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勃 申彬
邁向“真協商”必須解決的幾個問題
——兼評俞可平、陳家剛等主編的《協商民主研究叢書》
◎彭勃 申彬
當前,人人都說協商好,開展協商民主的緊迫性與重要性自不待言。中共中央編譯局俞可平副局長、陳家剛研究員等主編的《協商民主研究叢書》(共七卷),從協商民主理論、國家機關協商、人民政協協商、社會協商、基層協商、協商技術與方法,以及國外協商民主經驗等方面,全面闡述了我國協商民主建設過程中所面臨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
筆者認為,在邁向真協商的路上,光靠提高認識,靠自上而下予以推行貫徹還是不夠的。中國改革的歷程也屢屢說明一點,缺失自下而上的動力,不能讓實踐者看到實實在在的價值和好處,其結果往往會大打折扣,甚至流于形式。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逐步形成了一個帶有中國特色的公共治理模式,其政策機制和政策風格已經深深刻入各級政府的治理行為當中。我們要搞真協商,應該不是一時一地的單起設計,而是將民主協商作為一種新政策機制,全面而有機地結合到既有的治理與政策模式之中。因此,在建設真協商的過程中需要認真思考一個問題:這種新的治理機制與當前我國公共治理機制和政策文化,如何避免產生對立和排斥,從而實現有機結合與相容發展的目標。
任何一種治理體制,其政策都需要得到各方支持與呼應,都需要通過某種機制形成不同程度的政策共識。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政策共識機制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第一,靠政治覺悟形成政策共識;第二,對國家與政府的信任與支持形成政策共識;第三,靠有效治理所累積的公共聲譽形成政策共識。客觀地說,這種政策共識機制在歷史上相當有效,直到今天也仍在發揮作用。但是,隨著國家治理進入新階段,這種機制也面臨新的挑戰。
首先是低參與度和被動性的問題。政策
共識與合法性之達成,不是通過治理各方主動參與和積極建構的過程,而是將政策受眾作為客體,通過宣傳教育、價值引導形成共識。在信息開放、價值多元的時代,這一領域的工作難度日益加大。
其次,價值內容多于利益訴求。價值追求是重要的共識基礎。真正有力的價值追求不應當是脫離實際的空中樓閣。實際上,美好夢想與客觀現實之間需要找到一個相互契合與支撐的環節。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這種共識機制存在很深的內部裂痕。即價值層面上的共識強,落實到利益和理性考量上就不同;對整體治理的支持度高,但落實到具體政策上就不同;對上級的支持度越高,落實到地方和基層時就越不同。
可以說,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建設的提出,也是針對當前治理與共識機制的不適應及其引發的治理難題。要用協商民主去改造和完善目前這種共識機制,主要還是要解決思想認識的問題。
第一,協商會不會導致政治討論庸俗化,破壞價值體系?協商民主的參與主體,其出發點在很大程度上是利益訴求與理性考量。但是它的運行機理并不是杯葛角逐,以力取勝,而是平等對話,換位思考,以理服人。其目標不是利益分贓或擺平,而是通過辯論、商討趨近共識。在此基礎上,協商民主不排斥價值體系,反而會促進價值體系更為合理地表達,引導各方去理解和認同價值體系。
第二,協商會不會離散人心?協商民主的過程是充分討論和個體充分參加,但協商的目標是達成更牢固的共識,其整體趨勢是“聚”,而非“分”。例如,面對公共治理中的“老大難”問題,政府不能總是把在手中,怪民眾不知情,不理解,“站著說話不腰疼”。不妨將這難題拋給大家來發表觀點,參與討論和尋找對策。這樣,這個問題就變成大家共同面對的難題。即使協商過后也無法解決問題,也可以找到更合理的彌補和替代,至少可以得到更一致的理解和支持。協商民主旨在將個體與整體,部分與全局有機聯結。在新時期下,協商應是凝聚人心之道,逐漸適應在眾說紛紜中形成共識的模式。
第三,協商會不會使各方唯利是圖,妨害公益?如前所述,協商的機制是在肯定權利地位平等的基礎上,參與各方充分討論和交換意見,更準確地了解對方的立場和訴求,甚至于更準確地認識自身所追求的利益目標。更重要的是,促進各方對整體利益的認識,并在此基礎上調節自己的立場觀點。協商民主以商討、辯論、傾聽等行為,將私人和局部利益與公共利益結合起來。當前我們常見的社會矛盾中私權擴張,公益艱難。缼乏限制和規范的私權,往往使處于中間地位的政府公權力束手無策。協商民主的機制是在私的基礎上形成公共的權威,以有效節制私權,維護公益。
我們以往有一條成功經驗,遇到重大問題、疑難雜癥,政府看準方向,迅速決策,迅速實施,迅速見效。這種快速決策模式以決策過程中的時間優勢換取政策運行的空間。很明顯,協商民主的引入對這種決策模式必然構成直接影響。例如,延緩決策過程,拉長實施時間,甚至會由于延后與各方互動而喪失黃金時機,導致政策設想化為泡影等。
任何事都不是無條件、無代價的。快速決策模式的要求也頗苛刻,其中,決策理性要高明,實施過程要順利,外部環境要恒定。如果決策失誤,快速模式的意義就一筆勾銷;如果實施遇阻,尤其是政策受眾反彈,快速也無從談起;如果外部環境發生變化,政策功效與設計會南轅北轍。因此,用協商民主調整快速決策模式勢在必行。
第一,協商民主讓決策過程快慢有致。治理現代化也體現為決策的精細化。不論輕重緩急,事無巨細都一味求快的做法越來越不可取。治理事務的性質是不同的,應該細分并分別處理。有的相對簡單而有把握,有的事務本身復雜且不確定,在協商中放慢節奏甚至暫時擱置也許是最佳選擇;有的事務涉及面廣,受眾復雜,如果在協商中吸取更廣泛的意見,也許會有利于政策的有效實施;有的事務影響巨大深遠,一旦決策實施,可逆性差,在協商中尋求更好的決策和實施方案,甚至中止也不失為明智之舉。
第二,合理設置協商時間點,實現前慢而后快。現在的很多決策過程,總希望力排眾議,一錘定音,早見成效。但政策過程是一個連續體,如果政策前端討論不充分,決策方向、內容、實施方式,救濟措施等方面出現不足和失誤,后面的政策實施階段必然遭遇反彈與阻滯,其快速功效將有可能化為烏有。在不少政策案例中可以看到,由于政策前端過于封閉,隨后政策負面效應已經顯現,民眾的負面印象已經定型,這樣不論采取什么補救措施都見效甚微。如果能合理設置協商介入的時間點,盡量靠前協商,保證全程協商,也許這在政策前期會放慢速度,但隨后程序會減少阻力,獲得更多支持,以達到前慢后快的目的。
第三,以有效協商改善治理,以小慢積大快。在當前我國的治理過程中,已經建立了不少協商制度和協商機制。現在同時面臨著三重問題,即如何開展真協商,如何做到有效協商,如何提增協商深度。好的協商機制,可以在以下幾個方面服務于政策績效。首先,協商機制有利于審慎決策和正確決策,提高決策質量。其次,協商機制能提升公眾的政策支持,提高政府與社會
之間的互信程度,治理生態的改善,對治理績效的意義尤為深遠。
盡量在某項政策中介入協商機制,雖然會明顯遲緩政策速度,但對治理全局的正面效應明顯;某個政策的一個環節中引入協商,對于整個政策流程具有意義。從局部上看,協商導致政策減速,但從全局視之仍然會提升效率,即以小慢累積大快。
建國以來我們形成了一個比較穩定和成熟的治理模式,可以歸納為“集中”模式。這一治理模式又大致表現在集中領導、集中決策、集中力量三個方面。當三個“集中”遭遇協商民主的新機制,必然會面臨許多挑戰和沖擊。
集中領導是我國治理模式的政治優勢,在治理實踐中具體表現在政黨組織的集中領導,自上而下的集中領導,以及整體對局部的集中領導。要建立中國特色的協商民主機制,需要將協商機制有效嵌入到集中領導之中。中共對國家和社會的統一領導,可以與協商民主的廣泛性和分散性相結合,發揚執政黨“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政治傳統,將黨的集中領導與政黨協商民主機制有機結合起來。在上級對下級,整體對局部的集中領導模式中,同樣需要協商民主機制有效統合起來。自上而下的領導機制,與協商民主的平等性和互動性之間,需要在具體的制度設計中加以統一。
集中決策是中國模式賴以成功的重要元素,體現在政府體系運用行政理性進行決策。但是,理性決策模式面臨著許多障礙,包括政策問題難以界定;公共問題日益復雜化;無法獲取充分的決策信息;以及各方在政策目標和價值觀上無法統一等等。這些困難隨著現代社會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的提升又進一步加劇。協商民主機制的引入,在結構上運用協商所具有的分散性和互動性,豐富了單一行政集中決策的模式。它的好處體現在它能夠打開決策參與的通道,構建一個協商互動的“決策市場”。就像市場經濟提煉簡化經濟信息一樣,協商民主所構建的“決策市場”,讓更多主體參與到決策過程,通過信息交流、討論、協商、妥協等過程,帶入新的政策知識,匯集決策信息,形成更為精準的決策。
集中力量辦大事,一直被認為是社會主義體制的優勢所在。這種集中力量的模式曾經發揮了巨大作用,但是靠“項目制”、“典型帶動”的資源集中方式,日益面臨困境。行政資源和精力不成比例地投入部分領域,而其他大部分治理領域的事務則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協商民主機制的引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資源不足和資源分配不科學、不公平的問題。協商民主的開展,可以有效吸引社會各方的參與,協商民主的平臺,同時也是公共治理資源匯聚的池塘,不斷從市場和社會吸納治理資源,改變政府一家“單打獨斗”局面,是未來國家治理轉向的一種重要策略。同時,以協商民主機制為基礎,治理資源分配的科學性和公平性,可以較封閉式行政決策模式更有保障。在有效協商和科學決策后實現的資源配置,可以實現資源配置的集中性和分散性,實效性和公平性,可以使遠景和近期目標之間的矛盾得到動態平衡。
我國治理模式業已形成的三大特征,共識機制、快速決策模式以及集中治理模式是構成中國模式的基本元素。協商民主機制的有機嵌入,一方面要解決如何與三大特征有機共存和相互強化的問題,另一方面,協商民主機制也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三大特征本身所固有的弊端,達到中和調節的功效。要實現協商民主與中國治理模式的有機結合,真正地走向“真協商”,需要認真研究中國治理模式的長短利弊,在理念上、制度上和機制上,運用協商民主機制完善、改造和充實我國固有的治理模式。以協商民主為新機制,鍛造開放政治和開放的治理心態,全面推動中國國家治理的轉型和現代化進程。
(彭勃,上海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治理創新研究中心教授;申彬,上海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治理創新研究中心碩士研究生/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