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祝傳海
北京協和醫學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近一個世紀以前。自1917年創辦以來,是我國最早設有八年制臨床醫學專業和護理本科教育的重點醫學院校。協和醫學院凝練出“堅持醫學精英教育、實行高進優教嚴出、注重能力素質培養、強調三高三基三嚴、開放辦學博采眾長、傳揚優良文化傳統”的辦學特色。
為了繼承院校幾代人“同心同德、和衷共濟、勤奮耕耘、開拓創新”的精神,2013年9月,在美國工作、生活了20多年的劉遠立教授,作為中組部“千人計劃”特聘專家,回國擔任北京協和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院長。在哈佛大學長期從事公共衛生相關研究的劉遠立,希望能夠在有著百年歷史的協和醫學院,創建一個以高質量的科學研究和培養領導型人才的精英教育為使命的現代化和國際化公共衛生學院。

劉遠立教授2011年在哈佛大學創辦“中美健康峰會”
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劉遠立打了這樣一個比方:“搞公共衛生就像一個樂團演奏一首交響樂,涉及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傳統的公共衛生學院主要是培養樂手,設有類似于‘管樂系’、‘弦樂系’等技術型學系,但缺乏‘指揮系’。協和公共衛生學院是精英教育,我們應當為奏響更多更好的‘中國公共衛生交響樂’培養‘樂隊指揮’。政策和管理系出來的學生我希望他們能成為政府和各個領域的‘首席健康官’,用健康交響樂的譜子協調各樂手充分發揮各自的作用。”
劉遠立在現代與未來之間架設起一座夢想之橋,他善于從復雜的事物中抓重點、抓關鍵、抓命脈,通觀全局卻又不失細節,他身上散發出的壓倒一切困難和挑戰的魄力,吸引著大家自覺地匯聚在他身邊,既緊張又快樂的工作。
回憶當年的人生經歷,劉遠立從大學時代開始就與公共衛生研究結下了緣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輩子沒做別的,就是公共衛生”。1987年在武漢同濟醫科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拿到碩士學位之后,留美深造。先是在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讀衛生管理的碩士,之后在明尼蘇達大學攻讀衛生政策和管理的博士。從1993年年底開始到2013年的20年間都在哈佛公共衛生學院工作。期間對于國內外公共衛生領域的情況一直緊密追蹤,對于科研、人才培養的情況,以及相關政策和社會影響上都十分熟悉。
雖然遠在海外,但是劉遠立做的工作一直十分“接地氣”。在哈佛,最令他自豪的工作有兩項:一是與哈佛其他同事一道創建了服務于全球醫改的一個新的交叉學科——衛生體系學, 并于2014年9月在中國MOOC大學開設了協和醫學院第一門網上公開課《衛生體系學》;二是在非典以后在哈佛創辦了一個中心(“哈佛中國行動計劃”),專注于幫助中國衛生系統培訓高官高管,搭建了高端對話平臺,包括在2007年、2009年成功舉辦了兩屆中國社會發展論壇,并從2011年起,組織年度“中美健康峰會”。
相對較單純的理論研究,劉遠立更加注重應用層面。從1993年到2001年的8年間,他與國內外9家醫科大學及相關機構合作,在中國300個貧困縣進行調研。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其中從1997年到2001年,該項目組在8個省的10個貧困縣里進行了恢復農村合作醫療制度的試點,試點的結果證明“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在現代社會中有很大的必要性和極強的可操作性,因病返貧的農村家庭可以因此得到幫助,該試點研究報告于2002年發布。也正是在當年的10月28號,我國召開了建國后的第一次全國農村衛生大會,會上一共出臺了8個加強農村衛生工作的文件,其中有6個與新農合有關。
(128)尾尖光萼苔 Porella handelii S.Hatt.熊源新等(2006);楊志平(2006);余夏君等(2018)
“上世紀中期集體經濟時代農村有人民公社,98%的農民有合作醫療的覆蓋。改革之后實行承包責任制,人民公社解體,合作醫療制度就垮了。老百姓得了病需要自己花錢,甚至有句順口溜兒叫‘小康小康一場大病就泡湯’。”劉遠立至今對自己在陜西、山西、云南、貴州等地調研時看到的情景印象很深:“農民得病后先借錢,然后變賣家產,最后甚至賣掉種豬去看病,真得很慘。”
或許因為童年時代跟隨在工程兵部隊當軍醫的父親走南闖北,劉遠立心底一直保留著一份對于農民的樸素情感。小學階段他基本都在農村、特別邊遠的山區讀書,和農民的孩子們在一起。他回憶說:“戰士們晚上搭帳篷睡覺,我們家人就在牲口棚里撒石灰、鋪草墊。爸爸白天給戰士看病,晚上給鄉親們,甚至還有牲畜看病。那時候我就想,等長大了一定要盡力而為幫助那些可敬可愛可憐的農民兄弟。”劉遠立告訴記者說,社會里99%的人的命運其實掌握在不到1%的人手上——“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客觀現實,問題在于那1%的人怎么想,是真得想讓別人過得好一點,還是只想著用權力滿足私欲?”
相比之下,兩屆中國社會發展論壇的主題要廣得多。2007年,第一屆中國社會發展論壇在中共中央黨校舉辦,討論的問題涵蓋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的關系、多元化價值觀與中國和諧社會的建設、中國的教育領域的改革、民主與法治等等。“討論的問題非常廣泛,當然也有醫療衛生體制的改革。”劉遠立補充道。2008年,劉遠立與哈佛大學校長福斯特一行在人民大會堂受到時任國家副主席、中央黨校校長習近平的親切接見,并受校長委托向習主席匯報了“哈佛中國行動計劃”的工作,得到習主席的贊賞和鼓勵。2009年,第二屆中國社會發展論壇在哈佛成功舉辦。
2008年,有兩件事讓劉遠立至今印象深刻。一是汶川大地震發生后,他在第一時間與李蔚東等老師一道與北京紅十字會合作建立了“全民健康烽火基金”,整合國內外優質的資金和技術資源,在汶川的災后重建中,建立了中國第一個農村移動診療中心;二是與時任汶川縣長的張通融一道,建立了全國第一個全民健康示范縣。
移動診療可能不是個新鮮事物,但是成系列、有建制的全科移動診療中心在當時的中國農村屬于首創。劉遠立在2008年出版了《構建全民健康社會》一書,書中提出我國朝著全民健康社會邁進需要三位一體的戰略:首先要建立服務全民的健康服務體系,這是醫改的首要任務,但仍然不夠;其次要有蓬勃發展的健康經濟,既是指經濟本身的健康化,也包涵傳統健康產業和新興的保健產業;在此基礎上再廣泛普及全民健康文化。
“這本書影響力不大不小,但讓我非常得意的是有一個人把這本書的理念第一個融會貫通并付諸實踐了——正是汶川縣長張通融。”全民健康示范縣公共服務標準已經通過了國家標準委員會的驗收。劉遠立補充道,“這是別的地方沒有的,健康城市和衛生城市是有標準的,但是健康農村是沒有標準的,健康縣也是沒有的。但是在我們這里摸索出來了。”
北京協和醫學院是中國歷史最悠久的醫學院之一。成立之初,是由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支持成立,不少系主任和教授都由美國人擔任。其中公共衛生系的首任系主任蘭安生(JohnB.Grant)與當時的北平市警察局合作,于1923年成立了城市公共衛生事務所,名為“第一公共衛生事務所”。

劉遠立教授歷來重視深入實際,圖為90年代初在云南農村調研。

劉遠立教授幫助創辦中國農村第一個移動診療中心。

劉遠立教授組織中國社會發展論壇。
1954年,北京協和醫學院與中國醫學科學院合并,后來國家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簡稱CDC)成立,合并之后的預防醫學科學院搬離,協和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的公章也被一并帶走。“自CDC成立之日起,北京協和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作為一個實體就不存在了。”而劉遠立歸國的重要理由之一,正是重建有著悠久歷史的北京協和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
作為蘭安生的后輩,這在同樣長期從事公共衛生領域研究的劉遠立看來也十分有意思:“我們早期搞公共衛生的人,就懂得多部門合作,警察是公共安全的領域的,‘衛生’顧名思義是捍衛生命的。只不過我們防范更多的是天災,警察防范的是人禍,其實我們是天然的盟友。但我們現在的CDC和公安部門在公共衛生安全領域有多少緊密合作?但蘭安生時代就已經意識到公共衛生就是需要大聯合、大協調。”熟諳院史的劉遠立另外提到的一個關于蘭安生的故事是,他開創了所謂的“定縣模式”,協和公共衛生的前輩們在河北定縣建立了第一個三級醫療服務中心,訓練了很多基層服務人員,正是赤腳醫生的前身。
談到如何定義新型公共衛生學院,劉遠立回答說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有兩個:一是中國的公共衛生發展到今天面臨哪些主要挑戰、需要哪些新領域、新人才;二是國內外公共衛生作為一個交叉學科,有哪些學科特點,國內的公共衛生學院與國外同類院系相比有哪些優勢、弱勢,如何揚長避短。劉遠立將中國公共衛生事業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間的“健康強國”時代,改革開放到“非典”之后的“健康民生”時代以及當下所處的“健康發展”時代。
“1950年8月份,新中國剛成立不到一年,中央政府就召開了第一次全國衛生大會。要知道第二次是在1996年才召開的。第一次大會上就通過了我國衛生工作的四大方針,在今天也是有用的;當時成立了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這個組織到今天還是存在的。”或許有人會好奇,為什么革命家會在百廢待興的時候首先如此重視公共衛生?劉遠立回答說,因為“他們知道長期以來中國人背負‘東亞病夫’的帽子,很難想象體弱多病的人能保家衛國、建設新中國,有了健康才能搞生產,何況可能還要隨時準備打仗”。劉遠立評價,四大方針為中國能在經濟十分落后的情況下成功地實行了第一次衛生革命功不可沒。
“70年代末,WHO提出人人享有衛生保健,其實當時有底氣提出來,主要就是因為中國走出來了這條道路。雖然經濟落后,但是可以把平均壽命幾十歲的提高。這與我們重視以預防為主的公共衛生分不開的,特別是傳染病,幾乎一夜之間消滅了性病。成為世界樣板,為世界稱頌。”

劉遠立教授培訓發展中國家精英。
隨之而來的健康民生時代也得益于之前打下的基礎。劉遠立曾多次到訪非洲,醫療落后國家因為艾滋病、瘧疾等傳染性疾病,平均壽命大概只有36歲。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在前20多年時間里,經濟增長很快,但是社會領域,特別是公共衛生領域,發展相對滯后。“主要原因還是政府重視不夠、投入很少,‘非典’疫情的爆發在某種程度上是個警鐘。”劉遠立始終堅持認為,一個國家兩手都要硬,經濟和社會發展都要抓,“特別是醫療衛生”。他指出,中國過去的高發展速度是以高能耗、廣污染為代價,是“健康危害式的增長模式”。
“‘非典’讓我們意識到,如果不抓公共衛生、社會不穩定,經濟發展也會遭受非常大的損失。據估算,兩年之間中國經濟損失了500多億美元。‘非典’是一個分水嶺,之后我們對公共衛生的改革非常重視。”
劉遠立舉例道,其中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便是迅速建立了鄉以上的直報系統,結束了層層上報的歷史,現在鄉衛生院發現了甲類傳染病的疑似病例,第一時間網上填報,然后CDC馬上就可以監測到。“網上直報系統‘非典’之后很快就建立了,很厲害。”劉遠立感慨道。
而在健康發展階段,整個社會對健康的認識都提升了一個水平。“健康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消費,而是重要的投資。健康產業占國民經濟的比例將會越來越大。國務院2013年40號文出臺也把我們健康服務業大發展定位為我們國家經濟結構轉型、打造經濟升級版的戰略機遇。我們現在真是進入一個健康服務業大發展的階段,對于產業鏈的拉動,就業機會的提供,潛力和增長空間都非常大。”在健康發展階段,傳統公共衛生領域沒有辦法很好地適應當下需要,主要因為正面臨三個大的挑戰:人口結構的轉型、疾病譜的改變、傷殘模式的改變。
“到2020年,我們的老年人口可能會超過整個美國的人口。‘銀發族’迅速增多,加上獨生子女比重上升,贍養系數不斷升高,人口紅利迅速消失。人的壽命越來越長,本來是好事,但是隨之生病的人數就會越來越多。這是沒有辦法繞開的挑戰,剛性需求上升,資源有限,現有的健康醫療服務體系如何變得更加高效,成為第一大挑戰。”劉遠立提醒說,醫療服務配套設施的建設永遠不可能跟上需求增長的速度,只能通過提升效率的方法滿足需求。
而疾病譜的轉型也格外需要注意。劉遠立指出,20多年前主要疾病是傳染病、營養不良等,而現在80%以上是非傳染性的疾病。“從流行病學角度來講,我們現在進入了慢病時代。慢病時代,前方作戰的不是我們醫生護士,而是患者和他們的親友。”因此,受國家衛計委宣傳司的委托,劉遠立教授帶領團隊與中國健康教育中心和億康通健康科技有限公司緊密合作,開展“國家健康促進智能網絡平臺”的試點研究,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讓民眾打開手機就能隨時查閱到權威、規范、有用的疾病和健康相關知識并同自己的家庭醫生互動。除了“全民作戰”的新形勢之外,疾病譜轉型帶來的另外一個影響是,所謂“健康”不再單單指身體上,同時也包括生理、心理和社會健康的問題——這些恰恰是傳統公共衛生體系忽略的內容。
“這也是為什么醫患關系如此緊張的重要原因之一。很多人以為來看病的是機器,修理一下就完事兒了。但其實很多時候來看病更多地是為了尋求關懷、傾聽、呵護。我們注意到這個巨大需求了嗎?我們有能力和動力去提供這些服務嗎?”

劉遠立教授與哈佛大學博士畢業生在一起。

劉遠立教授連續10年擔任哈佛中國行動計劃主任。

劉遠立教授受邀在中央教育電視臺講解新醫改。
考慮清楚了現代公共衛生學院承擔的責任與使命之后,劉遠立結合自己多年在國外工作研究的經驗,對于中外公共衛生學院的模式和建構進行了對比。他指出:“我國的公共衛生學院基本上是蘇聯模式,有兩個特點:衛生防疫以傳染病為主、強調技術的專業化。具體來看就是我國的公共衛生學院一般都有一個本科,雖然拿預防醫學學位,落腳還是醫學,五年學制的前四年和醫學一樣,第五年醫學生去醫院輪轉,預防醫學生到防疫站。國內比較強調本科教育,研究生則是專業化。我國模式的優點是專業性很強,學生的生物醫學知識牢固,但缺乏滿足全面健康各個訴求的能力。”
“國外的狀況剛好相反。公共衛生學院大部分是研究生院,是專業學院,公共衛生更多地被看作是大公共衛生的概念,希望培養出來的人眼界比較開闊,能起到協調和動員的作用,而不是專業的技術服務。公共衛生學院的人員來源很廣,可以是學文的、學理的,也可以是干律師的、從政的……”
相較學生們在什么水準的雜志上發表了多少“自娛自樂”的文章,劉遠立更看重他們到底能給這個社會帶來什么樣的價值。
在院校強有力的支持以及劉遠立的主導和推動下,協和公共衛生學院已經建立五個學系。第一個是在原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流行病學和衛生統計系基礎上進行強化,另外四個系則需要從頭開始:衛生政策與管理;行為科學與健康傳播;職業健康與環境衛生;營養、食品與藥品安全。要把握“四個抓手”,即“合理的膳食、適當的鍛煉、微環境健康的防護和心理呵護”。“我就是圍繞著公共衛生現在都需要什么、中國缺什么來打造五個學系,再成立若干個學術中心,來推動整個學院的發展。”
談到人才培養,公共衛生學院是要培養“丁字型”人才,學生一定要有一個橫斷面的廣泛知識涉獵。側重四個核心的素質:“愛國的情操、健康的身心、求真的精神、創新的能力”。打造一流的公共衛生學院、為中國衛生體系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這是劉遠立離開美國歸國時為自己立下的兩大理想。
做“有用”的學問自然離不開近幾年被全社會廣泛關注的醫療體制改革,劉遠立為此幾乎是“放下背包就投入戰斗”,帶領團隊積極參與深化醫改的一系列研究和試點工作中,已經完成包括中國醫療行業的激勵與約束機制研究、縣級公立醫院改革案例編寫、基本公共衛生服務購買機制研究等課題。劉遠立教授最近分別發表在《健康報》、《中國政協》和《行政管理改革》上的三篇文章(“論醫療行業的6大特點”“正確處理深化醫改中政府與市場關系”“深化醫改要符合科學發展規律”),是他作為一個衛生政策與管理學的專家實現其“知識報國,為我國深化醫改的頂層設計提供智力支持”強烈愿望的具體行動。
說到面臨的困難,劉遠立略作停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他說道:“困難一直有,辦法永遠比困難多。”在他看來,不管是舊體制的束縛,還是因為種種原因不作為的官員,其中最大的挑戰是不同利益體之間的平衡。
“最好是以共贏的設計來推動。這需要很多技術和藝術,我們很多人理想主義色彩濃,但遇到現實你會發現僅僅有理想是不行的,關鍵是要找到不同利益訴求的最大公約數。”
談到未來,劉遠立這位上世紀60年代初出生的學者,顯得有些激動:“我們這一代人,能夠在有生之年經歷三個時代:生長在毛澤東時代,成熟在改革開放的時代,投身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時代,太幸運了,能不只爭朝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