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無意間讀到美國“閣樓作家”創始人杰里·克利弗的一本論創意寫作的書,說千道萬,無非是教人如何學會說故事,要言之:一個好的故事,就是靠沖突、行動、結局、情感、展示五大要素構成。而沖突是要素中的要素,它包括渴望和障礙。因此,我讀但及的小說,常常感覺他是騎著馬越過一道道障礙,他對節奏的掌握、對起跳時機的選擇、對路徑的熟悉與障礙物的判斷,似乎都能了然于胸,其間偶或出現一兩個有驚無險的小動作,也未能妨礙他最終穩穩當當地抵達目的地。
毫無疑問,但及是一個說故事的能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總能讓自己的小說變出一些出乎意料的花樣來。《雪寶頂》也不例外。小說開頭部分幾百字,就陡然冒出一件駭人之事:主人公嫣子接到一個短信,說梅婷出事,割腕了。梅婷是誰?讀者不禁要追問下去。但作者偏偏賣了個關子,按下不提,寫起眼前六人組成的登山隊來。從小說起頭部分的暗示性句子來看,嫣子對領隊尤大好像頗有好感。由此可以想見,嫣子和尤大之間似乎隱隱約約會發生什么。但“渴望”來了,“障礙”也就緊隨而至。那個短信的出現,顯然讓嫣子的內心出現了波動,也相應地出現了一種要跟什么擰著來的沖動。于是,讓人大感意外的沖突一波接一波地出現了。這里有嫣子與尤大之間的正面沖突,也有嫣子獨處時的內心沖突。事實上,她與尤大之間的沖突是內心沖突的外化,也就是說,她的憤怒其實不是針對尤大,而是自己的閨蜜和丈夫之間所發生的背德行為。作者沒有把嫣子與梅婷之間的情感糾葛一股腦兒和盤托出,而是在情節推進中隱隱約約地透露個中消息。盡管作者在句子里面也適可而止地運用一種類似于劇透的暗示手法,但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還是不予宣揚。
至此,我們可以發現:這篇小說可以分成兩條線,一條是明線,一條是暗線,并行不悖。如果就敘述視角而言,這個故事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講述,把視角人物變成梅婷,敘述可以從梅婷試圖自殺前或搶救之后開始,寫她和嫣子、立群三人之間足致錐心的三角關系。但作者把選擇性視點落在嫣子身上,讓她處于特殊處境——西南雪域,顯然是有過精心考慮的。從皚皚雪山反觀小橋流水的南方,從嫣子與尤大之間的言語沖突導引出她與梅婷、立群之間的復雜關系,其反差越大,敘事張力也就越大。在這里,生死、愛恨交織在一起,有如風雪。時空的切換、明暗的相映、快慢的調節、疏密的設置,很大程度上拓寬了小說的敘事空間與意義空間。
主人公嫣子是怎樣一個女人?她好像很難被歸類。這就給小說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像嫣子這樣的女人,即便脫離那個由她和嫣子、立群構成的三人世界,進入另一個由尤大組建的六人世界(登山隊),也無法擺脫舊的,融入新的,于是她就只能跟這個世界保持著不即不離的狀態:當她就要攀爬雪寶頂之前,突然打起了退堂鼓;當她要在納米村等待登山隊員歸來時,突然又選擇離開。這也構成了一個悖論:當她遠離梅婷與立群時,她依舊為之牽掛;當她要遠離雪寶頂時,又反過來牽掛隊友的生死。內心的困惑和撕扯,讓她變得游移不定,也讓小說敘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我們不知道它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也不知道結局會是怎樣。與傳統敘事不一樣,這篇小說的結局是沒有結局的。臨近結束時,有些事仍然處于未知狀態:梅婷離開納米村之后,攀爬雪寶頂的登山隊中有一名隊員不幸墜落,那人究竟是誰?即將登車的嫣子何去何從?她又將如何面對梅婷和立群?這些懸想,只能交給讀者了。
雪寶頂作為一座雪山,是但及的小說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意象。它讓我想到了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也想到了他的“冰山理論”。但及不僅在小說中留出一大片空白,還懂得如何恰如其分地運用“經驗省略”的敘述方法。一般講故事的人往往只注重講什么,而真正會講故事的人知道怎么講。顯然,但及不僅僅止于講故事。他本人對此也抱有一種自覺意識:“拋棄故事是寫作走向高度的步驟,如果我們能從故事里走出來,走到情景和情感的細部,且層層推進,上一句無法揣測下一句,內藏奧妙與張力,那么這樣的文字就會走向優秀。”在這部小說中,他的確是“走到情景和情感的細部”。寫雪景、寫山景,無不是將景語作情語看。借物抒情,這在中國古典詩學中叫做“興”;而西方批評家則稱之為“客觀對應物”。但及在緊鑼密鼓的敘述間不會忘記讓節奏舒緩一下,把快速移動的鏡頭定格于某個細部,細加描摹。比如,他寫到嫣子剛剛置身于陌生環境時,突然轉移視點,由人及物,去描寫風。“風從村莊的角落里擠著跑出來,撲上來,罩住她的身子,牛糞和干草的味道,若隱若現,不時撩動她的鼻息”。“風貼著過道,從那隙開的門縫里鉆進來,把窗簾的一角翻起,啪的一下,又啪的一下,無精打采地拍打著窗框子。”這里寫風,顯然不是空穴來風。如果我們讀到下面這一段,就會明白作者的真實用意:“頓時,尤大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嫣子推開草根一族,像一只掐了頭的蒼蠅一樣,朝著尤大撲去。當嫣子靠住尤大時,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就像挨近了火苗一樣,有點心畏。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插話。窗外,風提速了,院子里有東西吹翻了,一陣乒乓作響聲后,又只剩下風聲。”需要注意的是,風是慢慢地大起來,兩個人之間的沖突也是慢慢升級的。因為前面有了鋪墊,在處理情節節點時驟然出現一陣風也就顯得不會突兀了。讀至此,我不禁要暗自感嘆:這風來得正是時候。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