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東方


“埋頭苦干”,這幾個字,是毛澤東親自題給陳振夏的。
作為中共石油戰線上的第一位廠長,他憑著一股韌勁和鉆勁,逐漸由外行向內行轉變,帶領延長石油廠創造了一個個奇跡。正如毛澤東對他所說的那樣:你是邊區埋頭苦干的典范,延安之所以能大放光明,離不開你的貢獻。
延安時期,延長石油廠產生了中共邊區石油戰線首任廠長。
他就是陳振夏。
在陜甘寧邊區被封鎖的日子里,延長石油廠生產的汽油、煤油、擦槍油、油墨、凡士林等石油產品,保障了邊區人民的生產生活,而油廠本身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
對此,陳振夏功不可沒。
來自崇明島的工程師
1972年,陳振夏退休時,他的獨生女兒和女婿都在北京工作,組織和親友們都希望他在北京定居,但他堅決要求回到他最初參加革命的地方—上海崇明島。
陳振夏是崇明縣港東鄉人,出身貧苦人家。幼年時代開始就在上海的模范工廠當實習生,長大后當過工人。1925年起在中華電器制造所工作,隨后又在上海招商局工作,做過工程師和輪機長。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他投身抗日救亡斗爭,參加了江陰沉船封港行動,被當局列為“危險人物”。
1937年,陳振夏在武漢認識了杜重遠,逐漸接受了共產黨的主張,覺得中國的希望在延安,于是便想到延安去。
杜重遠寫信給葉劍英,經十八集團軍辦事處介紹,1937年年底,陳振夏到達中共西安辦事處。
1938年1月4日,陳振夏抵達延安。在延安住了二十多天后,陳振夏心里開始焦急起來,專門跑去找李富春要求工作。其實,陳振夏并不知道,已經有個重要的任務就要落在他的身上。
李富春要他和一同來的胡華欽先到延長石油廠去看看。陳振夏沒想到,此后他的人生與這個當時算是中國僅有的油礦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1933年底,劉志丹、謝子長等領導的陜北地區的土地革命戰爭迅速發展起來,而位于延長、永坪的產油區處在陜北革命根據地的邊緣地帶,受持續的“圍剿”與反“圍剿”戰爭影響,陜北的石油開采基本上處于停頓狀態。
1935年4月底,陜北紅軍解放延長接收油礦時,只有一口井出油,每天采油僅250-300公斤。而“機器工具材料有破壞者,有失散民間者,也有移到機械廠作修理材料者,余留部分也不全。”
1936年1月28日,毛澤東率領紅軍赴山西東征路過延長縣,專門視察了延長石油廠,他對延長縣委書記高朗亭和縣蘇維埃政府主席譚生彬說:“石油廠要盡快恢復生產。由于油料沒有保證,已造成短時間黨中央與共產國際的聯系中斷。我已致電周恩來和左權、聶榮臻想辦法,盡快搞到石油。”
此后,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克服了種種困難,組織力量重新開采石油,恢復了石油生產。據時任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國家銀行行長、中央政府國民經濟部部長的毛澤民的報告記述:僅在1935年12月至1936年2月的三個月中,延長油礦共生產原油約7萬余斤,煉制的石油產品有揮發油400斤、汽油2000斤、頭等油2.5萬余斤、二等油1.35萬斤,以及大批油墨、石蠟、凡士林等,“除充分供給了紅軍與機關需用外,最近還大批運輸出口。同時,在這一時期,打完了永坪第三井,現在正著手打第四井。三個月共盈利2000余元”。
但到1936年6月,由于戰爭形勢的變化和影響,中共中央領導機關和紅軍大部隊主動撤離了瓦窯堡,暫時放棄了延長油礦。國民黨中央軍和東北軍進駐后,延長油礦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
陳振夏到達陜北時,由于國民黨對陜甘寧邊區進行經濟封鎖,邊區經濟陷入困境。特別是被稱為邊區“兩寶”的延長石油和定邊的鹽嚴重短缺。中央軍委軍工局將石油開發提上了議事日程,當時延安并無石油專家,軍工局便將目光投到了搞機械出身的陳振夏身上。
興家立業的“起家井”
到了延長石油廠,陳振夏的第一印象是這里的多數油井已經完全處于荒蕪狀態,“采油的機器設備散落在方圓百里的農村、山林”。陳振夏一邊向邊區政府及軍工局報告,請求地方政府協助,將失散的設備器材收集起來,一點點運回廠區,一邊做石油廠附近村民的工作,因為有很多機器的散件已被村民們占為己有。
機器零件收集回來后,陳振夏帶領工人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拼拼湊湊地安裝起一些必要的器材設備。
此時,以為完成了任務的陳振夏準備返回延安,卻接到軍工局指示,讓他繼續留下來擔任油礦工程部主任。
這一任命讓陳振夏非常詫異,“這是負責采油煉油的技術干部,我長這么大連油井都沒有見過,更不要說打井采油了。”盡管如此,他還是痛快地“服從組織安排,迎著困難上”。他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想到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英雄,想到前方抗日殺敵的英雄,就增加了無比的力量和信心。”
接受任務的陳振夏開始向工人請教,他跑到采油現場了解采油煉油技術,“憑著一股韌勁、鉆勁,埋頭苦干,逐漸由外行向內行轉變”。
當時已經開打的新井在開工后不久,就因缺少燃料被迫停工。陳振夏帶領工人們上山砍柴,開荒種地,在解決燃料問題的同時,也解決了糧食問題。
陳振夏偶然聽到老工人講,永坪一口報廢多時的井,其實地下還有油。他接受老工人的提議,將這口井再打深了一些,石油果然冒了出來,每天能產200多公斤。
這讓陳振夏深受觸動。他一面繼續開發利用廢棄的老井,另一面計劃新井的位置選擇。位置定好了,但打井時斷時續,直到1938年8月才打了200米。新打的井出水很旺,卻沒有出油,很多工人失望地說:當年美孚公司都下了結論,說沒有希望打出油。我們這么簡陋的技術,不是白費力嘛!
陳振夏找來老工人和懂地質學的技術人員一起合計,這年年底,他們將機器移到了西山洞。
油井架通常是用鋼材做,可邊區鋼材奇缺,陳振夏按老工人的土法,以木代鋼。除井架角柱用鋼管外,其余都以堅硬木材替代,鉆機底座、傳動裝置的承力立柱和橫梁,用的也是硬木。
1940年新春來臨時,延長石油廠油笛聲響徹云霄,延長十九井開工了。“這是共產黨政府自己打的第一口油井,只許成功!”由于設備落后,速度很慢,一晝夜只能打一公尺左右。陳振夏帶領工人們日夜奮戰在打井現場。
經歷了兩個季度的日日夜夜,這口井終于出油,日產原油1.6噸。延長油礦自清末以來打過多口井,從未有過這么高的產量,是名副其實的“旺井”,工人們將其稱為興家立業的“起家井”。
有了這口井,油廠的經費總算有了著落,整個延長石油廠得以起死回生。
中共第一位石油廠廠長
1940年,中央軍委軍工局任命陳振夏為延長石油廠廠長。在中共黨史中,他被稱為“中共石油戰線上的第一位廠長”。在此之前,延長石油廠的廠長要么是由白區留用人員暫代,要么就是由蘇維埃政府主席兼任,都是有名無實。而陳振夏第一次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專職廠長。
擔任廠長的陳振夏,很快就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起家井出油后,當時邊區有領導主張,讓油留在井里儲蓄起來。但老工人卻告訴陳振夏,油井里的油不陸續抽出,便會停止油流的來源。于是,陳振夏硬是頂住來自上層的錯誤主張,向軍工局提出反對意見。
油礦生產出來的油經過加工,運往邊區各急需的地方。陳振夏還請教老工人,開展土法采煉石油,使產量不斷增加。
1941年,由于敵人的軍事包圍和經濟封鎖,邊區經濟完全斷絕了外授,中央軍委軍工局把延長石油的增產問題列為重點任務之一。當時給陳振夏下達了硬指標,油廠產量應比上年增長三倍以上。
軍工局把邊區懂地質和勘探方面的工程師陸續派到了延長石油廠。特別是從清華大學地學系畢業的工程師汪鵬奉,被陳振夏當作師父,親自陪著他走訪老工人,翻山越嶺地跑遍了延長縣周圍三四十里的山山水水,終于在一個叫七里村的山村測定了井位。
1941年秋至1943年初,延長石油廠先后打了五口井,其中兩口井都是超歷史記錄的特大旺井,七一井日產量16噸,七三井每天出油11.6噸。到1943年底,延長石油廠生產原油1279噸,創歷史新高。陳振夏超額完成了軍工局下達的硬指標,“比上年增長遠不止三倍而是十一倍,相當于1935年前十四年的總和”。
油廠產量劇增,廠里原有的貯油罐根本不夠用。工人們挖了星羅棋布的地池,還是裝不下。煉油部工人們更是日夜加班,由過去三天一鍋改為一天煉一鍋,卻連地池里存放的原油也煉不完。
黨中央和軍委迅速采取對策,后勤部命令每個部隊及機關團體,務必貯存足夠半年用的油量。而早在1942年底,毛澤東在陜甘寧邊區高干會上的報告中就曾指示,“增加煤油生產,保障煤油自給,并爭取一部分出口”。
邊區大量出產石油的消息傳到山西,閻錫山的部隊也拿槍支彈藥、糧食、藥品、布匹等渡過黃河來交換石油產品,邊區的石油成功地打破了敵人封鎖。
但陳振夏并不滿足于此,他撰寫了《延長石油廠目前的改良和今后的發展計劃》一文。并且設計制造的打撈工具,排除了許多嚴重的鉆具落井事故。他設計了制蠟機和編芯機,大大提高了制蠟的速度和蠟燭點燃的質量。他和老工人一起改建的烘蠟窯和冰窖,以土代洋,花錢少、效果好。
為了解決燃料供應的困難,他多次去石馬科調查,在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下,1941年辦起了煤窯,這一舉措使石油廠需要燃料的百分之六七十得到了保證。他還帶領工人們新打了12孔石窯洞、一大間工房、一口冰窖。1943年,為了適應制造和修理的需要,陳振夏在廠里成立了修理部,用舊管材制做了一臺鍋爐、四臺煉油鍋,加強了提煉原油的能力。他帶領技術人員在困難的物質條件下,提煉了動力機應用的潤滑油和黃油等。
此時,正如延安革命紀念館記載的:延長石油廠漸成規模,汽油、煤油、柴油、蠟燭、擦槍油、油墨、黃油、凡士林等石油產品,源源不斷地運往前線、后方,運往黨中央、中央軍委、邊區政府、部隊、學校、機關、團體。
毛澤東盛贊的勞動英雄
隨著延長石油廠產量的不斷提高,邊區很多人把延長石油廠稱為“功臣油礦”。而陳振夏的名字也在延安和邊區傳開了。
1942年春,中央軍委召開邊區技術人員座談會,陳振夏匯報了延長石油廠的工作。中央領導對他的工作情況十分滿意,毛澤東親自點名接見了他與顧光、徐文杰等人。
在與陳振夏交談時,毛澤東特別詢問了他的出身和經歷,贊賞他從國統區投奔延安的革命行動的同時,更贊賞他努力開采石油使邊區擺脫了經濟封鎖。
1944年5月1日至25日,延安召開《陜甘寧邊區工廠廠長暨職工代表大會》,邊區政府頒發給陳振夏“特等工業模范工作者”的獎狀。
會議進行到5月22日,毛澤東親自為陳振夏題詞:埋頭苦干。
據說,這可能是毛澤東為中國石油惟一的題詞。在當天的頒獎儀式上陳振夏走向主席臺,毛澤東將親筆書寫的“埋頭苦干”題詞送到他手里,以濃重的湖南口音說:你是邊區埋頭苦干的典范,延安之所以能大放光明,離不開你的貢獻。
也在同一天,中央舉行招待會歡迎與會代表,毛澤東出席招待會并作了《共產黨是要努力于中國的工業化的》演講,講話中表揚陳振夏說:“像沈鴻同志、陳振夏同志,他們不是共產黨員,但是他們的心和共產黨員一樣,都是為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艱苦奮斗的。”
大會發布了《陜甘寧邊區工廠職工代表大會宣言》,號召邊區的廠長、工程師、技師及全體職工,向特等工業模范學習,其中的一段是要向陳振夏學習的:“要學習石油廠廠長陳振夏同志,他埋頭苦干以身作則,關心工人生活,注意職工教育,親身參加生產,虛心向群眾學習采石油的技術,恢復舊井,打出新井,大大提高了石油產量。”
邊區《解放日報》還發表了陳振夏先進事跡專題報導,贊揚他“對本身業務非常盡職,終日不倦”,“把專門的技能與群眾的偉大創造結合起來,從來不以技能自私,從來沒有門戶之見”。
這年年底,陜甘寧邊區勞動英雄與模范工作者大會隆重開幕,評選出新一屆特等勞動英雄和模范工作者,陳振夏再次被授予“特等工業模范工作者”稱號。邊區政府把毛澤東題寫的“生產戰線上的英雄”獎狀頒發給了陳振夏,這是陳振夏第二次榮獲毛澤東的題詞表彰。
1945年2月,陳振夏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
“埋頭苦干”的延長精神
從1938年前往延安,到1948年離開陜甘寧邊區,陳振夏在延長石油廠工作了近十年。在這期間,他不僅給陜甘寧邊區建設起一個高產能的延長石油廠,也給延長石油留下了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
“重慶談判”后,毛澤東一回到延安,就號召解放區軍民加緊生產積極備戰。陳振夏按中央軍委的指示,帶領工人沖破重重封鎖,從張家口、承德一帶運回大量管線器材,在不滿一年的時間內,打成五口油井,還有兩口井打了一半,因為備戰緊急,中途停了下來。據《延長文史資料》載,“鉆速之高,交井之多,創自打第一口井至今三十九年來的最高紀錄。”
1946年內戰開始后,胡宗南部大舉進攻陜甘寧邊區,從三面合擊延安。1947年3月19日,中共中央按毛澤東的部署主動放棄延安。延長石油廠接上級指示,實行“堅壁清野”,即便延長落入國民黨手中,也什么東西都得不到。
當時,調往晉綏軍區后勤部幫助工作的陳振夏得知工人們舍不得將自己吃盡千辛萬苦樹立的井架推倒,將正在出油的油井填平,便打通石油廠的電話來說服全廠的職工:“毛主席講了,要用延安調換整個中國,我們暫時把油廠拆了,不久的將來消滅了國民黨反動派,油廠就永遠是我們的了,而且還要大發展,這是以小的損失,換取大的徹底的勝利,是一本萬利。油礦里所有的東西通通堅壁清野,連一滴油、一支蠟燭、一寸管子、一顆螺絲釘,也決不給敵人留下。”
油廠干部職工按照陳振夏的安排,發動職工家屬搶在撤離前將油井填塞,井口犁平。陳振夏還叮囑職工們在堅壁清野前做好恢復生產的準備,記錄下機器設備隱藏的確切地點,逐一做上暗號。
這年冬天,延長收復回來后,不到三個月時間,遍地野草、斷壁殘垣的礦區,井架又高聳,汽笛又鳴放。
隨著解放戰爭的不斷勝利,中央從延安抽調一大批優秀干部支援新解放地區。1948年春,陳振夏惜別自己埋頭苦干了近十年的延長石油廠,前往冀熱遼邊區工作。
1949年全國解放后,陳振夏先后被調到河北石家莊農機廠、石家莊動力廠和保定機床廠任副廠長、廠長。他在保定待了近二十年,一直住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宿舍兼辦公室里。這期間,他還擔任河北省第四屆政協常委、保定市第四屆政協副主席。
1972年退休后,陳振夏回到了故鄉崇明縣港東鄉。當時組織上給他300元安家費,并要給他新建房屋,他都不要。他說:“我出身鄉村,在延安住窯洞,現在住這樣的房子已不錯了,和群眾相比,我的住房還算是好的。”
晚年的陳振夏生活儉樸,家里陳設簡單,睡普通木床,穿打了補丁的衣服,一根皮帶用了四十七年。1973年,他將變賣兩間住房所得650元全部交了黨費,還把鄉下老家三間房屋送給生產隊開店。
陳振夏認為,“共產黨員姓‘公不姓‘私”。“不徇私情不特殊”,是他的處事準則。他晚年還曾被崇明縣推選為縣第五屆政協常委。
1981年8月21日,陳振夏因病逝世,終年77歲。
如今,在陳振夏曾為之嘔心瀝血的延長石油廠,一代一代延長新職工都要接受老廠長當年“埋頭苦干”精神的革命歷史教育。而當年的延長石油廠,如今也已發展為陜西省屬國有大型企業—延長石油集團。
(本文采寫中參考了和谷、路小路所著《中國百年油礦》以及陸茂清《毛澤東兩次題詞表彰的崇明人》等文章,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