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夢栩
(河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文論史上的文學語言觀可歸納為三大類,即載體論、本體論和客觀論。載體論把語言看做文學的載體。本體論認為語言是唯一標示著文學的存在和價值的本體。客體論把文本語言看做是為了讀者的閱讀而存在的客體對象。國內學者王汶成在《文學語言中介論》(2002)中提出,從完整的文學活動的觀點看,無論是語言的傳遞內容的工具作用,是語言的標識文學存在的本體作用,還是語言的引發審美經驗的客體作用,都可歸結為一種中介的作用。
在他看來,載體論、本體論、客體論這三種理論各有理據,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又都各執一端各自對立。“本體論一方面以它所堅持的語言自我指涉性與載體論構成尖銳對立的兩端,另一方面又以它所堅持的語言自足性與客體論構成尖銳對立的兩端。同樣,載體論與客體論之間也具有不可兼容性,因為前者強調的是作家對語言的利用,后者強調的是讀者對語言的接受”。正是這種不相容的對立性,使這三種觀點只能固著在各自的片面性上,無法達到對文學語言的真正全面準確的理解。
這三種理論雖然各執一端,互不相容,但在文學觀上卻采取了同樣的認識論方法,即都從某一種文學要素或關系出發,界定文學的基本性質。載體論主要是從作品與世界或作者的關系方面把文學界定為再現現實生活或表現內心世界,客體論主要從作品與讀者的關系方面認定文學的存在必須依賴于閱讀和審美的經驗,本體論則僅從作品這個單一要素出發將文學等同于作品存在本身。這種文學觀上的孤立的、靜止的、以偏概全的認識方法勢必造成它們文學語言觀上的相互對立和片面性。因此,要想從根本上克服這三種理論的片面性,就必須尋求一種全然不同的新的認識論原則,這就是從普遍聯系的辯證思維出發,“把文學理解成一個各種要素相互聯結和相互轉化的整體和過程,理解成一個系統性的完整的活動過程。當我們不再把文學理解為單一的要素和關系,而是理解為從作者認識世界開始直到讀者接受作品并反過來影響世界為止的不斷回返往復的完整的活動過程,以及把語言放到這個完整的過程中去考察時,我們就會對語言在文學中的地位和作用產生新的認識。我們會發現,在完整的文學活動過程的背景中,載體論、本體論、客體論各自強調的那些語言的作用,實際上都可以統合為同一種中介的作用。這就是說,在文學的整體和過程中,語言成為中介,而語言作為中介又使文學成為一個整體和過程。這就是一種既不同于載體論、本體論、客體論又綜合了這三種理論的文學語言觀,即中介論的文學語言觀”。
《貴族之家》是十九世紀俄羅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創作的《羅亭》等六部長篇小說中的第二部,給他帶來了“曾經獲得的最大的一次成功”,也成了俄羅斯經典長篇小說的典范。《貴族之家》中的女主人公麗莎和反襯她的女配角華爾華拉是“屠格涅夫家族”女性形象畫廊中的典型風景,生動印證了屠格涅夫作為女性藝術形象刻畫大師的聲譽。
本文把《貴族之家》中女性形象的塑造理解為“從作者認識世界開始直到讀者接受作品并反過來影響世界為止的不斷回返往復的完整的活動過程”,并探討語言在其中的中介作用。
屠格涅夫生活在俄國社會棄舊圖新學習西歐的歷史發展關頭,他雖然自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西歐派”,從理智上肯定西歐資產階級科學文化,抨擊落后的俄國社會現實,但在感情上則厭惡西歐資產階級式的道德行為,對顯示出民族文化心理的俄羅斯人的美德、性格和智慧風貌有著深深的眷戀之情,并將這種俄羅斯民族特色加以詩化。“屠格涅夫家族”中一系列美好的女性形象正是這種詩意化民族特色的集中體現,反映出俄羅斯民族的獨特的審美情趣和審美意向。
屠格涅夫作品濃厚的民族特色和鮮明的時代特征在《貴族之家》的女性形象上得到了充分展現。女主人公麗莎是屠格涅夫筆下典型的道德型女性形象,她文化教養深厚,感情內向,心靈純潔,溫雅善良。她崇尚民族文化傳統和人民的真理,熱愛故鄉的大自然和生活風習,努力了解俄國的現實,關心祖國的未來。她對生活極其認真,有明顯的、嚴肅的道德內省意識和近乎圣潔的律己精神與宗教情懷。與她相對照的女配角華爾華拉則輕佻放蕩,虛榮偽善,鄙視祖國的文化,無條件地拜倒在西歐文明的腳下,從中汲取的是利己主義和享樂主義,并以此作為人生信條。在她美麗優雅的外表下是內心的卑鄙和齷齪。
《貴族之家》采用了十九世紀現實主義作品中常見的第三人稱作家敘事語言和全知的作者視角,因此作品中常常出現這樣的語句:“在這里,我們曾經和他暫別,那么,也從這里,我們請我們的好心的讀者們一同回轉吧。”在這樣的敘事語言和視角之下,作者塑造人物思想性格的手法之一就是由作者直接陳述。作者是這樣表現麗薩的民族精神的:“對于政治,她本來很少興味;可是,那俗吏的自負的口吻令她反感;他對于俄國的輕蔑尤其令她憤怒。麗薩從來沒有自詡為愛國者;可是,她的心卻是向著俄國人民的;俄國式的心靈,令她喜悅;每回,當她母親的領地的莊頭到城里來到時候,她總要和他全無矯飾地談夠幾點鐘的話,完全像對待平等人似的,絕沒有領主的矜持。”
與屠格涅夫所有的作品一樣,這部作品也體現出用筆簡潔凝練的語言特點。對于人物性格形成的社會根源和人物思想經歷的交代,作者采用了在故事情節進展過程中插入專門章節進行介紹的手法,所以就有了如下的章節開端語句:“費阿陀爾·伊凡尼奇·拉夫列茨基(在這里,我們得請求讀者們原諒,把故事的線索中斷一時)出身于古老的貴族世家”;“讀者們已經知道拉夫列茨基是怎樣成長,怎樣發展的;現在,關于麗薩的教養,我們也約略一說。”作者將男主人公拉夫列茨基和他的妻子華爾華拉及女主人公麗薩的成長經歷和思想性格的根源交代得一清二楚,作者本人對民族文化傳統和時代特征的看法在這樣的交代中得到了充分傳達,作品的篇幅也大大縮短。與托爾斯泰的鴻篇巨制相比,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如《貴族之家》一般往往只有十幾萬字。
作品語言是作者和讀者交流的媒介,又是讀者讀解和欣賞作品的審美客體,因此在文學活動作為整體的過程中處于中介地位。以這一角度分析作品價值,《貴族之家》的兩個重要特點是:其一,刻畫人物心理的白描手法;其二,以異于常規的不同筆墨分量和色彩描寫麗薩和華爾華拉。
屠格涅夫素以描寫人物心理活動見長。但與托爾斯泰以大幅筆墨條分縷析描寫人物心理過程的流動不同,屠格涅夫著重于通過人物的外部動作和面部表情表現其內心活動的結果,因為在他看來“沒有言語能夠說明在那少女純潔心靈里究竟有了怎樣的感覺:就是在她自己,那也是一個秘密”。當麗薩在花園中聽到拉夫列茨基向自己表白愛情時,作者只描述了 “那些明確無誤地說明人的心靈的簡單而突然的動作”,他寫道:“她想要站起來,但是她不能夠。于是,她把臉面掩埋在自己的手里了。”拉夫列茨基俯伏在她腳前時,“輕微的戰栗掠過了她的肩膀;她的蒼白的手指把自己的臉面蒙得更緊”。以這樣的語言生動地表現了一位純潔的少女初次體會到驀然成熟的愛情時混合著喜悅、激動、惶惑和慌亂的復雜感受。這種素描式的手法細微而真實,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屠格涅夫在《貴族之家》中以異于常規的不同筆墨分量和色彩描寫主要人物麗薩和次要人物華爾華拉的匠心獨運也頗值一提。麗薩是作品中的正面女主人公,按常理應該用濃墨重彩描繪她美好的外貌形象、內心狀態和行為舉止,對次要的反面人物華爾華拉則可以少費些筆墨淡淡點染,遣詞造句也多以諷刺批評的色彩為主。然而作者的選擇并非如此。在塑造麗薩這一形象時,作者似乎吝于用墨,只用一些一般的修飾語簡單勾勒其外貌,以簡潔的面部表情和動作變化的描寫間接傳達其心理活動。比如,“麗薩的眼睛正直直地看著他,表示著不快;她的唇間沒有笑意,整個面顏也是嚴厲的,幾乎是憂愁的”。作者描寫華爾華拉時倒是不惜筆墨,用了大量并非貶義的形容詞。比如,“她的靈魂就會燃燒起來,她的眼睛就會閃出奇異的光彩,微笑就會浮上她的唇邊,而一種迷醉似的媚態,也就會分布到她的整個肢體上來了”。作者這樣的特殊處理其實正是為了配合這兩個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和形象意義。把簡潔而減少矯飾的描述放在麗薩身上,傳達出了她既高貴又樸實的風度,默默無言、穩重、含蓄和嚴肅的性格;而對華爾華拉多姿多彩的工筆描摹則正切合她精力充沛,擅長交際的性格和她表面上鮮活生動,富于感染力的“演員”功力,內心則虛浮淺薄的特征。正是作者善用的素描式心理刻畫和這種特別的筆墨多寡,色彩濃淡的分配反差體現了作家獨具匠心的藝術功力,給作品刻下了鮮明的屠格涅夫式標記,也給讀者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和別致的審美感受。
“一書多解”是普遍存在的閱讀現象。讀者的不同解釋中有一些可能更接近作者的本意,但是,即使那些與作者本意有偏差甚至相抵牾的解釋也有存在的價值和必要性。因為追尋作者的本意并不是讀者接受作品的唯一目的,另一目的也許更加重要,這就是在讀解作品的再創造活動中,獲得審美的愉悅和精神的享受。正因如此,作品才通過讀者獲得了豐富多彩的生命和價值。
在《貴族之家》的結尾,當麗薩得知華爾華拉還活著后,在時代道德和個人感情的強烈沖突中選擇了前者,克制了對拉夫列茨基的愛,遁入了修道院。八年之后,當拉夫列茨基去尋訪她時,“她曾經緊挨著他的身邊走過;她以平勻的、急促而又柔和的修道女的腳步,一直向前走去—一眼也不曾望他,只是朝他這一邊的眼睛的睫毛卻幾乎不可見地戰栗了,她的消瘦的臉面也更低垂了,而她的繞著念珠的、緊握著的手的手指,也互相握持得更緊了”。在這樣的寥寥數語中,語言的“深層屬性”期待著讀者想象力的建構,依賴于讀者的閱讀體驗對作品的闡釋。有讀者會認為,麗薩的道德內省意識、律己精神和宗教情懷是作者歌詠的對象,這樣的描述深刻體現了她隱忍克制的悲劇性的美,感人至深;另有讀者則可能評論,麗薩的悲劇性命運中這種難以擺脫的痛苦是真實深刻的,它表明人的自然情感是無法抑制的,這樣的描述正是對封建倫理原則的無言的控訴,對當時傳統道德觀念的抗議。
屠格涅夫認為,道德是人關于自身義務的理性認識,是與人的天性和天生愛好相對立的。這種思想表現在小說中,拉夫列茨基和麗薩棄絕個人幸福而承擔社會道德義務的愛情悲劇就成了他們的必然選擇。然而,作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屠格涅夫說:“準確而有力地再現真實,才是作家莫大的幸福,即使這種真實同他個人的愛好并不符合。”因此,小說結尾這寥寥數語的描述是真實可信的,由此給讀者提供了不同的闡釋空間。
《貴族之家》的藝術生命不僅在于讀者接受它時的不同闡釋方式,還在于讀者接受、欣賞它后將其潛移默化的影響種植于個人思想、生活乃至文學創作中,也就是說讀者在接受了作品影響之后進一步對世界產生影響。《貴族之家》等屠格涅夫作品自“五四”以來對中國作家的巨大影響就是很好的例證。在郁達夫、夏衍、巴金、孫犁等人的作品和思想中,都隱含著屠格涅夫的影子。中國的廣大讀者至今仍對《貴族之家》耳熟能詳,喜愛著它的“東方色彩”在文化心理、精神氣質、感情特色諸方面與中國人的相近性,也期待并推動著中國作家創作出類似的具有鮮明民族特色和強烈社會歷史責任感的作品。
綜上所述,正是富于屠格涅夫特色的語言中介對《貴族之家》中麗薩和華爾華拉這兩個女性形象的塑造,傳達了屠格涅夫對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俄國社會變革和民族文化特色的深刻認識。鮮明的屠格涅夫式語言在樹立《貴族之家》的文學價值方面不可忽視,在對讀者的影響中不可或缺,在實現讀者對世界的進一步影響中也必不可少,從而使《貴族之家》的文學生命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和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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