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課本文言文注釋商榷

林曉雯

[摘 要]對初中實際教學中出現(xiàn)的人教版課本文言文注釋的質(zhì)疑，結(jié)合古代相關(guān)典籍及文獻資料，重點就“素琴”“泯然”“得無”“固”等值得商榷的文言文注釋提出不同的見解。

[關(guān)鍵詞]人教版 文言文注釋 素琴 泯然 得無 固

[中圖分類號] G633.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058（2015）280003

“譯事三難：信、達、雅。” [1]嚴復(fù)先生在百年前翻譯《天演論》的時候就曾在《譯例言》中有此慨嘆。“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翻譯作品內(nèi)容忠實原文，方謂為“信”；文辭流暢，謂為“達”；文采搖曳，謂為“雅”。其實，外文翻譯如是，古文翻譯亦如是。

在文言文教學過程中，人教版教科書的文言文注釋，其在培養(yǎng)學生的文言文素養(yǎng)以及提高語文能力上，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一些課下注釋亦并非無不可商之處。

以下就教學中出現(xiàn)的對教科書注釋的質(zhì)疑，整理出有待商榷的文言文注釋四例，以供參考。

“素琴”為何物？

在人教版八年級上冊課本中，劉禹錫的《陋室銘》有“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一句。在課本注釋中，其對“素琴”的解釋為“不加裝飾的琴”。顯然，編者在對“素”一字的解釋上，擇取了有關(guān)“素”的“質(zhì)樸無飾”的含義，體現(xiàn)了劉禹錫安貧樂道的品行，乍看也可算文從字順。然而如此一來，一旦聯(lián)系下文，不合情理的情況便出現(xiàn)了：“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下一句為“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課本接著對有關(guān)“絲竹”的解釋為“奏樂的聲音”“絲，指弦樂器”。既然陋室中沒有奏樂的聲音攪擾，又如何彈琴呢？這不是不合情理么？是不是注釋出了問題？

查找相關(guān)資料之后，可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首先，筆者在拜讀過山東大學李劍鋒教授的論文后，親自翻閱了論文中有關(guān)典籍的原文，同樣在《宋書·陶潛傳》中發(fā)現(xiàn)有 “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的記載。[2]筆者繼而查閱《晉書》，又在《隱逸傳·陶潛》發(fā)現(xiàn)其中亦載：陶潛“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3]從這兩部典籍中，我們可以得知，晉代陶淵明常常在酒酣興起時彈撫弦琴以寄隱逸情志，也體現(xiàn)了陶淵明的雅趣。“無弦琴并非無音之琴，而是能夠發(fā)出超乎具體聲音之外的‘大音。”[4]

晉代的素琴是如此，唐代的素琴是否就果真無弦呢？筆者發(fā)現(xiàn)人們有關(guān)人教版對“素琴”為“不加裝飾的琴”的注釋之質(zhì)疑在網(wǎng)絡(luò)上的討論也相當熱烈，一些網(wǎng)友的見解亦言之成理。為免有失偏頗，筆者親自翻閱了眾人所提及的相關(guān)唐詩原文，果然發(fā)現(xiàn)，李白在《戲贈鄭溧陽》一詩中曾寫道：“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5]而與《陋室銘》作者劉禹錫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兩位詩人李益與白居易，李益亦曾詩云：“素琴苦無徽，安得宮商全？”[6]白居易與劉禹錫更是同齡人，亦曾吟道：“明鏡懶開長在匣，素琴欲弄半無弦。”[7]由此可見，在劉禹錫生活的唐代，詩人們已多用“素琴”來表示無弦琴。

那么，將《陋室銘》中的“素琴”解釋為“無弦琴”，如此釋義是否有據(jù)可依呢？《康熙字典》中對“素”一字的解釋中，即有一則“素，空也”[8]的注釋。而參照《詩·魏風》，其中便有“彼君子兮，不素餐兮”[9]一句，意思是“那些君子（即貴族）啊，不要空吃閑飯啊”，此句中的“素”即為“空”義。若將“空”的注釋放在《陋室銘》的注釋上，則“素琴”義為“空琴”，然則何謂“空琴”呢？與生活中的“空碗”“空盤”“空瓶”一樣，“空琴”即為只有琴身，而無琴弦的琴。外儒內(nèi)道的劉禹錫在官場失意后，隱居陋室，借“素琴”這一意趣，寄托了自己遠離案牘、安貧樂道的澹泊心境。

“泯然”是“完全”的意思嗎？

在人教版七年級下冊選取的北宋王安石的《傷仲永》一文中有“泯然眾人矣”一句，課本對“泯然”的注釋是“完全”。在實際教學中，這一注釋曾給筆者帶來過解說的困擾。學生質(zhì)疑：“‘泯然兩個字，哪個字有‘完全的意思？”然而翻閱各類書籍，無論直譯還是意譯，人教版中給出的“完全”這一注釋都難以做到有據(jù)可依。經(jīng)過一番查找，筆者發(fā)現(xiàn)“泯然”應(yīng)另有注釋。

晚唐文學家皇甫枚的《三水小牘·侯元》有“元因拜謝而出，仍令一童送之。既出洞穴，遂泯然如故”一句。[10]清代著作家、刊刻家阮元在其《小滄浪筆談》中也曾寫道：“生平著述數(shù)萬言，所藏金石文字及宋栞善本不下千種，皆泯然無存。”[11]從這兩篇文章中可見，“泯然”就曾有“消失”之意。

那么，“泯”一字究竟具體為何義呢？《爾雅·解詁》中就曾有“泯，盡也”。[12]可見，“泯”字曾有“盡”義。而“盡”與“消失”是為近義。再看“然”字，《廣韻》釋為“如也”。[13]在《詩經(jīng)·鄴風》中有“惠然肯來”，而在《禮記·檀弓》中也有“貿(mào)貿(mào)然來”[14]一句。可見，所謂“如也”，在釋義時可以翻譯為“……的樣子”，起到表狀態(tài)的作用。這樣一來，“泯然”一詞便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消失的狀

[基金項目]福建省教育廳《福建省中青年教師教育科研項目計劃（社科）》之“通過國學教育提升我省優(yōu)秀運動員人文素養(yǎng)研究”課題研究成果。

態(tài)”。結(jié)合《傷仲永》的原文，為了符合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習慣，可以在翻譯時將表狀態(tài)的“然”字隱去不譯，直接將“泯然眾人矣”譯為“消失（在）普通人中間了”，意為方仲永成年后不再如年幼時天資聰穎、文才出眾了，已經(jīng)淪為不起眼的普通人，丟進人堆就找不著了。

“得無”與“大概”是一回事么？

人教版八年級下冊第六單元選取了《岳陽樓記》這一名篇，在第二自然段末尾有“覽物之情，得無異乎？”一句。教科書中對這句話的解釋是“看了自然景物而觸發(fā)的感情，大概會有所不同吧？”筆者認為，這條注解有兩處不合理的地方。

首先，編者在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的時候，對標點符號使用不合理。《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大概”的解釋意為“表示有很大的可能性”。[15]從現(xiàn)代漢語的角度來看，表估計的句子通常是陳述句，而在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習慣中，表估計作用的“大概”一詞之后的句子，一般不以問號結(jié)尾。編者在做注釋的時候，一邊選取了“大概”這一表估計的詞，一邊使用了問號表反問，就顯得句式不通了。

其次，“得無”是否就與“大概”畫等號呢？我們只要查找相關(guān)書籍，便可知曉“得無”一詞在古代是一個常用詞。

《觸龍說趙太后》中，觸龍為了說服態(tài)度強硬的趙太后同意將溺愛的長安君“出質(zhì)于齊”，以求取齊國兵援。觸龍面見時，開始先是拐彎抹角，聊起了家常：“日飲食得無衰乎？”[16]意思是“（太后因為長安君的事煩心）每天的飲食有沒有減少啊？”其從飲食談起，最終因勢利導(dǎo)，以柔克剛。這里的“得無”與“乎”呼應(yīng)，表揣測。

明代崔銑在《記王忠肅公翱三事》中寫道：“若翁廉，若輩得無苦貧乎？”可以翻譯為“你們（家）的老人很廉潔，你們恐怕生活貧困吧？”[17]

《聊齋志異·促織》中主人公成名后拿著妻子從駝背巫處求來的紙條思忖“得無教我獵蟲所耶？”[18]這里的“得無”同樣可以翻譯成“莫非”，意思即為“（這字條）莫非是告訴我捉蟲子的地方？”

從這些前文中便可見，“得無”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恐怕”“莫非”“是不是”“有沒有”等詞，通常在句中表示帶有揣測性語氣的問話。將以上釋義放在《岳陽樓記》的“覽物之情，得無異乎？”中，一樣可以說得通——“看了自然景物而觸發(fā)的感情，是不是有所不同呢？”除此以外，將“得無異乎”翻譯為“恐怕有所不同吧？”“會不會有所不同呢？”“莫非有所不同吧？”皆有異曲同工之效。這樣既充分表現(xiàn)出了范仲淹對遷客與騷人“以物喜”“以己悲”的猜測，又忠實于原文。

“固”究竟為何義？

在人教版九年級上冊課本中，對《陳涉世家》的“固以怪之矣”的解釋是“自然就詫怪這事了。以，通‘已”。

“自然”一詞連接“就”，符合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習慣。然而，若是結(jié)合接下來的“以”字，便可發(fā)現(xiàn)注釋的不妥當之處。因為若將“已”，即“已經(jīng)”的注解嵌進原句譯文中，便會出現(xiàn)“自然已經(jīng)詫怪這事了”如此拗口且晦澀的翻譯。編者可能也意識到了此語句不同的情況，于是將“已”替換為“就”。然而，無論是“以”字或是“已”字，在工具書中，皆看不到“就”的注解。因此，筆者認為“固”字譯為“自然”是不恰當?shù)摹?/p>

首先，我們看“自然”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解釋。“自然”一詞在語法上的作用一般有兩種——“副詞。當然”，“連詞。表示轉(zhuǎn)折”。考慮到“固以怪之矣”中“固”與下一詞“以”（即“已”“已經(jīng)”）在意思上的銜接，“固”翻譯替換為“當然”或是表轉(zhuǎn)折關(guān)系都是不妥的。

之后，筆者發(fā)現(xiàn)《康熙字典》對“固”字有“‘本然之詞”的解釋。所謂“本然”，即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本來”。

在《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便有“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19]一句，其中的“固”義即“本來”。放到句子中，便是天下各國本來就畏懼齊國的強大，現(xiàn)在齊國的土地又擴大了一倍，卻還不施行仁政，這必然會激起天下各國興兵。

無獨有偶，在《孟子·公孫丑下》中，孟子辭官回鄉(xiāng)，面對齊王的挽留時，說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這里的“固”便是“本來”的意思，意即“（辭官回鄉(xiāng)）這本來就是我的愿望，（之前）不敢請求罷了”。

可見，在古文翻譯中，“固”也常常被解釋為“本來”。如此，將“本來”的注釋鑲?cè)搿肮桃怨种印保憧沙尸F(xiàn)出“本來便已經(jīng)詫怪這事了”的含義。這樣無論從語法上，還是意思上，都更為貼切。

[ 參 考 文 獻 ]

[1][英]赫胥黎.嚴復(fù)譯.天演論[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

[2][南朝]沈約.宋書（卷九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唐]房玄齡.晉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7.

[4]李劍鋒.陶淵明無弦琴意蘊易學新解[J].周易研究，2008（5）.

[5]彭定求等編.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唐]李益.李益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4.

[7][唐]白居易.白居易詩[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8]漢語大詞典編纂處.康熙字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

[9]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0][唐]皇甫枚.三水小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11][清]阮元.小滄浪筆談[M].臺灣：廣文書局，1970.

[12]胡奇光，方環(huán)海.爾雅[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3][北宋]陳彭年，丘雍.廣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4][元]陳澔.禮記集說[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15]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16][西漢]劉向.戰(zhàn)國策（趙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7][明]崔銑.洹詞（卷五）[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18][清]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9][戰(zhàn)國]孟子.孟子[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 陳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