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偉
在祖國的西南邊陲,羈縻府州制度早已深入該少數民族地區,這種“以夷制夷”的施政策略,在實施前期發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隨著歷朝歷代民族管理政策的逐步完善,遂在川邊藏區形成了“西康諸土司部落,以德格為最大。”[1]的政治格局。德格土司家族歷史背景深厚,其“德格”一詞,元朝國師八思巴曾將其解釋為“四德”與“十格”,具體示意為“‘四德’為法、財、欲、解脫;‘十格’為善土:種地,造屋;善石:筑墻、制磨;善水:行舟、止渴;善木:建房、作薪;善草:牧、飼。”[2]此種稱贊皆為宗教領域之內的美譽。然而,隨著中國社會進程的不斷演化,最終德格土司依然不能逃脫被改土歸流的歷史命運。
在學術界,目前關于德格土司的家族開創史有兩種說法。一為“祖先囊擦嘉說”,相傳在公元6世紀,囊擦嘉為光明天子,《德格土司世傳譯記》中記載“初,雪國洪荒既辟,光明天子降于東方夏若辣則山頂,民驚以為異,有崇奉之者。天子生而靈明,有道德,志淡泊,能撫眾,號曰大龍。”[3]“傳至噶爾東贊域宋, 《世譜》將其記為 ‘嘎當巴’,舊唐書記作 ‘薛祿東贊’”[4],時官至吐蕃松贊干布 (棄宗弄贊)大相,《德格土司世傳譯記》中記載“數傳至大腋,大腋之子座愛。座愛之子持蓮花手,即空王域也,為藏王棄宗弄贊臣,有神術,相傳為手金剛菩薩化身。”[3]其所生二子,長子噶爾云登吉絨于公元685年卒,次子阿尼扎哇擺。公元699年,因事家族被誅,或又因苯教徒身份庇護而免遭劫難,遂攜子赤松頓波逃至康區“林沖”①當時名為康區“林沖”地段,實為今德格一帶。地段,開啟了德格家族史。“德格土司的第一代系林沖土司的娃子,他與林沖之女私通,故要求賜一日路程的耕地。林沖允許后,他便以一日的時間從龔埡到了德格 (也有說耕到了柯鹿洞的),于是便占領了這一片土地。到了德格土司的二十五世極盛時期,改奉薩迦教,遷居于麥宿。至三十五世,又遷至德格。”[5]順之不斷繁衍傳世,至1950年烏金尼麥噶弱穗共五十三代止。二為“祖先扎西澤仁說”。時在白玉地區有一貧民家庭,其有一子曰扎西澤仁。因謀生計,遂依附于德格龔埡村邦主“領甲波”,充當侍從角色。日后與邦主之妹通婚,且要求給予其家財以自立門戶。“領甲波”許其要求,于扎西澤仁黃牛兩頭,耕地為“一日路程之地”。因其能力超群,遂在一日之內,將自龔埡村始到柯鹿洞的土地全部耕完,奪去了“領甲波”的所有領土。隨之,在德格更慶村修改宮舍,號為“德格甲波”②“德格結波”“德格吉波”為同意詞語,土司被稱結波,有王、國王和統治者之意,因此為“德格國王”,為康區四大土司之首。。后國王扎西生根澤仁相繼占有麥宿、八邦等村落,以及白玉、同普、鄧科、石渠、德格等五縣,國土與國民都持續增長,土地稱為“德格吉考”③“德格吉考”意為“德格國土”之意。,土著人民成為“德格德”④“德格德”意為“德格國民”之意,又可稱之為“朗德格”“薩德格”,即“天德格”“地德格”。。德格家族從此不斷興盛,不斷繁衍傳世。直至1950年康區解放,共傳世五十四代。

表1 ⑤ 陶昕.民主改革與四川德格土司轄區宗教變遷研究 [D].西南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p9(注:該表據《德格土司家族的由來發展及其社會制度》與來作中、鄧俊康:《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第10-12頁,整理而成。) 德格家族世系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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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概述的對象德格土司,其家族的發展是以金沙江東岸的龔埡為基地,隨后不斷與周邊區域(林沖土司、百利土司等)接觸,碰撞,以致于最后的兼并與經略疆域為居于青、康、藏之間的康區西北部,具體方位:“其疆域,北至河源與青海界;東至絨壩叉與甘孜界;南至女爬拿山與巴安界;西至覺雍山與昌都界,西北一隅連塔里木沙漠地方”[6],實際轄區以“五宗 (縣)”為主,包括鄧科、德格、白玉、石渠、同普等,后由于社會歷史條件的變化而又有所變動,轄區內土著居民為藏族居多。雖然地貌廣闊,但是自然環境相對過于封閉,阻隔了與外界的互通與交流,從而形成了獨有的康藏社會文化形態。

表2 ① 轉引自馬國君,李紅香.清末康區“改土歸流”的動因及后續影響 [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康區土司統轄區域概況匯總

里塘宣慰司 外轄長官司四、土百戶二,轄境在今理塘等地。巴塘宣慰司 領川邊地區的西南部,外轄土百戶七,轄境在今巴塘、德榮、義敦、鹽井等地。
相對于華夏整體而言,康巴藏區由于在政治和經濟方面,發展水平與層次的不平衡,再加之以獨特的地理環境的限制,從而形成了獨具一幟的土司制度。
康區土司制度的重要標志之一就是政教合一,“土司的施政以佛經為依據,而寺院又得仰仗土司行政力量去推行其宗教信仰。”[7],這樣土司與喇嘛寺互為保障,也就服務了“君權神授”之說,社會也遂之得以安定。從其方位建制也可看出:“寨凡三層,其制,下以棲人;中之右,土司居之,左為喇嘛誦經所,中供佛,其上則土司婦女所憩。”[8]德格土司更為突出,德格家族兼有政治和宗教兩種身份,喇嘛教主事多源于土司家族,且將寺院融合奉為其家廟 (烏納卡額阿)①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前夕,從清代沿襲下來的德格土司,在其境內修建有藏傳佛教各教派的寺廟共計35座,其中5座為該土司家廟。,為其政權提供保障。
上述特點,著重表現在土司承襲制度上,一切以“是否有利于德格土司政教權力的統一”為最高原則。最初德格家族實行“父系次子世襲制”,即“政、教首腦分離。前期,次子為俗人,執掌政權。長子出家為僧,掌教權,支持政權。系如獨子,則政、教首腦職務兼于一身。”[9]但未成為定例,以致于在土司世襲過程中先后有9代次子繼位,7代長子繼位,6代獨子繼位的現象,甚至還存在第3子繼位。彈性的世襲制度,造成必然混亂的繼位現狀,對土司家族治理和疆域經略而言,都產生了許多問題,不利于其土司政教權力的鞏固。
隨著社會歷史條件的變更,德格家族的承襲制度規定:“從第二十六世開始,德格家族便定下了長子出家為僧,既作寺主又當土司;次子娶妻衍嗣充當家主的規矩。”[10]這對于德格家族而言是歷史轉折性的一刻,從此德格家族的繼位概況,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對于其家族治理發揮了積極作用。
土司家族的官位世襲,不會只是一種眾人思想上的信服,必然需要中央政權對其認定,以及能夠證明其權利和身份的媒介和信物存在。“印信號紙”就充當了土司權威的象征,因此而成為其子孫官位世襲的依據。順治初年,對土官世襲作出規定:“由部給牒,書其職銜、世系及承襲年月于上,名曰號紙。”[11]且有規定對于土司革職和因病不能理政者,也可世襲。
就明清兩朝對于土官世襲的規定而言,清朝則更為系統化以及完備。清朝規定:“承襲者首先是嫡子嫡孫,無嫡子嫡孫者,以庶子庶孫承襲,無子孫者,以其弟或族人世襲,族無可襲者,或妻或胥有為“土民”服務者,也準世襲。”“土官世襲者,先繳其原領號紙,改給新號紙。”“每承襲世職之人,給予鈐印號紙一張,將其功次、宗派及職守事,宜填注于后。遇子孫襲替者,本省掌印都司驗明起文,或由部政司起文,并號紙送部查覆無異,即與題請襲替,將襲替年月填注于后,填滿換給。如遇有水火、盜賊損失者,于所在官司告給執照,交部查明補給。如有犯罪革職、故絕等事,都司、市政使司開具所由,將好紙繳部注銷。”[12]對土司世職世襲如此嚴格的規定,穩定了土司官職系統,且明確了中央王權,表明地方權力臣服于中央王權的力度加大,中央王權對地方權力的直接控制力明顯加強。
“德格土司爭襲案”的發生并不是因繼承制度不都完善,而是由于德格家族內亂所致。在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催促下,同樣被卷入趙爾豐清末川邊改土歸流的大潮之中。
《清史稿·土司傳二》中記載:“鹿傳霖派兵攻瞻對時,訪德格土司羅追彭錯妻玉米者登仁甲生子名多吉僧格,又與頭人通,生子名降白仁青,是以與夫反目。玉米者登仁甲本藏女,于瞻對藏女官有聯姻,藏官助之抗其夫,故各攜其子分居焉。光緒二十年 (1895年),官軍計誘羅追彭措,言為之逐其婦及降白仁青,因入德格。洎傳霖被劾,罷改流議。”[13]從這則史料中,可以看出,案件爆發的直接原因是因土司妻與頭人暗通生子,而導致德格家夫妻反目。且在整個案件的開端,又有“藏官”因素的出現,使整個失事態復雜化以及擴大化。鹿傳霖早有改土歸流之意,因其認為“袤延于川藏之交……地勢極要。”[14]“扼險設防,則邊疆愈固……實于川藏大有關系,若不早為規劃,將來中變堪虞”[14],且老土司羅追彭措同樣有主動改土歸流之意愿“情愿獻出土地印信賦稅冊籍等項,請求改流”[15],不料其因被彈劾遂罷改,不得不在此任沿用土司舊制。
事后,“土司夫婦旋病故,傳霖奏遣其二子回籍,多吉僧格暫管地方。降白仁青已為僧,繼而據致多人爭職,多吉僧格奔藏。德格頭人百姓以降白仁青非土司子,且殘暴,迎多吉僧格歸。降白仁青避位數年,頭人正巴阿登等嗾其再起爭職,并誘占多吉僧格之妻。多吉僧格夫婦復仁青。降白仁青脫出,聚黨作亂,人民多被殺戮,多吉僧格遣人至打箭爐告急。”[13]老土司夫婦因病去世,土司職位的空出,造成的直接結果是多吉僧格與降白仁青因此而出現世職爭襲現象。在其爭位過程中,“百姓頭人”充當了重要角色。世職爭位期間,不僅使德格家族內部產生了暴亂,而且同時也是人民遭受無辜的災害。
土司傳中的:“多吉祥僧格暫管地方,降白仁青已為僧”[13],表像上似乎符合“父系次子世襲制”,但是依然不能承認其世襲的合法性,因為正如頭人百姓所說一致,降白仁青并非土司之子,既非嫡子嫡孫,也非庶子庶孫。且違反了德格家族從二十六世開始的“長子出家為僧,身兼土司與寺主”的定制,也違反了德格家族的“一切為德格家族利益及政教權力統一”服務的根本原則。
光緒三十四年 (公元1908年),多吉僧格在爭位失禮之后,遂遣人至趙爾豐處向其稟明事件緣由。邊務大臣趙爾豐也認為“降白仁青既非老土司之子……乃妄欲爭襲,顯已違背大皇上圣旨,是為不忠,廢父自立,是為不孝,逐兄驅殺,是為不仁,殺害無辜,是為不義……且自二十三年爭襲以迄于今,十余年來,使德格人民牲畜不得安靜和平,非將昂翁降白仁青降滅,地方永不得清凈。”[16]在此趙爾豐將降白人青定義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意欲通過滅亡其人,結束世職爭端,來實現地方安定。實為趙爾豐以此為出兵之由,欲進行改土歸流,實現保川固邊與西康建省之意圖“德格不定,全藏掣肘,定德格可望收復瞻隊,先去去障礙,或可事有能為。”[16]“若能籌劃經營,成為重鎮,外扶藏衛,內屏川滇……今若假此機會,化為州縣,必可建省。”[16]因此,德格便成為了趙爾豐改土歸流戰略中的第一要務。
遂經趙爾豐上奏之后,于宣統元年,清廷派趙爾豐帶率兵進討,最終二子降白仁青敗逃進藏。長子多吉僧格夫婦“情愿將德格全境人民土地,納還朝廷……并呈出土司宣慰司銅印一顆。”[17]“將自己的財產交給政府,遷居巴塘,其妻的首飾捐給巴塘做學費。”[18]“蒙圣主加恩,準辭土司,賞加漢職。”[17]經上奏,清朝廷議之后,作出德格土司“改宣慰司為世襲花翎二品頂戴都司,移居巴塘,每年給俸銀3000兩.德格土司所轄之地設一府二州二縣:登科府、德化州、白玉州、石渠縣、同普縣,派流官管理”[17]的廷決。至此為止,德格土司便被趙爾豐納入己改土歸流之體系,成為了其在川邊藏區實施個人抱負以及報效朝廷的仕途跳板。

表3 ① 資料來源:王勤堉《西藏問題》,民國二十二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根據《清末川滇邊務檔案史料》資料匯編。 各地改土歸流設置時間表
綜上所述,德格土司家族歷史底蘊深厚,經略疆域廣袤,在繁衍傳世五十多代之后,最終因“德格土司爭襲案”為導火索,而被納入清末川邊改土歸流的體系之中。
德格土司在其世襲統治穩定的時期,也曾發揮過眾多積極的社會作用:首先,其統治維護了一方穩定,為鞏固祖國統一作出貢獻;其次,謹遵守土之責,確保祖國領土完整;再次,利用朝貢貿易體系,豐富了地方與中央的聯系,促進了地方經濟文化的發展。最后,德格土司對宗教實行扶持與兼容并包的政策,促使藏傳佛教各教派興盛發展,成為藏族文化的中心。但是也存在一定的消極作用:首先,德格土司的兼并斗爭造成土司之間的隔閡,不利于社會穩定;其次,德格家族致力于維護僧俗封建農奴制,導致落后的社會現狀;再次,封建落后的土司社會制度,制約了德格地區的經濟發展等。
就其本質來講,概用于西北、西南地區的土司制度,對于土著而言本身就是一種過渡性的羈縻政策,而對于中央王權而言也就只是權益之計。德格土司因世襲爭位,而遂之被改流,社會作用也很強烈:一則,抵御了英俄入侵,鞏固了祖國的西南邊陲,加強了中央與康區的聯系,利于國家統一。且打破了只有土司和寺院擁有話語權的局面,使地方文化呈現多元化發展趨勢;二則,趙爾豐的大民族主義統治觀導致改土歸流過于急切,改土歸流過程中漠視了下層民眾的民族信仰,以致于后期的土司復辟現象。
[1]傅崇林.西康建省記·德格改流記[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88年
[2]來作中、鄧俊康.德格土司家族的由來發展及其社會制度[M].載四川甘孜州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
[3]無畏.德格土司世傳譯記 [J].康導月刊,1945年5月,第5、6期
[4]陶昕.民主改革與四川德格土司轄區宗教變遷研究[D].西南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p6
[5]西南師范大學歷史系地方史研究室.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報告集[M].1984年,p7
[6]重慶圖書館、四川省民族事務委員會:德格縣圖志[M].北京:民族文化宮國書館出版,1962年,p46
[7]馬國君、李紅香.清末康區“改土歸流”的動因及后續影響[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8][清]徐珂.清碑類抄第一冊 [M].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
[9]張江華.德格土司及其轄區的社會經濟結構 [J].民族學研究,1995年
[10]楊嘉銘.甘孜藏區封建農奴制下的政教關系 [J].西藏研究,1991年第3期
[11]賈婷媛.夾金山山地生態旅游產品開發研究[D].成都:成都理工大學,2011年,p1-56
[12]曾國慶.芻議清代藏區土司制度 [J].西藏研究,1997年第2期
[13]清史稿·土司傳二 [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77年,p14244、p14245、p14244、p14245
[14]吳豐培.清代藏事奏牘[M].鹿傳霖藏事奏牘,1994年
[15]馬青林.清末川邊藏區改土歸流考[M].四川:四川人名出版社,2004年,p144
[16]吳豐培.趙爾豐川邊奏牘 [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p278-279
[17]賒貽澤.中國土司制度[M].臺灣:正中書局出版社,民國三十三年,p168,p168,p170
[18]王文光、龍曉燕、陳斌.中國西南民族關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p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