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龍+宋劍奇
摘要:目前,我國經濟中的雙軌制在理論分析上體現為體系、機制和體制三層涵義。中國的經濟改革發端于價格雙軌制,并最終將中國經濟化為機制和體制雙軌的狀態。在這一發展的歷史過程中,雙軌制既有啟動并推動經濟改革的歷史功績,也衍生出腐敗、尋租以及經濟效率和福利損失等體制問題。在演進理性主義的思想以及開放的市場經濟實踐背景下,工業化與城市化是有關雙軌制困局的雙刃劍,法制建設是破解雙軌制的制度保障;雙軌制的最終破除在于全面深化改革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完善,而經濟增長是破除雙軌制的必要前提。
關鍵詞:雙軌制;特征;對策
中圖分類號:F12文獻標識碼:A
雙軌制是中國漸進式經濟改革的一個基本路徑特征。雙軌制以其獨特的方式處理“部分”與“整體”的辯證關系,撬動了中國經濟改革,但也積累了一些社會經濟矛盾,并派生出一系列新的體制與機制問題。在改革初期,雙軌制克服改革啟動成本并推動改革向前發展;隨著雙軌制從價格領域向其他領域泛化的進程,制度本身衍生出諸如腐敗、尋租以及經濟效率和福利損失等問題。
在中國經濟改革史上,政府的作用更多地代表著計劃,與市場一起構成了一種“雙軌制”的路徑與狀態。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全會要求政府從資源配置的計劃者轉變為市場合格的監管者,從而使得經濟體制退出計劃與市場并存的雙軌狀態。目前,雙軌制已經構成工具意義上的積極手段與價值意義上的消極狀態的困局。經濟改革觸生了雙軌制,還需以深化經濟改革反過來破解這一困局。
一、中國特色“雙軌制”的三層涵義
雙軌制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改革的一個具體特色表現。本文在綜合現有文獻的基礎上對雙軌制進行了一個體系化的概念提煉,它主要包含三個層次的涵義:體系雙軌制、機制雙軌制和體制雙軌制。這三個層次呈現遞進升級的邏輯關系。
體系雙軌制是指某一制度框架內的平行內容多元化。例如,價格體系包含了不同的計劃價格和市場價格,而計劃價格可能有指令性價格、議定價格等,而市場價格也會因為交易成本、信息成本等不同而形成不同的價格層次;在企業稅負中,國有企業、外資企業、民營企業也存在著不同的稅負水平;養老保險則分為機關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城鎮職工、城鎮居民和新農保五種。
機制雙軌制是指某一經濟領域內存在不同的調節機制。例如在價格決定中就存在計劃和市場兩種機制,在產權的界定中可能存在行政權力界定和法律界定兩種機制。吳敬璉認為增量改革“在大體維持國有經濟現有體制的條件下,容許私有經濟的發展和引入部分市場機制,使中國出現了命令經濟和市場經濟雙軌并存的狀態”[1],即是指的這一層次的雙軌制概念。
體制雙軌制即計劃經濟制度和市場經濟制度兩種制度在同一經濟體內并存的現象。例如,樊綱等明確地提出了這一概念層次,“非國有經濟的成長,國民經濟中所有制結構的變化,其結果便是形成了一種‘體制雙軌”[2]。當經濟生活中多數主要領域都并行著機制雙軌制的時候,經濟體就處于一種體制雙軌制的狀態。在中國經濟改革進程中,這一層次雙軌制具象化為以國有經濟和非國有經濟為代表的體制內和體制外的雙軌制度安排。
就雙軌制三個層次而言,體系雙軌制層次最低,內容最為豐富;而機制雙軌制的邏輯關系最為重要,既是體系雙軌制的前提,同時又是體制雙軌制的構成內容。實際上,對于任何一個經濟領域或者經濟關系,機制雙軌制必然導致體系雙軌制;另外,如果機制雙軌制覆蓋了經濟生活的各主要領域,則其結果就是體制雙軌制。例如,體系雙軌制和機制雙軌制廣泛地分布于要素價格、產權界定、社會養老保障、對外經濟關系等各個領域,而這些領域基本上涵蓋了經濟生活的各主要領域,整個經濟體制也就制度化為一種體制雙軌制。在中國的經濟改革中,經濟生活各個領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市場調節和計劃調節兩種機制,這種機制雙軌制邏輯向下衍生出內容多元化的體系雙軌制,邏輯向上則將中國的過渡經濟制度化為一種市場與計劃并存的體制雙軌制。
二、中國經濟改革中“雙軌制”的演進
中國經濟的雙軌制過渡路徑是一個遵循一般制度變遷的歷史演進過程,是一個從實踐到理論提煉再指導實踐的歷史過程。中國的雙軌制肇源于價格雙軌制,它發端了中國經濟改革中的體系雙軌制和機制雙軌制,并作為一種改革路徑的主要特征而區別于其它轉軌經濟;隨著價格雙軌制在理論上的提煉以及在經濟生活中的泛化,過渡階段的經濟也就制度化為一種體制雙軌制。
(一)價格雙軌制開辟了中國經濟機制雙軌和體系雙軌的改革路徑
在中國經濟改革之前就已經有了價格雙軌制的國際經驗,雖然規模和影響以及理論和實踐意義遠不如中國改革開放后的雙軌制。如1917年至1920年的蘇聯戰時共產主義糧食價格,1942年日本的大米價格以及1967年印度的糖類價格都實行過雙軌制。
中國經濟史上價格雙軌制也早有先例。在建國初三年恢復時期,國家實行了糧食價格雙軌制,一個是自由市場價格,另一個是計劃價格即國家牌價。那個時候的價格雙軌制是以自由市場經濟向計劃經濟過渡為實踐背景的①。經濟過渡成功后,中國建立了全面的中央計劃經濟,但是由于“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以及三年自然災害等導致的來自于饑餓的負面激勵,城鄉之間的農貿自由市場、個人家庭副業和個體貿易活動從未中斷。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認為新中國中央計劃經濟建立后至改革開放前這一段時間中國經濟是雙軌制度運行的,只不過在這一雙軌制度中,由于自由市場規模弱小以及政治上和意識形態上對于自由市場的排斥,我們在理論上和正式制度安排中并未對其加以承認。但是,正是這種小規模的自由市場保留了制度記憶。在改革開放之初,糧食流通機制首先實行了“計劃經濟為主,市場經濟為輔”,糧食價格有了計劃側的統購價和議購議銷價以及市場側的自由定價。糧食流通的價格雙軌制在促進糧食產量增長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就,隨著糧價的上升,農業產出得到了快速增長,原來的糧食短缺狀態就此終結。到1984年,國家在價格補貼上已經花掉了220億元,大約相當于14%的政府預算收入;這其中,93%是花在糧食、植物油以及棉花的價格補貼上[3]。
在工業領域,1981年石油工業首先學習農業包產到戶實行包干政策,規定完成包干后的原油可以按照當時國際油價在國內銷售或者由外貿部門組織出口;1982年大慶油田、勝利油田的原油銷售出現了計劃內平價與超產高價兩種價格;1983年,為了緩和國內成品油供不應求的狀況,國務院允許部分出口原油“以出頂進”,按照國際市場價格在國內生產銷售成品油,出現了成品油計劃價格和市場價格并行的局面;同是1983年,國家為了刺激煤礦增加煤炭生產,對22個(1984年擴大為37個)礦務局實行超核定能力生產的煤炭加價25%-50%的定價制度。1984年“莫干山會議”上學者提出了在工業領域實行價格雙軌制的政策建議,1985年1月《關于放開工業品生產資料超產自銷產品價格的通知》正式奠定了價格雙軌制在中國經濟中的正式地位。隨后,價格雙軌制促進市場規模迅速擴大,到1989年甚至出現某些生產資料計劃價格還高于市場價格。1989年11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進一步治理整頓和深化改革的決定》要求逐步解決生產資料價格雙軌制的問題,從1991年起開始分別不同產品采取不同形式實現了價格并軌,到1994年基本上完成了工業生產資料價格市場化轉軌。
(二)體制雙軌制將中國改革中的經濟雙軌制制度化為一種狀態
新中國成立后實行了趕超型國家工業化的發展戰略,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中央計劃經濟體制,實現了從宏觀到微觀、從資源配置到收入分配的國家直接控制。這套體制由于其內在的邏輯悖論導致了整套系統的失敗,整個經濟系統產業結構失衡,技術效率低下、勞動激勵不足[4]。
十年動亂之后,由于傳統中央計劃經濟的低效以及意識形態上的放松,市場側的經濟部門開始發育成長,這主要體現在由人民公社解散后演化而來的集體企業。這是一種新型的鄉鎮所有的企業形式,與國有經濟部門一起構成了企業組織形式和產權領域的雙軌制,從此經濟部門便出現了“體制內”和“體制外”的區分。實際上,產權雙軌制是中國經濟體制雙軌制中最重大、影響最深遠的一個領域,它界定了到今天仍然存在巨大爭議的國有制與非國有制以及公有制和非公有制經濟的劃分。鄉鎮集體企業與國有經濟部門展開了資源和市場的爭奪戰,對國有經濟部門的影響越來越大,導致1985年工業品領域價格雙軌制的正式誕生。而在國有經濟部門,出現了所謂“增量意義”②上的雙軌制度安排,其中“計劃定額”以內的產品的生產和銷售由計劃調節,而“計劃外產出”則由企業自主進入市場。另外,由于鄉鎮集體經濟與國有經濟在對于職工的工資福利、社會保障、基礎設施提供等方面的差異,直接成為今天例如社會保障等領域的雙軌制。
值得注意的是,鄉鎮企業和國有經濟既不是雙軌制的充分條件也不是雙軌制的必要條件,兩者的并存體現的只是所有權主體的不同而已,它跟現代產權體系下一家企業有眾多的不同的股東并沒有本質的區別;并不能僅僅因為國有企業與非國有企業的并存就構成雙軌制經濟。但是今天中國的經濟中非國有經濟和國有經濟的確有著本質的區別,它們構成“雙軌制”的要素在于產權界定方式以及由此導致的企業運行方式的不同。國有經濟產權是通過政治權力和行政權力界定的;而過渡時期的非國有經濟雖然與政治環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是其政治因素在產權界定方面大大弱化了,其界定機制中起支撐作用的更多的是法律、社會、文化等一些要素;而隨著市場經濟的建立和法治建設的推進,法治在產權界定中就起主導作用了。當然,其“雙軌制”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在于不同產權界定導致的治理方式的不同,例如在激勵機制方面,當時的國有企業的激勵更多靠的是意識形態、政治覺悟等階級斗爭殘留下來的精神激勵,而非國有經濟則主要靠物質激勵。
體制雙軌制的體系中還包括了外貿制度、勞動就業制度、社會保障制度、住房制度以及資本諸要素市場等各個社會經濟領域。由于雙軌制度安排幾乎存在于中國過渡經濟中的所有領域,因此中國的經濟改革也被冠以“雙軌制過渡”之名,而這一過渡路徑也被用來作為解釋中國經濟改革與其他前計劃經濟體改革成敗的關鍵變量。價格雙軌制大約于1997年退出歷史舞臺,與之不同的是體制雙軌制卻在中國經濟中頑強地生存了下來,并且已經發展成為新的意義上的“新雙軌制”[5]。
雖然從理論分析上,我們認為中國的雙軌制起始于價格雙軌制,繼而擴散到其它經濟領域并最終演化為體制雙軌制。但在實踐中更可能是體制雙軌制先行,因為農村自由市場和計劃經濟的雙軌存在才是糧食價格雙軌制的前提。
三、雙軌制的歷史作用及其派生的問題
雙軌制的歷史貢獻主要體現在它克服了改革啟動成本約束,撬動了中國的經濟體制,并促進了過渡期的經濟增長從而為推動改革提供了保障;但是,作為中國經濟轉制的路徑以及狀態,它在理論以及實踐上的固有缺陷也導致了腐敗滋生與蔓延以及經濟效率和福利損失等問題。
(一)雙軌制為啟動改革調節利益摩擦、化解政治約束
一套經濟制度主要提供三種功能:激勵、資源配置和利益分配。激勵和資源配置效率的提高可以在既定資源稟賦的前提下獲得更高的生產率。由于種種原因——可能是社會的,或是文化的,導致一套經濟制度處于一種低效率的均衡狀態,而自然演化的制度變遷方式可能無法將制度拖出低效率的循環,這時就需要一種強制性的制度變遷。然而,制度的變遷必然帶來利益格局的重新界定,涉及到不同利益群體之間的利益分配。這可能會導致部分人的利益絕對或相對地受損,分配不公導致社會秩序的混亂從而導致整體社會福利的下降,這些都構成改革的成本。樊綱(1993)將改革的成本分為實施成本和摩擦成本兩類[6],實施成本“包括改革過程開始之后一切由體制決定的‘信息不完全、‘知識不完全、制度預期不穩定所造成的效率損失”,摩擦成本則是指“由改革的社會阻力所造成的時間和物質(甚至生命)的消耗”;具體的改革選擇何種路徑,取決于實施成本和摩擦成本的權衡。
改革面臨兩種政治約束,一種是事前政治約束,它可以阻止決策或者阻止改革被接受。第二種是事后政治約束,它是在改革實施以后并且績效可以進行衡量的情況下,與改革受挫或政策逆轉相關。根據政治約束的不同、改革環境的差異,分別有四種途徑化解政治約束啟動改革程序:設計改革政策對改革潛在受損者進行補償;局部改革,分而治之以化解反對力量;設立改革機構,確保補償協議機制的可信度;等待情況進一步惡化從而對改革阻力減小時再進行改革[7]。中國的雙軌制改革是一種全面性的經濟改革,但是同時通過一種結構性的安排在既定水平上保存計劃價格和產量,并且在邊際上實行自由化改革,這樣既保留了傳統計劃經濟下既得利益者的租金利益以確保改革不對他們構成損害,從而在市場邊際創造出新的更大的利益促進改革的推進;而且,通過計劃的強制執行,降低了價格自由化帶來的組織失靈防止了經濟的崩潰;更為重要的是,在市場化改革初期,政府還面臨著財政稅收的能力和規模局限,雙軌制下政府可以通過行政手段直接控制經濟資源,避免了對稅收的單一依賴,從而避免了政府的崩潰。這是自上而下的改革必要的前提。
雙軌制對啟動改革的歷史作用表現在克服意識形態障礙、調節物質利益分配并且以非制度安排彌補權力轉移導致的損失等方面。其一,突破意識形態的障礙,這主要體現在意識形態上解放思想,“以公有制為基礎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這種制度創新在計劃經濟軌道之外使得市場經濟合法化。其二,在物質利益的重新分配上,雙軌制通過保持經濟中的既存的、局部的“計劃”現狀對改革的潛在受損者提供“隱蔽的一次總付的轉移支付”贖買他們在改革上的政治支持,同時通過邊際上的放開絕對地提高潛在受益者的物質福利。其三,在一個相對狹小的范圍內以非制度安排彌補權力轉移的利益損失,雙軌制的改革路徑通過在流通領域實現計劃權利和計劃義務的商品化、在大中型企業中實現計劃權利和計劃義務的產權化很好地解決了由于體制變遷導致的權力損失的利益沖突③。
(二)雙軌制以推動經濟增長為體制改革提供保障
1988年,前蘇聯開始進行局部經濟改革,在很多方面其路徑選擇類似于中國的經濟改革路徑,例如價格雙軌制、大量私營企業的誕生等等。但其雙軌制停留在少數幾個經濟領域,并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雙軌過渡路徑,特別是其有計劃的價格改革缺乏類似于中國的產量上的配額約束,導致大量資源從效率較高的國有企業流向效率較低的私營企業;加之價格自由化后國有企業壟斷市場的經濟結構,導致產值的急劇下降,1990年GNP下降2%,1991年第一季度下降了8%[8]。經濟增長方面的失敗直接導致了前蘇聯這一局部改革的失敗。
在中國,恰恰是由于經濟增長方面的成功為推進改革提供了激勵,而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經濟增長的成功則是來源于雙軌過渡。首先,雙軌制改革路徑在保證經濟總量避免下滑的前提下追求經濟增長。雙軌制發端于糧食領域,價格雙軌制和流通渠道的多元化在短短幾年內就解決了中國糧食短缺的問題。而在工業領域,中國采取有配額約束的雙軌制改革路徑,國有經濟在逐漸演變為一個市場主體的時候,它依然需要完成國家下達的產出指標,并依此以較低的計劃價格獲得指定配額數量的生產資料。這就是所謂的計劃權力和計劃義務。這種雙軌制避免了國有經濟部門由于生產資料的大量流失而導致產出的下滑;然后在此基礎上通過市場資源配置功能以及其他企業制度上的改進引進新的激勵制度提高生產率,與體制外經濟部門一起分別在增量和邊際上促進經濟總量的增長。
雙軌制在促進經濟增長方面的另一個表現體現在中國經濟全要素生產率(TFP)的提高上。大量的研究文獻[9]雖然對具體的效率水平的評估有不同的見解,但是一個基本的趨勢性事實是:從1952年左右開始至1978年左右這一段時期,中國的工業TFP基本上沒有增長,甚至有些研究還得出了下降的結論;1978年至1994年左右這一段時期,中國的工業TFP水平明顯高于1978年之前;1978年之后的比較研究中,集體企業TFP明顯高于國有企業。這足以證明雙軌制度安排在促進TFP增長方面的貢獻,產權雙軌制的引入導致不同產權調節機制下的企業具備不同的治理模式,從而提供了不一樣的激勵方式。體制外的更加市場化的集體企業面臨著不一樣的人力資源激勵機制,將成本以及利潤納入企業價值導向,而且集體企業的倒閉機制使其面臨著一個“硬約束”的經營環境,這些都構成了集體企業擁有了今天所謂的“公司治理結構”方面的優勢。
(三)雙軌制為腐敗提供溫床
雙軌制也相應地固化了一些舊體制下的頑疾,其中,雙軌制與腐敗之間的關系即最受詬病。以吳敬璉為代表的一些學者認為雙軌制助長計劃內外產品和生產資料的倒買倒賣以及權力尋租現象而造成腐敗蔓延,成為我們社會經濟甚至政治活動中的一個大毒瘤。隨著經濟改革的深入,雙軌制本身也在不斷地演繹,附著的腐敗現象也在不斷地變種、再生。鐘偉(2005)將雙軌制分為新舊兩個階段[5],舊雙軌制是指傳統意義上的過渡經濟路徑的雙軌制,與其對應著兩種腐敗形式:一種是利用價格雙軌制套取差價,這與一些擁有特權者相聯系;另一種是當時一些私營企業尤其是鄉鎮企業利用勞動力市場的雙軌制通過殘忍的用工制度獲取了較快的原始積累。新雙軌制大致出現于1997年金融危機結束后,它以公共權力為背景,自下而上地尋找和套取“已經市場化了的商品和服務價格體系與遠未市場化的資金、土地、勞動力等要素價格體系這兩大體系之間的巨額租金”;并且這種新雙軌制是已經制度化的一種體制,因此其引起的腐敗和尋租問題較之于過渡性質的“舊雙軌制”更為令人憂慮。
不過,張軍(2006)、Murphy et al(1992)等卻認為雙軌制與腐敗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系,雙軌制最多只是給腐敗創造租金或者尋租的條件和環境;而腐敗的真正原因在于管制,哪里有管制哪里就有腐敗[10]。本文同意張軍等人的意見,管制才是腐敗的最終原因。但是,雙軌制的一個意義即是管制的存在,不存在沒有管制的雙軌制。因此,雙軌制雖然不是腐敗的必要條件,但是確實是充分條件。
(四)雙軌制導致經濟效率和福利的損失
雖然眾多文獻認為中國經濟雙軌制過渡期間的經濟增長來自于雙軌制在增量或邊際方面為總量和TFP增長提供了激勵,但是這種機制可能僅僅是促進了資本積累以及資源要素的投入,而在經濟效率和創新方面并沒有帶來改進。畢竟鄉鎮集體企業面對著有利的資源稟賦環境,同時搭上短缺經濟中工業產品高定價的“便車”;而且利潤稅率非常低,在1980年僅為6%,到1985年也只有20%。
在規范研究方面,樊綱等(2005)[11]認為鄉鎮集體企業是一種“過渡性雜種”,改革早期的確在促進經濟增長方面大有作為,但是隨著改革的推進和經濟環境的變遷,這種集體企業在產權、治理結構等方面的劣勢就表現出來了,“殘余的無效率”在其特征方面由不重要變為主導地位,從而被更現代化的企業制度所代替。Sachs等(2003)認為分別以鄉鎮企業和國有企業為代表的市場和計劃雙軌造成了改革過程中經濟增長的兩難。鄉鎮企業歪曲了企業的地理分布并且阻礙了城市化的有效進行,與技術先進的大型國有企業爭奪資源,造成了技術靈活的鄉鎮企業和技術先進的僵化的國有企業共存的局面,在技術效率和地理位置效率的利用以及X效率的利用兩難困境中,鄉鎮企業令人矚目的增長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的,具有反效率的一面。
在實證研究方面也有大量文獻支持雙軌制造成經濟效率和福利損失的觀點。根據胡和立(1989)[12]以及萬安培(1995,1998)[13-14]的測算,由于雙軌制導致的絕對租金總額在1988年高達4 000多億元,1992年為6 3437億元,1996年繼續增長為6 229億元。鐘偉(2005)[5]則認為新雙軌制每年帶來的損失更是達到11 500億元,占比GDP高達9%。石小敏等(1989)[15]以糧食雙軌制為例說明了雙軌制造成的資源浪費,“倒流回農民手中的糧票估計每年都在100多億斤,且不說財政花了多少冤枉錢,僅糧食的運進城市又運回農村就浪費了大量社會勞動力”。
不過,這種經濟效率和福利的損失的根本原因可能并不在于雙軌制這一過渡路徑,而在于中國經濟深層次的二元結構以及低水平生產力方面,這些才是阻礙市場規模擴大、抑制勞動分工和專業化的影響因素。
(五)雙軌制的泛化導致了在社會結構變遷過程中階層利益分配不公
在發展經濟學上,二元經濟結構向前發展的過程中社會形態也與經濟結構同步發展,隨著劉易斯拐點的到來,二元經濟逐漸消解并最終走向一元經濟狀態。但是在中國,由于土地制度的雙軌制以及戶籍制度的限制,導致二元經濟在發展的過程中,社會形態并沒有相應地走向一元化,而是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展,導致宏觀層面上經濟轉型與社會轉型的不同步。
胡鞍鋼等(2012)[16]認為目前中國已經發展成為以四類社會(農村農業部門、農村工業部門、城鎮正規部門和城鎮非正規部門)以及從就業角度來講與之對應的四類國民的四元社會結構。各個階層在社會利益分配方面面臨著不平等的狀態,特別是公共品提供領域。例如,在社會保障領域,最低生活保障等福利項目城鄉間不平等,社會保險在四種國民之間的覆蓋率差異巨大,即使是城市正規部門在社會保險方面也因為雙軌機制而面臨著企業單位和機關事業單位保障標準差別巨大的狀態。在教育方面,就近入學政策限制了一些貧困地區或者農村的孩子得到進入優質學校接受教育的機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高考錄取制度以及高等教育資源配置的不均等更是加劇了這種狀態。在衛生方面,根據2012年國家統計局數據,每千人口醫療衛生機構床位在城市為388,而在農村這一數字只有311;每千人口衛生技術人員數在城市為855,在農村則僅為341;人均衛生費用在城市為2 96901元,在農村為1 05589元。
三、破解雙軌制困局的理論與實踐的思考
十八屆三中全會要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必須“以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增進人民福祉為出發點和落腳點”,“堅決破除各方面體制機制弊端”。總體而言,雙軌制的最終破除在于全面深化改革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完善。具體而言,改革的進一步深化主要是需要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以從產權界定機制方面破解雙軌制,完善市場在價格決定方面的作用以破解要素價格機制的雙軌制,健全城鄉發展一體化體制機制從而走出導致雙軌制的二元經濟社會結構。但是,要全面破解雙軌制困局,只從技術上考量是不夠的,需要系統性思維考量全局,然后才能在微觀上著手加以改造。
從理論層面看,雙軌制理論產生的背景其實是關于改革路徑以及速度的探討。轉軌經濟學的研究將前計劃經濟體向市場經濟轉軌的路徑分為“激進主義”與“漸進主義”,它們的區別來自于“演進理性主義”與“建構理性主義”的不同運用。其中,“激進主義”的改革理論來自于建構理性主義的哲學背景,也被稱為“休克療法”;而漸進主義的改革路徑則是通過局部改革、地區試驗等方式降低改革的“逆轉成本”,以成功的局部改革或者試驗的示范效應逐漸擴大改革的范圍,在此基礎上將改革不斷地向前推進。顯然,雙軌制的誕生正是遵循了演進理性主義的邏輯。
從實踐層面看,舊雙軌制以轉軌經濟作為實踐背景,帶有強烈的工具性意義和過渡特征;而新雙軌制則是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實踐背景,從整體上不再具備積極的社會經濟轉軌作用,而成為一種既得利益集團維護自身利益的制度安排,是中國經濟進一步深化改革和發展的制度障礙。要破解這一制度困局,同樣需要克服改革的成本與利益分配框架的約束條件,只有在激勵相容的博弈環境下改革才有可能成功推進。另一方面,處于經濟全球化環境的中國經濟對外開放程度已經大幅提高,與改革開放初期的相對封閉狀態已經大不相同。今天的雙軌制面臨的環境約束除了“雙軌”彼此互相的作用之外,還面臨著更加開放的外部環境。
改革的頂層設計和總體規劃以高屋建瓴的方式為經濟體制改革指出了明確的方向,而在微觀層次上則需要合適的政策配套為機制改革提供動力和依據推動體制改革的前進。新雙軌制作為一種狀態成為改革繼續推進的背景,構成推進改革深入發展的政策設定方面的硬約束條件。辯證地看,改革的深入發展也是破解雙軌制困局的最有效路徑,本文認為以下觀點需要在破解雙軌制困局的改革進程中加以認真對待。
一是以激進主義的方法破解雙軌制困局是不可行的。雙軌制困局的破解與雙軌制的形成和發展一樣都是社會經濟制度演化的結果,是基于演進理性主義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經驗主義的邏輯過程。實際上,一個有效的社會經濟制度以分散的經濟決策權和收益索取權為主要特征,這種分權使得更多的信息得到了利用,這也是否定任何以建構理性主義推進改革的主要理由。激進地推動以建構理性主義方法論為基礎的雙軌制困局破解政策必然導致更高的制度成本,在經濟理性上不能滿足激勵相容約束,在實際操作中也不符合成本收益分配原則。
二是雙軌制作為一項制度安排并不必然的具有某種價值取向,因此,雙軌并軌并非破解雙軌制困局的唯一選擇。在目前中國經濟社會現狀中,雖然在很多領域雙軌制的確是固化了一些頑疾并衍生出一些新的問題,但是,在另一些方面雙軌制仍然可以發揮積極作用。例如,在調節收入分配促進社會公平方面,可以利用二次分配中的雙軌制度安排緩解一次分配中由于政治勢力差異造成的不公平。就目前最為社會詬病的社會養老保障雙軌制而言,公務人員以及事業單位相對于市場化的養老保險體系的雙軌制有其改革歷史成因,可以通過收入調整來促進兩者并軌;但是新農保作為一種雙軌制度安排則仍然具備積極的歷史意義,這種帶有補償和反哺性質的新型雙軌制是破解舊雙軌制困局的一條有效途徑。體制雙軌制必須并軌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條路徑上,但是在低階層次上特定的局部領域內的體系雙軌制可能是一種促進社會公平的有效工具。
三是經濟增長作為經濟發展的主要手段,是破解雙軌制困局的必要前提。在中國雙軌制形成和演化的歷史背景中,二元經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從現有的發展經濟學的眾多實踐案例來看,只有經濟增長才是促使二元經濟轉型的最有效機制。正如改革伊始,在計劃體制之外培育自由市場的發展,以自由市場的不斷擴大而不是以計劃側的消失來完成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軌,舊雙軌制的終結是經濟總量增長和經濟效率提高的結果。今天,同樣的,以經濟增長來“淹沒”雙軌制困局是一條質量最高的破解路徑。另外,在經濟全球化以及工業化和信息化的格局下,要破解雙軌制困局,需要轉換經濟增長方式。傳統的要素推動的增長方式本身即是雙軌制形成的一個原因,只有轉變要素推動為創新驅動,以創新促進產業結構升級從而促進就業結構以及收入分配結構的升級,改變經濟活動中成本收益賴以分配的機制來完成雙軌制的并軌,以包容性增長來達到社會和經濟持續可協調的發展,并且以經濟增長的成果作為補償性轉移支付解決改革的成本問題。
四是工業化和城市化是有關雙軌制困局的雙刃劍。很多由雙軌制衍生出來的新問題正是源于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政策,例如二元社會結構下的各種社會不公平現象。不過,工業化和城市化是現代文明無法繞過的路徑。前期工業化和城市化所衍生的社會問題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改革成本。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梳理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政策,以更加協調的方式將資源約束、環境約束以及社會約束等納入到政策體系,以更加合理的空間布局推動工業化和城市化緩解由于資源特別是公共品配置不合理導致的社會問題,以釜底抽薪的方式破解雙軌制困局。
五是法治建設是破解雙軌制困局的制度保障。舊雙軌制導致了腐敗的產生,新雙軌制導致了尋租設租,租金的耗散既是社會福利的損失也是社會矛盾的根源。以法治建設為特定領域內必要的雙軌制保駕護航,才能充分保證市場失靈的有效化解。例如,社會保障領域內新農保仍然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但是強大的行政力量如果沒有法治的約束同樣會導致政府失靈,從而無法治理市場失靈問題。
六是社會政策在破解雙軌制困局方面大有可為。轉軌經濟學的內容不僅包括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過渡,還包括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轉型。這兩個方面的轉型可以互相促進。在社會政策方面,可以從教育、社會保障、醫療衛生、房屋政策、社區以及非盈利組織發展等方面通過提高對于弱勢群體適當的政策傾斜,以提高他們在社會競爭方面的起點,形成一種后發優勢。
注釋:
①與過渡經濟實踐相對應的,在理論上盛洪認為20世紀人類歷史上出現過兩次過渡經濟學,第一次可以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蘇聯布哈林的《過渡經濟學》,討論的是“如何從市場經濟或準市場經濟向計劃經濟過渡的問題”;第二次過渡經濟學的研究內容則是始于1978年的中國經濟轉軌以及1989年開始的前蘇聯和東歐計劃經濟體向市場經濟的過渡。參見盛洪.中國的過渡經濟學[M].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3.
②盛洪(1996)明確區分了“體制外改革”與“增量改革”兩個概念,也即是從“體制內”和“體制外”、“計劃定額”和“計劃外產出”兩個方面定義了雙軌制的兩翼。參見《經濟研究》1996年第1期.
③關于“計劃權利”、“計劃義務”的定義及其“貨幣化”和“產權化”參見盛洪.尋求改革的穩定形式[J].經濟研究,19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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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Characteristics and Countermeasures to Dual-track System
in Chinese Economic Transition
HU Hai-long1, SONG Jian-qi2
(1. Graduate School, 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hanghai 201208, China;
2.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650500, China)
Abstract:At present, dual-track system in Chinese economic reform is to be defined by three levels: contents, mechanism and institution. Chinese economic reform began with pricing dual-track system, and finally transformed Chinese economy into double- track state of mechanism and system. It started and pushed the economic reform in China and boosted the economy in the process of reforming, as well as it resulted in problems of corruption, rent-seeking, loss of economic efficiency and welfare. Based on evolutionary rationalism and open market environment, industrialization and urbanization is double-edged sword about dual-track system dilemma, construction of law is the system guarantee to crack the double- track system ; the way to getting rid of dual- track system is to comprehensively deepen reform and improve the socialist market economic system, economic growth is a necessary prerequisite to crack and double- track system.
Key words:dual-track system; characteristics; countermeasure
(責任編輯: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