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 逄春階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詩人白居易說的四月，是農歷，公歷當在五月，時值春夏之交。轉入山寺覓殘春，有閑身還得有閑心，即有惜春、戀春之心，有愛美之心。

成為閑者是幸福的，但須在和平的陽光下。如果在戰火紛飛的歲月，即使“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也是滿目荒涼，無閑情去欣賞的。“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壯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衰亡的民族/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悲壯的歌，引人遐思。如今，神州的五月，鮮花依舊開遍了原野，但已遠離了翻滾的硝煙，沒有了痛苦的熬煎，我們享受著平安。面對這用無數鮮血換來的一切，所有的抱怨算得了什么？所有的煩惱算得了什么？所有的郁悶又算得了什么？生活在和平、和諧的世界里比什么都好！沒有槍聲和哭聲的世界，是最美好的世界！

但“閑”這個資源，總被“忙”所剝奪，而便捷的通訊工具，則是“忙”的幫兇。“五一”小長假來臨，我們正在原野享受呢，一個電話打過來，或者是家事，或者是公司事，或者是朋友事，很撓頭，很著急，很尷尬，很無奈。放下電話，游興全無，接下來的行程徒有其表，因為又開始牽腸掛肚。要休閑，干脆，狠狠心，關掉手機。我消失兩天，地球照樣轉，太陽照樣升。休閑，就休閑得干脆，我不能為手機活著，讓手機牽著、統治著。讓我給自己做一回主。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讓我們享受五月。特別是假期里，我奉勸親友們、同事們，別互相打擾，短信啊、微信啊、微博啊，都統統不玩了。賞花的時候，就專心致志地賞花，把心融進去；觀泉的時候，就專心致志地觀泉，讓泉水洗洗眼睛，洗洗心靈；登山的時候，就專心致志地領略山的雄偉，讓心胸得山風滋潤，讓意志得山石磨礪。八小時之外是我的自由。假期之內是我的自由。

“忙”往往是一種假象。在泰國，為了讓大象幫人搬運重物，農民們總愛用竹竿挑著香蕉在大象眼前晃來晃去，大象為了能夠到香蕉，就是背上的東西再重也會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大象看上去很忙，它是被眼前的香蕉所迷惑，那香蕉就是假象，你永遠夠不到。人不是也這樣嗎？各種重壓，其實是自己背上去的，如果不隨時放棄，有可能就被壓垮了。

閑是一種心境。人不能完全放下，我說將手機關掉，這是極端的說法，有些緊急處理的事情，還得處理。比如你正玩到興頭上，門衛電話說，家里水管子漏水了，你不處理行嗎？得處理。處理完了，怎么辦？只能調整心態。把煩惱當成音樂的休止符，當成繪畫中的留白，當成文章的分段。

調整心境，就得有審美心態，審美心態，就是有距離感。2007年5月，我陪老師逛濟南趵突泉公園，突然來了場雨。因沒帶傘，我們就先是躲在藤蘿架下，坐在石凳上，一開始，聽著雨打藤蘿，噼里啪啦，覺得還不枯燥。沒想到雨聲越來越大，我們只好快步趕到白雪樓前躲，我們師徒二人坐在白雪樓的門檻上，不期而至的這場雨耽誤了我們的行程，我感到很懊惱。老師說，下場雨好啊，這更增添了游興，你看看白雪樓前的一泓清水上，雨打著綠色的荷葉，還有濺起的水花，我們以后回憶起來更多些情趣。不料，兩個月之后，我的老師突然去世，我悵然良久。現在每到趵突泉，到白雪樓下，就想起我的老師來。這就是一種審美心態。任何不如意的事情，隔開一段距離，就有了美感。

生活中不可能沒有矛盾和沖突，我們也無法遠離不幸和悲傷。我們做的只能是化解生活中的不如意，化解苦難與不幸，超越感官之憂樂、超越一己之私利，進入審美心態，保持一種游戲精神。席勒說：“只有當人充分是人的時候，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的時候，他才完全是人。”游戲需要的是全副身心地投入，是忘我。人生其實就是一場大游戲，你工作，你生活，都是舞臺上的一種表演，是觀眾，也是演員，如果進入游戲之境，則工作有了審美化，生活就有了詩意化。這是休閑的理想心境。

閑需要偷，不是從別人那里偷，是從自己身上偷。在工作和生活中，自己給自己，或者是單位給自己布置了N個任務，干完這個，下一個在等著，沒完沒了。當你厭煩了的時候，不妨來個休克療法，不干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徹底停下來，換換環境，讓自己暫時離開既有的軌道一會兒，開個小差，自娛自樂，比如去看看歌劇，參加個詩歌朗誦會，或者醉心山水，吟詩作賦等等。你會得到新的刺激，發現新的驚喜，嘗到新的滋味，看到早已忽略了的風景，視野頓然開闊，這是偷來的閑，必要的偷來的閑，其實有利于你在軌道內的中規中矩的工作。

閑是一種散淡、一種緩慢、一種松弛。散淡的極致，當數嵇康。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描述自己：“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這就是魏晉風度，半月不洗臉，每逢內急，還要讓尿液在膀胱里轉上幾圈才起來，這種松弛的生活習慣，不衛生，不科學，不可照搬。但是，這種散漫的心境，是可以借鑒的。正是有了魏晉風度，才有了文學史上的一段輝煌，才有了靜觀人世，冷眼旁觀，才有了大徹大悟，掙脫了世俗的羈絆，將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統統忘卻，仿佛站在云彩上面，仰天大笑。

放下緊張的勞作，我們一起享受“五一”長假。出游、購物、健身、閱讀……像海子詩中說的：“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但是詩人眼里的世界，是理想化的。在我們的同胞中，還有吃不上飯的貧民，上不起學的兒童，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垂危的病人，他們還遠遠達不到休閑的層次，他們還沒有時間、沒有心思休閑。我敢說，有些人甚至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被我們過得轟轟烈烈的“五一”黃金周。

還有，在田疇里揮汗的農民，在車間里、在工地上勞作的工人，手握鋼槍堅守崗位的子弟兵……他們用辛勤的勞動來過著自己的節日。我們目力所及的生活環境，如茵的草坪，幽靜的環境，整潔的城市、村莊，縱橫交錯的公路、鐵路，綿延的國境線上的安寧，無一不滲透著他們的汗水。

在溫暖的家里，我還從電視上看到異域那些在戰火中呻吟的婦女和孩子，看到恐怖分子的無恥嘴臉，看到蜿蜒在沙礫中的殷紅的鮮血，我常常感到難受，慶幸自己沒有生活在那樣的國家，那些國家其實距離我們并不遙遠，他們和我們看到一樣的星星和月亮，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他們的“五一”節，是怎么過？“五一”節可是國際的啊！朝不保夕的日子，才真是難熬的日子。

這樣想想，可能心情好一些，煩惱也便少一些。

我可以渴望，渴望像鳥一樣有翅膀。翅膀在身，就不再怕堵車，不再怕排隊，不再怕簽證，不再等待起飛，不再焦灼。飛翔在高空，愿意到哪就到哪，升降由我，疾徐由我，俯仰由我，也可短暫地停在空中，讓自己充分享受到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感，也讓自己領略戰勝地心引力的喜悅。

我可以渴望，像一棵樹那樣有根，深扎在原野深處。我從此有著樹一樣的定力，所有的誘惑都如蚍蜉，無法撼動。我以我為圓心，嗅嗅花香，聽聽風吼，陪伴著日月，所有的飛鳥我都不拒絕，所有的假日都被我刻成年輪，在五月開遍鮮花的原野上站成風景。

但我不會忘記那首歌的旋律：“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