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

馬敏

10月的玉門，天氣已經冷得不像樣子。午后的老城區主干道上，除了凋零的白楊樹葉，幾乎看不到人煙。幾輛不太起眼的車子停在路邊，車窗上糊了一層霜。

難道真的如之前媒體報道的那樣，玉門已經變成了“空城”？

同行的甘肅省玉門市老城區管理委員會主任程吉福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心思，“外邊冷，咱們去社區群眾室內活動中心看看。”

從市區主干道到活動中心需要穿過一條街，但是并不遠。推開厚厚的棉門簾，一陣熱氣撲面而來，“沒想到這暖氣燒得真熱乎！”我們終于把蜷縮的脖子放了出來。

“十月就供暖了，里面更熱乎呢！”程吉福說。

“好家伙，敢情玉門人不愛廣場舞，愛聽課呀！”來訪者笑道。

活動中心的會議室被圍得水泄不通，這里正在進行一堂公積金的培訓課。工作人員告訴來訪者，活動中心是玉門老城區居民最愛來的地方。這里不僅有各項休閑設施，還開通了各種各樣的講座，比如政策解讀、先進事跡匯報等等，而且每堂課都座無虛席。

“這座城缺人但不缺精神，玉門還不想被這個時代拋棄呢。”程吉福一句玩笑話寓意深遠。

因油而生

歲月曾眷顧過玉門。

玉門市位于河西走廊西部，因“玉門關”而得名。南依祁連山，北有馬鬃群山，東屏嘉峪關，西通安西、敦煌，玉門歷來是“塞垣之襟帶，車馬之通衢”。從王之渙的“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到楊昌浚的“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古代的文人墨客賦予了這座古城太多的要義和遐想。

但是，更多人對于這座城的地理認知源于石油。

1939年8月11日，是中國石油工業發展歷史上永遠值得銘記的日子。這一天，祁連山下玉門老君廟旁的一號井獲得工業油流。從此，拉開了玉門油田開發的序幕，揭開了中國現代石油工業的第一頁。之后玉門建起了中國第一個石油化工基地，走出了“鐵人”王進喜……1955年，為保障生產建設，國家在玉門油田所在地設立玉門市，原玉門縣政府也搬遷至此。寫滿榮光與夢想的玉門，就這樣走進了人們的視野。

數據顯示，這座因油而生的城市，人口總量曾一度達到13萬，其中超過一半的人都是玉門油田的石油工人，城市經濟總量的65%、財政收入的60%、工業產值的75%也都來自石油。

石油工業的發達，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涌入這座小城。在他們看來，“生存環境差沒有關系，只要生意好做就行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面館老板說，他1998年來到這里的時候每個月的收入能有六七千，堪比一線城市的收入。

搬遷背后

作為一個生活區，玉門確實不適合居住。

玉門依山而建，市區平均海拔2500米。空氣含氧量低（與標準狀態相比缺氧29%），且處在地質斷裂帶上，地震頻發，城市地表水有害物質監測連年嚴重超標，超標率近20%，空氣污染嚴重，市民健康水平并不高。

“常年生活在那個地方，對于年輕人的身體影響還看不出來，但是人一旦上了歲數，很多毛病就顯現出來了。”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玉門油田分公司辦公室副主任楊萬仁告訴來訪者，發現油井是油田發展的開端，也是石油人奉獻和創新的標尺，在那個年代，石油人從來都是先生產后生活。

玉門油田作業場景。

玉門老城區的修繕被納入了“中國石油工業搖籃保護工程” 。

玉門油田老一井。

隨著玉門油田的發展，油田上下希望可以讓基層石油工人的生活改善一下，“下山”從上個世紀90年代起就成了數萬職工家屬的熱望。

與此同時，從1995年開始，玉門油田原油儲量急劇減少，玉門油田年產量下跌到歷史最低的38萬噸。吐哈石油會戰的興起，又使得5萬職工家屬遷往吐哈。玉門油田的開發已經進入后期，資源枯竭迫使玉門油田必須做出戰略轉移的決定，“下山”再次被提上日程。

2003年，玉門油田和玉門市政府先后做出遷移的決定。玉門油田在中石油集團和酒泉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開始在酒泉新城區建設生活基地;而玉門市政府則根據國務院批準遷回曾經的玉門鎮（如今人們喜歡稱它為新市區，而原來的玉門市被稱為老城區），這里的海拔比原來要低1000多米。

生活基地和玉門鎮一東一西，拉開了150多公里的距離，9萬人隨之棄城外遷。

油田實行產業戰略轉移之后，玉門原有的經濟基礎全垮了，隨之而來的便是地方經濟結構失衡，產業萎縮，社會資產迅速貶值。

“市屬的52家企業幾乎全部破產倒閉，8600多名職工下崗。當時百貨公司4000多萬的資產，拍賣時280萬都沒人要，城區個體工商戶半年時間減少了3500戶，100多平米的房子售價只需要幾千塊錢，這可能是當時全中國最便宜的房子……”程吉福至今記得當時搬遷時的情形，“整座城都要空了！搬走的都是富人，留下的都是貧困人口和沒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

曾經被稱為玉門市“王府井大街”的北平農貿市場忽地一下就冷清了下來。那些在這里賣了二十幾年水果的商販們紛紛返程，而那位春風得意的面館老板也只好把店賣了，做起了廢品回收的生意，“比缺錢更可怕的是缺人”。隨著玉門搬遷工作的持續推進，就連廢品回收也賣不上價了。

整座城的搬遷工作一直持續到了2009年。同年3月玉門市被批準列入國家第二批資源枯竭型城市，關于“空城”“廢城”“鬼城”的報道接連見諸報端，人們似乎忘了老城區還有兩萬多人口留守在那里。

從未被遺棄

78歲的朱根蘭見證了玉門市老城區的興衰。行走在老城區的街頭，他總會回憶起那個充滿人氣的玉門：這個小區曾經上千人，電影院買票還要排隊、《同一首歌》在那個廣場演出過，那條街道上還有邵逸夫投資的教學樓……他舍不得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也沒有錢買新市區的房子，留下來成為他唯一的選擇。

“雖然人少了，但是也沒有太寂寞，政府把這些老家伙們都安排到一起了，一個月只要10塊錢的房租，聽說這房子是油田留給我們的。”朱蘭根對于玉門市的整體搬遷只有遺憾，并沒有太多抱怨，他對于搬走的市政府、還有石油人一直都念著好。

“玉門現在有新老兩個市區，外界有很多人以為我們的老市區、也就是新中國著名的油城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其實這只是他們一廂情愿的臆想。我想告訴他們的是，油城還在，我們從來沒有拋棄他們！”玉門市委書記雒興明是玉門市政搬遷的組織者，也是建設者，他見證了這座城的重生。

雒興明到玉門任職之初，新市區街道空曠無人，老市區幾成廢墟，那時的玉門，幾乎處在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我們按照‘雙輪驅動、兩翼發展的工作思路，每年從爭取到的國家轉型資金中拿出5000萬元以及中石油援建的資金，解決歷史遺留問題，寧可少修一棟樓，老市區的歷史遺留問題也一定要解決。”雒興明在玉門市政遷址十周年時表示，油地搬遷后，老城區立即成立了老市區黨工委、管委會、街道社區等社會管理和服務機構，保證了老市區各項事業鞏固發展。

程吉福從老城區管理委員會成立伊始就待在了這里，專門負責協調解決老城區的事務，在他眼中，玉門從來沒有空城，只是規模在縮小。“老城區重建的原則是收縮邊緣、繁榮中心，搬遷時玉門市一共有20多個社區，如今縮小到了9個社區，主要集中在北平一帶的小片區域，這片區域曾是油田的房子，他們搬走后把這些留給了我們，并出資進行了改造。”

“玉門市從誕生之日起就體現了油地兩家同根相連、唇齒相依的關系，這有一個歷史的傳承在里面。所以即便我們的生活基地搬遷了，我們依然有責任幫助玉門市渡過難關。何況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不只是政府的事，也是我們企業需要做的事。”中石油玉門油田分公司規劃計劃處副總經濟師兼規劃科科長侯孝政坦言，從搬遷伊始，中國石油集團及玉門油田分公司就在關注和支持著玉門市的發展，先后投資數億元。

值得一提的是，從2008年以來，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專門將玉門市老市區管委會列為援建聯系單位，同意對玉門油田礦區暨老市區城市建設、產業發展和民生建設方面亟需的項目每年給予120萬元的資金支持和幫助。

“玉門老城區是英雄的城市，我們是帶著感情來維護和保養，何況它現在已經開始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了，我們對這里的發展還是有信心的。”侯孝政和程吉福兩人都難掩對這座城市的感情。

一直被詬病“分道揚鑣”的玉門市政府和玉門油田在對這座城市的呵護上始終如一。

2014年，在玉門油田建礦75周年之際，中石油集團正式啟動“中國石油工業搖籃保護工程”，投資2000萬元在5年時間里用于支持和幫助玉門老城區的修繕，老君廟、老一井等石油工業基地傳統教育資源的開發和保護，以及“鐵人村”的美麗鄉村建設等。

“中石油始終牢記央企責任，配合國家各個時期的發展戰略和玉門經濟社會發展脈搏，在努力建設世界水平綜合性國際能源公司的同時，也成為帶動玉門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中國石油工業搖籃保護工程是一項系統援建工程，不只是簡單地提供資金，更是在玉門城市轉型發展中發揮引領、帶動效應。”楊萬仁如此說道。玉門油田在中國石油工業歷史上有著特殊的意義，因此玉門市也有很多歷史沉淀的傳統教育資源需要被記錄和保護。

玉門人用“鐵人精神”創造著“風光速度”，在玉門新市區周邊，遍地是風車構成的“白色森林”。

以中國第一口油井——老君廟一號井、“鐵人”王進喜出生地赤金鎮等石油傳統教育資源為線路的紅色旅游已經得到了玉門及周邊地區居民的認可，“我們還在和很多投資公司、旅游公司接洽，進一步開發祁連山的自然風景區，我們也在考慮老城區內的很多建筑是不是能夠成為影視拍攝的基地等。”程吉福說。

經過十幾年的調整，玉門市已經恢復了平靜。雖然沒有了以往的人氣，但是留守的兩萬多人口以及那些來往的穿著紅制服的石油工人，還是讓這座老城生動了起來。

走在玉門老市區，我們看到的并不是外界想象的“荒城”“廢城”，這里馬路平整寬闊，環境整潔，工廠的工人依然有序地上下班;油田作業區，磕頭機悠然轉動，銀白色的儲油罐在山坡上閃閃發亮，北側的石油河的污染已經被中石油治理，倒映著落日的余暉，老一井靜靜地依偎在老君廟旁和對岸的窯洞深情相望，任河水奔流，帶不走它的功勛。

春風又度玉門關

“建設—繁榮—衰落—轉型”，這是資源型城市的發展規律和必經過程。資源型城市轉型是一個世界性難題，從發達國家的實踐看，即便有雄厚的財力支持，轉型也需數十年;在中國，資源型城市經濟轉型更是前所未有，可供借鑒的經驗很少，從模式上看，全國118個資源型城市中，只有玉門采取了整體搬遷的策略，具有特殊性，但玉門作為我國最早最典型的石油城市，也具有普遍性。

雖然玉門油田的年產油量對于我國石油工業的貢獻越來越少，但是玉門油田依然是玉門乃至酒泉市重要的經濟支柱。在某種程度上講，玉門油田的轉型對于玉門市的轉型也有著深遠的影響。對于進入后期開發的玉門油田來說，首要任務就是加大勘探開發力度，通過技術手段來延長石油資源的開采周期，同時延長產業鏈，通過油氣開發促進煉油和石化工業的發展，據候孝政介紹，玉門煉油廠的15號航空液壓油煉油技術在國內就是其他煉油廠無法替代的技術。

已經開發了75年的老君廟油田，隨著鴨西10、廟E101、廟E103等一批高產井的相繼投產，充分顯示出玉門老區開發仍有巨大可能性。侯孝政說，“玉門油田到底會不會枯竭，這個不好設想。我們采油率每年都在提高，再開發個三五十年沒有問題，按照勘探量來說，我們至少還有一半以上的油沒開采出來。”

在玉門油田轉型的同時，玉門市也加快了轉型升級的步伐。從酒泉市前往玉門市的路上，1.5兆瓦的風機整齊豎立在原本荒蕪的戈壁灘上，“陰風蔽日天無色”，古代詩人筆下讓人震撼的風沙已經成為玉門的寶貴資源。

玉門地理條件特殊，素有“世界風庫”之稱。 據測算，玉門常年風速超過3.5米/秒，轄區內風能資源理論蘊藏量在3000萬千瓦以上，其中，可開發利用的有2025萬千瓦。早在1997年，玉門就從丹麥引進了4臺單機容量300千瓦的風電機組，建成了甘肅第一座示范性試驗風電場。圍繞風電開發，玉門市政府幾乎動用了所有可以調動的資源、時間和人力。從1996年開始，國電龍源、大唐、華能、中電國際、華電、中節能、中海油這7家“國字號”電力企業已在玉門注冊了9個風電運營公司，建設11個風電場，安裝1000臺以上的風電機組，總裝機容量已達到200萬千瓦。

玉門人用“鐵人精神”創造著“風光速度”，在玉門新市區周邊，除了北邊的農業區之外，西至瓜州、南至祁連山、東至地窩鋪，遍地都是高聳的風車構成的白色森林。

然而，發展新能源產業并非一帆風順。目前，國內風電企業普遍處于微利狀態，玉門風電所依賴的西北電網建設和升級仍然滯后。與同樣發展風電的新疆、內蒙古相比，甘肅風電資源開發起步較晚。也就是說，風電產業到現在都還沒有為玉門帶來現實的財力和實惠。風電并網和消納正成為制約風電開發的最主要因素。

風車何時能轉起來？在土地出讓、稅收以及其他方面作出全力配合甚至是犧牲的玉門市政府，也在焦灼地等待著這些風電企業早日產出“金蛋”，“在西北地區，風電和電網建設不同步、當地負荷水平低、跨省跨區市場不成熟等因素導致風電并網瓶頸和消納問題……”說話間，程吉福的電話又響起了，在不到一小時的談話中，他的電話已經響了十余次。

他表示，雖然轉型之路困難重重。但“一帶一路”的春風已經吹到了玉門，尤其是在央視播出了玉門的調查報道后，越來越多的企業找上門來想洽談合作，玉門人此刻渴望轉動風車的心情絲毫不亞于當年石油工人等待高產油井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