網時間:2015年7月5日)為了宣傳日本在歷史、領土等問題上的觀點與立場,2015年日本擬增加約500億日元預算用以“獲取國際社會對日本的正確理解”。②[日]外務省、「平成27年度予算概算要求」、http://www.mofa.go.jp/mofaj/files/000050188.pdf#search='%E6%97%A5%E6%9C%AC%E6%AD%B4%E5%8F%B2%E8%A6%B3+500%E5%84%84%E5%86%86+%E4%BA%88%E7%AE%97'.(上網時間:2015年7月5日)其實,承認侵略歷史未必會導致國家形象受損。德國總理在波蘭下跪贖罪不僅沒有影響國家形象,反而使德國獲得更多尊重。而所謂的“積極和平主義”則是安倍對國際社會玩弄的一種障眼法,其實質是“借和平之名,冠冕堂皇地修改和平憲法,行使集體自衛權,逐步突破軍事禁區的‘合理化’工具”③蔡亮:“安倍內閣‘積極和平主義’的三重特性評析”,《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14年,第5期,第95頁。。面對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所作所為,國際社會是聽之任之,采取新綏靖政策,讓日本的錯誤歷史觀橫行世界?還是實現國際合作,反對歪曲歷史,傳承正確歷史?目前,日本右翼勢力已經在日本國內開展歷史觀改造,并向外輸出錯誤歷史觀,國際社會不能再漠然視之,合作應對勢在必行。這是由日本歷史問題的性質和影響所決定的。
首先,日本歷史問題事關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正義性。70年前結束的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是正義對邪惡的較量,其正義性無可辯駁。然而,日本右翼分子一直試圖顛覆戰爭性質,美化侵略戰爭。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自民黨內部成立了所謂“歷史研究委員會”,有人在該委員會組織的演講中提出,“弱國應該為自己的弱小而對歷史負有重要責任”,朝鮮和中國“由于自身的衰落,從而招來了俄國的侵略,也招來了此后的動蕩”;“正是因為有了軍國日本,才爆發了日俄戰爭,正是有了日俄戰爭,亞洲才得救了”;羅斯福被國際金融資本操縱,“希望進行戰爭”,在誘使德國開戰未果之后,就把日本拖進戰爭。④[日]歷史研究委員會編:《大東亞戰爭的總結》,新華出版社,1997年,第 6~7、54~55頁。日本的邏輯是,它發動侵略戰爭純屬“迫不得已”,是為了從西方殖民主義者手里“解放亞洲”;日本偷襲珍珠港是羅斯福設的局,這么說來,戰犯不是東條英機而是羅斯福!更令人擔憂的是,大學教授在日本課堂上講授慰安婦真相,居然遭到右翼分子投訴舉報;記者客觀報道歷史問題也會遭到右翼分子的滋擾,公然阻撓揭示歷史真相的恐怖氣氛和赤裸裸歪曲歷史的逆流在日本甚囂塵上。日本右翼勢力還混淆視聽,惡人先告狀,聲討美國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的“罪行”。日本不提原子彈襲擊的原因,而是一味地強調核爆給日本帶來的創傷,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2007年7月16日,日本民間組織“審判投下原子彈的廣島國際民眾法庭”判決羅斯福、杜魯門等15名美國人有罪。⑤[日]「原爆投下を裁く國際民衆法廷?広島」,http://www.k3.dion.ne.jp/~a-bomb/.(上網時間:2015年7月5日)如果國際社會繼續縱容日本如此歪曲歷史,有朝一日,日本會不會提出美國應該為核爆道歉并賠償呢?!
其次,日本歷史問題對戰后世界和平秩序構成挑戰。二戰結束后,國際新秩序的建立是基于《聯合國憲章》、《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等文件的有關規定以及紐倫堡、東京兩場歷史性大審判,它雖然還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在保障世界和平、防止新的大戰爆發等方面功不可沒。安倍第二次出任首相后,意欲突破戰后國際秩序安排,妄圖為日本的侵略歷史翻案,在領土問題上采取強硬立場,解禁集體自衛權,加快修改和平憲法進程,爭當政治軍事大國。2015年2月24日,日本前眾議院議長河野洋平在共同社主辦的一次演講中指出,現在的日本政治與其說是“保守政治”,更像是“右翼政治”。⑥[日]「河野洋平氏『今は右翼政治の気がする…』村山談話の踏襲求める」、http://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50224/plt1502240044-n1.html.(上網時間:2015年7月3日)在日本右翼勢力的操控下,《波茨坦公告》中要求“必須永久剔除”之“欺騙及錯誤領導日本人民使其妄欲征服世界”的“威權及勢力”,正在死灰復燃并荼毒日本社會。2013年5月26日,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參觀位于德國勃蘭登堡州的波茨坦會議舊址時指出,“只有正視歷史,才能開創未來。任何否認或企圖美化那段法西斯侵略歷史的言行,不僅中國人民不能答應,世界各國愛好和平的正義力量都不能接受。中國愿同世界各國愛好和平的人們攜手,維護二戰后確立的和平秩序,維護世界和平與繁榮。”①“李克強參觀波茨坦會議舊址時強調只有正視歷史才能開創 未 來”,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05/26/c_115912356.htm.(上網時間:2015年6月25日)面對日本突破戰后秩序束縛的企圖,國際社會總體態度比較漠然,而美國出于維護世界霸權與亞太主導權的私心,也為了牽制中國崛起,采取縱容與利用日本的策略。對此,中國、俄羅斯、韓國等二戰戰勝國與受害國應該團結起來,推動國際合作,共同維護二戰正義力量來之不易的勝利成果。
第三,日本歷史問題引發國家間對峙、加劇東北亞緊張局勢。近年來,日本與鄰國之間在歷史問題和領土問題上爭端頻發,導致中日韓高層往來中斷,國家間關系趨冷,東北亞地區緊張局勢加劇。自2012年日本“國有化”釣魚島之后,中日之間釣魚島主權爭端升級,中國派出海監船和飛機對釣魚島海域的巡航已經常態化。2013年11月23日,中國正式宣布劃設東海防空識別區。日本方面對此反應十分強烈。2013年底,日本國會通過了戰后首個《國家安全保障戰略》以及新的《防衛計劃大綱》和《中期防衛力量整備計劃》。日本這一波戰略和計劃將安倍政府力爭實現的“積極安保政策”具體化,試圖與美國共同構筑“可進行海外戰爭的國家”姿態日益明顯。此后,日本軍費開支連年增長,在2015財年預算中超過5萬億日元,較前一年增長3.5%,創歷史新高。②[日]「防衛省の予算要求5兆545億円過去最大3年連続増」、http://www.asahi.com/articles/ASG8Y31PVG8YUTFK001.html.(上網時間:2015年7月3日)集體自衛權的解禁意味著日本獲得了在盟友受到武力攻擊時動用武力進行干預的權力,標志著日本戰后以專守防衛為主的安保政策發生重大變化。韓國國會外交統一委員會就此通過決議案指出,日本政府在未對侵略歷史作出深刻反省和懺悔的情況下做出解禁集體自衛權的決定,是對東北亞和平與穩定的威脅,韓國政府對此明確表示反對。③[韓]“韓國會外交統一委員會,通過譴責日本集團自衛權決議案”,http://www.yonhapnews.co.kr/bulletin/2014/07/11/0200000000AKR20140711075700001.HTML.(上網時間:2015年7月3日)日本與中韓圍繞歷史問題的對峙僵局惡化了東北亞安全環境,區域合作與一體化計劃因此無限期地擱置起來。
總的說來,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做法是對70年前結束的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正義性的挑戰,已經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遺憾的是,國際社會迄今尚未形成客觀認識日本歷史問題的輿論氛圍與規則機制,使日本在歷史問題上愈行愈遠,導致東北亞國家間關系惡化。與國際舞臺上的各種貿易糾紛、領土資源沖突等有形爭端相比,東北亞地區圍繞歷史問題的爭端相對隱性,其危害性卻不容小覷。在右翼史觀的影響下,日本與鄰國的關系很難走上正軌,東北亞地區的互信難以確立,安全困境難免加劇,各國民族主義情緒不斷上漲,整個地區陷入長期的冷和平狀態,區域和解變得遙遙無期。
在日本歷史問題的處理中,美國的角色至關重要,它對當今日本錯誤史觀的形成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今美國卻刻意置身事外,意欲防其干擾美日同盟關系,致使日本能夠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地挑戰歷史正義。事實上,美國是能夠發揮作用的,在日韓建交談判過程中,日本曾經依據《舊金山和約》向韓國提出在韓的日本人私有財產賠償問題,最終在美國的干預下放棄這一無理要求。包括美國在內的國際社會應當充分認識到,日本顛倒黑白的歷史觀是思想上的法西斯運動,后患無窮。因此,從伸張歷史正義的需要出發,各國應當合作應對日本歷史問題,其目的并非反對日本或者記住仇恨,而是為了正本清源、傳遞真相,以吸取教訓,避免重蹈歷史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