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芳,鄧水堅,王 斌
?
從機械團結到有機團結:廣西壯族“打扁擔”的起源、發展與變遷
趙 芳1,鄧水堅2,王 斌2
運用田野調查法對廣西壯族馬山縣加方鄉的民俗項目“打扁擔”進行實地調研,并通過文獻資料與加方鄉打扁擔傳承人及親身經歷者的口述,借鑒社會學、人類學相關學科理論對壯族打扁擔的發展與變遷進行詮釋,歸納了村落打扁擔民眾參與合作的團結類型,進而分析該項目在不同社會環境下達成“團結”的內源性因素,闡釋壯族打扁擔的起源、發展與變遷。壯族村落加方鄉傳統的農業社會時期,打扁擔的組織與參與主要依靠本族成員共同的習俗信仰、情感和目標維系,趨向于一種“機械團結”;隨著村落經濟的發展、社會分工由單純的農業社會向多元化轉變,人與人之間的信仰、目標和情感上的差異增大,打扁擔中的民俗信仰成分開始淡化,在組織參與上主要依靠政府的引導及社會成員自主的、自愿的合作來維系,趨向于“有機團結”。
打扁擔;壯族;起源;發展;變遷
“打扁擔”是壯族民間傳統娛樂活動,歷史久遠,源于“打榔”。“打榔”古稱“打舂堂”,壯語稱之為“特朗”(telang)。唐人劉恂的《嶺表錄異》云:“廣南有舂堂,以渾木刳成槽舷,皆有偏拍。槽聲若鼓,聞于數里,雖思婦之巧弄秋砧,不能比瀏亮也。”打扁擔具體什么時候在加方鄉出現的記載卻不詳,民國三十七年編的《隆山縣志》中記載:“打舂堂之習,相傳已久,今猶未裹,每年農歷正月初一至元宵為自由娛樂期間,婦女三五成群,作打舂堂之樂。”[11]但渾木厚大,比較難得,打舂堂用的槽舷越來越少,婦女們就用長凳架起木板代替,手執扁擔兩旁排列上下對擊,有的還敲鑼打鼓配合,節拍轟咚、高低快慢、自成聲調,打扁擔從此在民間流行。打扁擔傳承人莫菊花口述:“打扁擔最初的緣起是壯族婦女在地里勞動休息期間為了娛樂而利用手中的扁擔相互敲打進而發展成現在所說的打扁擔。”
從壯族民間傳說以及文獻資料看,打扁擔起源主要是與生產勞動有關。扁擔是一種運輸工具,在生產力低下的社會里,尤其是農業社會里,人們把扁擔作為運輸工具,形成了扁擔與村落人民的深厚感情。打扁擔的形式和內容主要反映壯族人民從種到收的主要勞作過程。敲打時,每人手執一根扁擔,模擬勞動姿態,上下左右,站立下蹲,轉身跳躍,節奏變化,交換位置而相互敲擊。打扁擔主要反映壯族人民從種到收的主要勞動過程,即耙田插秧、引水耘田、收割打場、舂米嘗新。蔣學濤等認為,“民族傳統體育起源于生產勞動,特指因自然環境差異而造成的各種迥異不同的勞動方式與具體內容,它是各個族體居住的自然環境各不相同導致人們生產勞動方式內容的千差萬別,每一類生產方式衍化出與其生產類型相適應的民族傳統體育活動。”[4]打扁擔可認為是對過去農業社會勞動情景的再現,是當地民眾對勞動生產過程行為的模仿、移植、改造和提升。
對于壯族打扁擔的研究,本課題組成員注重壯族的故事傳說、文獻記載資料及口頭敘述,并在此基礎上參與觀察,對打扁擔歷史事件的關鍵報道人采取單獨或集體約訪的無結構訪談。與MXF(1942年生,女,壯族,老一輩打扁擔傳承人,加方人)、SG(1978年生,男,壯族,打扁擔藝人,MXF兒子)、MJH(1954年生,女,壯族,現打扁擔省級傳承人,加方人)、WTX(1936年生,男,壯族,加方退休教師)、MFH(1934年生,男、壯族,加方街商人),MQ(1976年生,男,加方初中教師)等傳承人及親身經歷者進行深度訪談。根據訪談對象的口述結合地方志、地方史及在田野調查中實際所獲的社會事實,采用縱向的歷時性方法分析加方鄉壯族打扁擔的起源、發展及變遷,剖析打扁擔在不同社會環境下達成“團結”的內源性因素。
壯族村落民眾“打扁擔”源于對扁擔的情感,傳統的壯族打扁擔通常與村落的一些儀式或民俗性活動結合開展,這個傳統也是早期社會中打扁擔群體在村落中形成集體參與,實現“團結”的主要動因。壯族村落民眾通過打扁擔預祝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安康、世事太平。活動最盛時期為每年正月初一至元宵節,還有較大的傳統節日和紅事、喜事及大型慶典均以此為樂。在傳統的壯族社會里,打扁擔與村中的民俗活動相互融合開展,把民眾的“習俗、信仰和情感”的同一性演繹出來,表征出了一個“同質”的社會群體。文化人類學的研究表明,人類在他族群的文化體系下生活所遭受的文化沖擊會給自我帶來不愉快的體驗,在本族群的文化體系中則較為容易獲得快樂的生活體驗。在民族體育活動中亦是如此,一群有著共同愛好、處于共同的對話平臺的人共同參與體育活動,可以使人們在玩耍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沖突減至最小,又因為獲得認同帶來的快樂明顯提高[1]。所以,打扁擔就是壯族村落民眾對本族文化的一種適應,他們通過打扁擔獲得快樂的生活體驗、表達本族的共同愛好,它是生活在同一社會環境下,有著共同信仰和共同愛好的本族成員實現“團結”參與的民俗體育活動。在過去,村落民眾的同質性通過“敬神儀式”、“慶節娛樂”及“紅事、大型慶典”等活動把共同的信仰、習俗、目標與情感表現出來。
2.1 敬神儀式
在馬山縣加方鄉的壯族村落里,人們信仰多神,崇拜巨石、老樹、土地、龍蛇等。唐代以后,道教影響較深,鄉間有半職業的道公,從事驅鬼、打齋等宗教迷信活動。打扁擔活動在加方就有一項鄉民信仰的敬神儀式,多用于每年正月初一至元宵節。每年新春伊始,通過打扁擔以示告祈蒼天,保佑這方水土平安無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那時大家盛裝結彩,自動地跟在扁擔舞的后面行走,大家面容喜慶,共同祈禱一年的風調雨順[10]。
村落的這項敬神儀式促使研究者思考:一個宗族村落是在怎樣的生活背景下借打扁擔和敬神活動而聚集在一起,進而帶著相同的習俗信仰和情感通過打扁擔活動展現出來?在研究的過程中,村落的五口大水洞給予了重要的線索,一個叫“舊水洞”,另一個叫“清水洞”。舊水洞在20世紀初已有,清水洞則是解放時期建成。原來,在加方鄉歷史以來長期缺水,地里經常干旱缺水,只能種植玉米之類需水量較少的莊稼,不宜種植水稻,鄉民長期以來以玉米作為主食。在過去的一個長歷史時期里,村民家的飲用水均是到村中人工挖掘的水洞中挑水,洗衣服也是統一到舊水洞中去,村民早晚提著扁擔去水洞挑水是一天中必要的日常工作。
從加方身處的地理位置看,加方鄉位居于馬山縣東部的大石山區,鄉中沒有河流,莊稼缺水常受旱災影響導致收成不好。另外,在調查村落的歷史背景過程中,從村中78歲的WTX的講述中了解到:在傳統牛耕的時代里,村里很多土地還沒有開墾,可耕種面積少,村民播種得到的糧食不能滿足當地村民的溫飽。為此,期盼莊稼有良好的收成是他們共同的而又最美好的愿望。在那個時代,村民通過打扁擔與敬神儀式祈禱蒼天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而扁擔又是勞動運輸工具,與村民有著深厚的情結,每年豐收季節,一擔擔糧食滿滿的往家里挑,壓得扁擔彎彎的情景是那時候壯族勞動人民最渴望、最幸福的事。所以,在傳統的農業時期,通過打扁擔(扁擔舞)結合敬神儀式祈求蒼天保佑本方風調雨順,來年好豐收是他們共有的美好愿望。
從參與打扁擔的行為和目的分析,祈禱風調雨順是那個時期壯族村落民眾打扁擔的共同信仰,五谷豐登是他們的共同目標。當時壯族村落民眾面對同樣的生活環境,有著共同的信仰、共同的愿望,這使得他們在意識上隸屬于同一集體,凝聚在一起參加打扁擔。人類學理論認為,儀式、象征和信仰作為復合的文化模式,提供并支配著形成大眾行為的社會和心理過程[3]。所以,打扁擔正是通過結合拜神儀式,把村落人們一致的信仰、動機與情緒演繹出來。此外,又通過儀式,把壯族村落民眾生存和想象的世界用象征形式融合起來,進而構成一個民族的精神意識。
2.2 慶節娛樂
每年的傳統節日,特別是春節,加方鄉自然屯的全族人把打扁擔作為必不可少的活動。此時的鄉民團聚在一起,婦女們手拾扁擔相互敲打,老人小孩圍在一邊觀看,場面熱鬧,村落節日氣氛濃厚。在正月初一到元宵節期間,打扁擔開展得最紅火,婦女們圍在一起,輪流打扁擔,累了又換另一人接著打,有時候從早上開始持續到晚上。扁擔相互敲打發出“咚噠、咚噠、咚咚咚噠”的聲音,婦女們的動作整齊,扁擔聲一致,活動中還有男性用竹筒擊地,發出“咚咚咚咚”的雄渾聲音,氣勢雄魄。在春節里,村民不忙勞動,休息時間最長,打扁擔成了他們最普遍的一種娛樂方式。在訪談中,打扁擔第一代傳承人MXF及她的兒子SG老師告訴我們:
“在這個加方壯族村落里,能學會了打扁擔被村民視為一件光榮的事。村民學會了打扁擔被認為自己融入了這一集體,并能夠為村里人民帶來歡樂。”
MXF:“我那一代的女性很多都學會了打扁擔的,到后面(1952)我和陳金蓮、夢菊秀、梁秀菊四人去了北京給朱德領導做表演回來之后,村里很多年輕一點的姑娘都來跟我學打扁擔,所以到了后面(1982)我又帶了村里的姑娘到了新疆和內蒙古分別給全國少數民族運動會做演出,解放后的一個較長時期里,打扁擔在我們村是開展得最活躍的一項活動,每逢春節到元宵節,村上一大幫人過來打扁擔,男女老少都圍著看,那時候我們加方鄉打扁擔也是整個馬山縣最有名的,我們村能上場打扁擔的人都是很高興的。”
從功能的角度分析,打扁擔參與成員給鄉里掙得了榮譽,又在節日中給集體帶來歡樂,與此同時,打扁擔慶豐收在一定程度上也滿足了壯族村落民眾的民族心理,在節日里表達著集體共同的信仰及愿望。另外,在傳統節日里,打扁擔參與成員通過彼此之間的聯系,通過群體互動展演表達了并影響著該群體的共同意識和文化的需要,使得人們自覺的強化了社會集體意識,增強群體之間的凝聚力。正如英國社會人類學家拉德克利夫·布朗所說:“功能就是整體內部的部分活動對于整體活動所做的貢獻。一切文化現象都具有特定的功能。”[12]而打扁擔成員所做的活動給整體帶來了貢獻,為節日帶來快樂氣氛,滿足了村落人民的信仰心理和娛樂需求。拉德克利夫·布朗還指出:“原始社會的每個風俗與信仰在該社區的社會生活中扮演著某些決定性的角色,恰如生物的每個器官在該有機體的一般生命中扮演著某些角色一樣。”[12]在生產力較低的農業社會里,打扁擔慶豐收活動在整個村落中扮演著一個“文化磁場”,它能使社會中同質的人聚集在一起,滿足大家的共同“需要”,通過活動給村落帶來節日喜慶,以打扁擔慶豐收的信仰儀式促進村落的團結與凝聚力,借社會中人們的同質實現了一個簡單的定向“團結”。
2.3 喜事和大型慶典
加方人每遇喜事,主家都邀請本族人和外來客人一起擊敲扁擔,歡度良宵。
MJH(傳承人):“加方人習慣正月十一到廟里拜神,拜神回來就到村中集會慶賀去年孩子的出生。誰家生了一個男孩就要捐出一只公雞、大米等,生了女孩就捐出一塊豬肉、大米、豆腐等食物供大家一起慶賀聚餐。在聚餐之時,村中婦女就到來打扁擔慶賀,以示敬告蒼天,保佑這些孩子平安無事,健康如意。通常扁擔兩頭都系著紅布或者紅色系帶,一是打起來好看,二是表示有吉祥、好兆頭之意。以前在竹筒里面我們也放一些銅幣進去,一是為了打竹筒發出好聽的聲音,二是寄予富裕的厚望。”
在加方人的思想意識里,“扁擔聲是愉悅的又是神圣的,它是人與天神之間的對話,加方人借助扁擔聲向天神祈禱,表達心愿”。 壯族打扁擔通過慶喜事表達出了民俗意義,體現了打扁擔群體共同的民俗信仰,反映出相同的民族心理。從打扁擔的活動內容來看,它揭示了儀式與民眾生存關系的基本問題。在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看來,人類與象征是密切關聯的,人類依賴著象征和象征體系,以致這種依賴性決定著他的生存能力[3]。在加方的社會里,打扁擔發出的“聲音”象征著人與神之間的對話,另一方面,又是一種“功能”,它能代表村落人們的心愿,通過扁擔聲的傳遞把心愿告訴給天神,祈禱蒼天成全并幫助實現。壯族村落民眾正是通過賦予扁擔的“神圣化”功能來維系村落宗族儀式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表現在他們的信仰、心愿、目標、情感四個維度上,這些一致性使他們實現了“機械團結”。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認為,傳統力量統治的社會靠“機械的團結”來維系。特別是在文明程度較低的社會中,同一團體的成員們采取同樣的謀生手段,保持同樣的習俗,信奉同一圖騰,這種共同性使他們意識到大家同屬一個集體,而不會離心。這種團體基本上是從“相似性”中生成的社會,即所謂“同質”的社會。該團體的首要任務是使成員們尊重團體的信仰和各種傳統,即維護共同意識,維持一致性[6]。也就是說,社會成員以共有的宗教取向作為社會整合或群體聯系的紐帶,根本特征就是社會成員在情感、意愿、信仰上的高度同質性。它存在于分工不夠發達的傳統社會里,它的實質就是農業社會的產物。而從打扁擔的起源來看,它產生于農業社會,并與農業生產勞動緊密聯系,打扁擔的敬神意識、喜事和慶祝都表達出壯族村落民眾相同的或者一致的“習俗、信仰、情感與目標”,通過相同的習俗和信仰聚集在一起參加集體互動,以此維系團結,而不產生“離心”,這種具有“同質”的,帶著同一信仰、目標和情感參加打扁擔活動的加方壯族村落民眾所形成的團體性社會就是“同質”的社會。因此,打扁擔的起源以及這個參與互動的發展過程就是一個“機械團結”的過程。
改革開放后,壯族村落民眾參與打扁擔的目標和情景都與傳統的農業社會時期有明顯的差異,尤其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受社會轉型加速的影響,加方鄉的整個社會結構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在經濟生活方面已不再是單純依靠農業維持生計,而是更多的成年男性進城務工,女性在家料理家務的同時兼做一些小生意。另一方面,打扁擔項目得到了政府的支持,積極鼓勵和引導更多的民眾參與其中。在考察加方打扁擔發展的過程中,研究者深深體會到這一民俗項目受到社會分工轉變、現代體育沖擊、當地后輩人對打扁擔情感脫節等因素影響,與傳統的敬神儀式、慶節的情景與目標有著明顯的區別,當地民眾參與的情景及參與目標表現多元,反映出打扁擔從簡單傳統社會的同質性走向復雜化過程的趨勢。打扁擔以壯族村落特有的社神信仰、廟會、紅事和喜事凝聚著一方的風土人情,這種鄉土團結就如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所說的“共同體”,隨著現代元素的入侵所形成的大規模產業、人口流動和新思想的沖擊,群體團結表現出另一種新的團結。打扁擔在參與群體上表現得更加自由、開放,人們不再如以前單純依靠信仰而聚集在一起,更多體現出個體的自主性以及在政府的引導下各個群體的有機響應。這種多群體靈活地結合在一起共同參與打扁擔,表現出一種“有機團結”。
3.1 社會分工復雜化,村落男、女的經濟角色多元化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經濟得到迅速發展。加方鄉的變化也非常明顯,村落在道路交通、住房、教育狀況、醫療設施、年均收入等方面得到極大提升,當地民眾的經濟角色趨向于多元化,呈現出亦工亦農、亦農亦商的新型勞動角色現象。
MJH(傳承人):“為了養家致富,八九十年代開始我們村很多男性出外進廠打工、村里組成了一支建筑隊在縣城做建筑業、還有人去開出租車、有些青年男女去廣東打工、做一些技術行業,現在留在村里大多都是我們這些婦女、老人和小孩,女的很多在加方街一邊做生意一邊照顧家里。”
LXQ(開三輪車搭客):“在街上開三輪車基本是我們女的,男人一般不會跟我們搶這種輕松的活,因為這不太賺錢,他們外出打工,我們開車又可以兼顧家里。”
村落分工復雜化,男、女經濟角色多元化是打扁擔變遷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社會分工復雜化導致個人之間的差異性不斷擴大,依據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的觀點:“分工越細,個性越鮮明,分工造成的差異損害了社會的集體意識,分工越來越承擔了原先由共同集體意識所承擔的角色。”[6]那么,打扁擔的變遷也可以說是村落分工復雜、細化的結果。村落民眾勞動者角色的變化導致了就業結構多樣化,村落組織結構發生了一定改變,打扁擔的有機參與逐漸取代了傳統社會打扁擔的共同集體意識。再者,村落分工復雜化背景下的男勞動力外流,女性在家的多重角色也影響著打扁擔的開展,當提問到勞動節、中秋節這些節日為什么不像以往那樣組織打扁擔的時候,她們回答最多的是“沒有空,要忙著生意”、“很難喊到人齊,只有過年的時候或者排練出去表演的時候人數才齊”、“青年男女都較少在家,男的又出去在外,只有我們這些婦女、小孩和老人在家,開展起來也不熱鬧了”。另一方面,加方村長期以來就有經商的氛圍,開市至今已有上百年歷史,由于地處周邊自然村的交通樞紐,細化的村落分工及民眾多元的經濟角色使村落的社會結構發生改變,男勞動力大量外流、當地女性多從事經商,這種異化的社會結構對打扁擔的變遷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社會結構變化的同時人的差異性也不斷增大,打扁擔的有機參與逐漸取代了傳統社會的“機械”成分,加方打扁擔原有的敬神、慶節、祈福的原始功能被嚴重淡化,逐漸轉向舞臺表演形式發展。
3.2 后輩青年與打扁擔的情感脫節
在加方鄉出生于90后的大多數年輕人不再生活在單純的農業社會里,有些青年男女已經較少接觸農活,他們更傾向于選擇到城里務工、外出上學,留在加方務農的少之又少,更別說使用扁擔這樣的勞動工具。在這一代人中,扁擔對他們是陌生的,在鄉里開展打扁擔活動時,大多數年輕人僅僅作為“旁觀者”甚至是“外來者”,而非參與者。另外,通過調查發現,年輕人并不相信通過打扁擔“預慶豐收”能真正在來年有更好的收成,而認為“打扁擔只是一種娛樂的民俗活動,它的主要功能是增添節日氣氛”。
MXF:“我們那時候過年包粽子打扁擔是加方的習慣,現在的年輕人都想著做事賺錢。我們那一代人很愛打的,那時候過年沒有什么活動嘛,都是唱山歌,舞獅子、打扁擔,男男女女都愛打扁擔,現在的年輕人打不得了,時代不同了嘛。”
MJH(現傳承人):“現在很多年輕人不愛打扁擔主要有幾個因素:一是害羞不敢參與;二是打扁擔要求靈活,過程中有相互敲打,還有跳的動作,學起來有一定的困難,前來學習的年輕人當中很多學到一半就放棄了;三是大多數年輕人平時都不在家,外出上學或者賺錢,一起學打扁擔的人少,沒有激情,現在打扁擔的傳承主要是依靠扁擔隊、老一輩的婦女以及政府引導把打扁擔傳到加方中小學。”
3.3 現代體育對民俗體育的沖擊,村落民眾參與體育的選擇性強
近年來,隨著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推進,體育文化事業在農村得到了快速發展,尤其在鄉鎮表現突出。在加方鄉,籃球、氣排球、廣場舞、兵乓球以及羽毛球五個運動項目得到宣傳和推廣,越來越多的村民參與到這些項目中來,鄉里在重要節慶還會舉行比賽,眾多的青少年更愿意參與這些現代體育項目。尤其是廣場舞成了這里最為流行的健身活動,晚飯后在加方鄉鎮街頭到處可見婦女們集體跳著廣場舞。隨著現代體育在農村的登陸,村落民眾在體育參與上有了更多的選擇,個人可根據自主的業余時間機動參與,體現出更強的自主選擇性。現代體育與傳統的打扁擔相比具有更強的開放性,它對民俗體育的發展帶來了一定的沖擊。現代體育所具有的形式和內涵,有更符合現代社會環境下生存、競爭、評價和追求的價值標準,與現代社會是相吻合的,而民俗體育是根源于農村社會生活之內的,受其影響至深[5]。在新農村建設中,民俗體育的發展已經形成了與現代體育的博弈,民俗體育只有依靠其自身特殊的民俗意義以及利用傳統的資源,并得到政府的大力宣傳和扶持才能更好發展。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認為,“有機團結中的集體意識是以肯定社會成員的個人意志、個人情感、個人選擇為前提的。它是多種多樣個人意識相互作用而產生的,是包含著個性的共性。”[6]回顧傳統社會打扁擔所表現的機械團結,宗教觀念或民族信仰、群體意識對個體的行為都具有更加具體的規定,個體在這些觀念、信仰和意識下約束了自己的空間。而當社會高度分化,村落社會成員分工愈加充分,經濟得到迅速發展,村落向著城鎮化發展的時候,現代體育逐漸向村落侵襲,此時的村落民眾在體育參與的選擇上更多元,個性更鮮明。通過田野調查發現,目前參與打扁擔的人群以農村婦女為主,且參與成員大多數是80前的已婚婦女,90后的年輕人以及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婦女多數不會打扁擔,她們更加熱衷于參與現代的體育運動,打扁擔主要依靠老一輩的婦女擔當傳承的主力軍,由她們把打扁擔傳到中小學,維系打扁擔的傳承與發展。
3.4 有機團結的表現:政府引導,多群體的自愿合作參與
體育活動參與行為在社會發展的當下,成為反映社會運行規律和社會縮影的文本[8]。隨著社會轉型加速,經濟水平的提高,村落人民信仰和情感差異的增大,民眾在打扁擔參與上更為理性化:一是由傳統打扁擔的單一信仰逐漸轉向健身和娛樂;二是不同群體有機的組合參與,響應政府的號召傳承本族文化遺產。在傳承這一民俗項目的過程中,表現最為突出的是當地的“加方婦女聯合會”、“加方金花扁擔隊”,其次還有加方的中小學。涂爾干認為:“有機團結中維系社會成員的紐帶是他們不可超越的相互依賴關系,并以個人意志、個人選擇為前提,并在多種個人意識相互作用下產生。”[6]
MJH:“現在喜歡打扁擔主要是村上和我那一代的婦女,我們平時都很難湊在一起打扁擔,只有表演的時候我們就一起排練,政府要求我們出節目我們就排練參加。就像美食節啊,我們縣城有千人打扁擔活動,學生也參加,所以平時我也去教學生和老師打。現在的打扁擔都沒有之前那種敬神儀式之類的啦,慶祝豐收那種也少了,都是上臺表演的多。”
MXF:“我在馬山縣文工團工作的時候主要是教縣里一些單位員工打扁擔、唱民歌,還教我們加方的婦女學打扁擔,讓她們學了出節目表演,現在在平時都很少開展了,都是政府叫我們出節目的時候我們組織排練,想去表演的就來學,一起排練。”
LYL(婦聯副主任):“最近幾年我們在搞民族特色之鄉,我們也希望我們打扁擔的民族特色宣傳出去,開發加方鄉的旅游業,所以現在喜歡參與的、有空去學的我們就引導她們跟莫老師(MJH)學,你們回去也要幫我們好好宣傳哦。”
現在加方鄉打扁擔主要依靠加方金花扁擔隊及加方婦女聯合會的傳承。在加方婦女聯合會的147名成員當中有70%以上會打扁擔,她們是開展打扁擔活動的帶頭人、組織者、引導者。婦女聯合會的大多數成員來自加方金花扁擔隊,她們組成“巾幗志愿者隊”加入到加方婦女聯合會當中,在扁擔隊傳承人莫菊花(MJH)的帶領下,組織聯絡鄉中會打扁擔的成員,組織排練和演出。從志愿者組織的性質分析,打扁擔團隊是所有成員為了實現共同的體育文化娛樂、促進民俗體育傳承發展的“組織”,在群體的組成而言,金花扁擔隊屬于當地婦聯的一個次級群體。
根據涂爾干“個人、次級群體與國家”的結構觀點,次級群體是構成社會結構的基本要素,“如果在政府與個人之間沒有一系列次級群體的存在,那么國家也就不可能存在下去。如果這些次級群體與個人的聯系非常緊密,那么它們就會強勁地把個人吸收進群體活動里,并以此把個人納入到社會生活的主流之中。”[7]次級群體承載著“有機團結”,是因為它們在形成與運行中是與規范、道德相伴隨的。按照他的說法,分工意味著專業化團體形成的必然性,個人自由是一系列規范的產物,集體的角色就在于它積極主動地涉入每一規范的形成過程[2]。打扁擔團體實際上就是一個次級群體,無論從團隊的形成還是從團隊的目的分析,它都遵從了社會分工發展的基本規律,它是在社會分工復雜化,人的社會化得到高度發展下自愿組合的一個社會組織。打扁擔成員按照個人自由,根據個人參與意愿有機的構成一個打扁擔團體,也就是涂爾干所說的個人與國家之間的“級次群體”,在次級群體中,各成員在政府引導下相互合作,相互組織,聯絡開展打扁擔,體現著“有機團結”。
涂爾干還認為,“在傳統社會里,人們基本生活在小社區里,人與人的聯系,包括信仰、道德、習俗、情感、經濟等各個方面是‘機械’‘單一’的,也就是根據‘同質’而形成的同一集體;而有機團結是現代工業社會中形成的社會團結。”[7]加方村正是從19世紀一個傳統的小型村落逐漸向著一個鄉鎮發展,由一個經濟欠發達的小社區演變成一個商業城鎮,村落民眾的打扁擔也恰恰經歷了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這樣一個背景。從民眾打扁擔的結合方式的發展過程明顯的體現出從“機械團結”過渡到“有機團結”。在論述民眾的結合方式上,高丙中也指出,“中國社會在當代恰巧經歷了涂爾干所說的那種從機械團結到有機團結的轉型。這里的‘機械團結’,既指他所論述的缺少個人自主性的‘集體意識相似性’所達致的環節社會狀態,也指‘機械’本身在語義上所包含的那種意義,即人在社會中被動地由外力所驅使、起齒輪和螺絲釘一樣的作用。這里的‘有機團結’,既指他所論述的分工與整合的兼容,也指基于自愿、自由、自動的與他人發生正面聯系的性質。”[2]他這里所指的“有機”是靈活應變的生命機制,持續的再生性,自主調節的適應性。本文中,村落民眾打扁擔的“有機團結”指的是群體結合方式的一種性質,也就是人們在相互之間的差異的基礎上憑理念、志趣進行協商以達成合作的機制。打扁擔源于簡單的農業社會,民眾的參與有著同一性,這種同一性體現在打扁擔與多種民俗活動結合開展,反映出村落民眾相同的“習俗、信仰、情感體驗”,構成一個簡單的同質群體,形成一種“機械團結”。但是,隨著壯族村落經濟發展,分工的復雜化、后輩的思想差異增大、現代體育對村落民俗體育的沖擊以及政府的引導等,打扁擔在參與上顯得更加的“自主性、靈活性和機動性”,整體上反映了現代社會中壯族人民在信仰上、思想和情感上與傳統的農業社會有明顯的差異,當下打扁擔的參與更加傾向于一種自然的狀態,趨向于“有機團結”。
打扁擔源于壯族人民的生產勞動,歷經了上百年歷史,至今又被列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打扁擔的起源、發展與變遷的整個歷程體現出壯族村落民眾在合作參與上經歷了“機械團結”到“有機團結”的過程。民眾的合作團結是民俗體育和諧發展的有力保障,不同的團結類型決定著民俗體育不同的發展走向。只有在深度把握村落民眾參與民俗體育的合作方式的基礎上,才能更好的理解、認識民俗體育的本質及其發展走向,并在民俗體育發展與變遷的基礎上有針對性采取措施,使寶貴的少數民族體育項目得到更好的傳承與發展。
[1]鄧志紅,黃曉春.體育文化的多源機制及其意義[J].沈陽體育學院學報,2013,32(2):46-50.
[2]高丙中.社團合作與中國公民社會的有機團結[J].中國社會科學,2006,(3):110-123,206-207.
[3]郭于華.儀式與社會變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11.
[4]蔣雪濤,饒遠.對我國少數民族體育文化源流的多元探析[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42(5):105-110.
[5]任遠金.農村現代體育和民俗體育的沖突與融合[J].軍事體育進修學院學報,2008,27(1):23-26,39.
[6]涂爾干.社會分工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1.26-27,2.42,3.91-92.
[7]涂爾干.社會分工論[M].上海:三聯書店,1902:40-41.
[8]萬義,楊海晨,劉凱華,等.工具的展演與邏輯:村落女性體育活動參與行為的人類學闡釋——湘西三村女性群體的口述歷史與話語解構[J].體育科學,2014,34(7):23-29.
[9]王曉葵,何彬.現代日本民俗學的理論與方法[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189-190.
[10]張承偉.廣西壯族“扁擔舞”探析[J].民族民間音樂研究,2012,(5):27-30.
[11]中國體育博物館,國家體委文史工作委員會.中華民族傳統體育志[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90:132.[12]莊孔韶.人類學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57.
From Mechanical Solidarity to Organic Solidarity:the Origins,Development and Change of "Hit the Pole" of Guangxi Zhuang Nationality
ZHAO Fang1,DENG Shui-jian2,WANG Bin2
The study focus on the “hit the pole” of Zhuang nationality in the Jiafang village of Mashan County of Guangxi Province by the hard fieldworks.We use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theory to explain the development and change of “hit the pole” by the dictation of the Inheritors and the people who join in the sports.In addition,we also Inducted the different style of its Solidarity and get some" Solidarity " endogenous factors in different social environment which to explain the origin,development and changes of “hit the pole”.We conclude,the family members join the “hit the pole” mainly depend on their common customs beliefs,emotions and goals in the traditional agricultural society period.We believe that is a “Mechanical Solidarity”.With the village's economic development,social division of labor from a simple change to the diversification.Folk beliefs ingredients of “Hit the pole” begun to fade because the big differences beliefs,goals and emotional increases between the local people.Nowadays,the development of “hit the pole” mainly depend on the organization and introduction by the local government and the people always cooperate in independent and voluntary.So,the folk sports change from “Mechanical Solidarity” to “Organic Solidarity”.
hitthepole;zhuangnationality;origin;development;change
2015-01-30;
2015-06-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十一五”規劃度教育學青年課題 (CLA100180)。
趙芳(1975-),女,廣西桂林人,教授,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體育教學理論與實踐、民族傳統體育理論,Tel:(0773)5843254,E-mail:907108644@qq.com;鄧水堅(1989-),男,廣西梧州人,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籃球教學訓練理論與方法,Tel:(0773)5843207,E-mail:459305747@qq.com;王斌(1971-),男,甘肅蘭州人,教授,博士,博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運動心理學與人力資源管理,Tel:(027)62972636,E-mail:wbbox@126.com。
1.廣西師范大學 體育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2.華中師范大學 體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1.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China;2.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1002-9826(2015)04-0140-06
10.16470/j.csst.201504020
G852.9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