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號清早,剛開手機(jī)接到一個電話:“感謝主!我祈禱了八百遍才打這個電話,一打就通了!感謝主!”感謝完畢,她問:“你是李老師嗎?”我很納悶,招生已經(jīng)結(jié)束,又不到錄取階段,家長沒必要聯(lián)系我們。前幾天手機(jī)沒停過,家長排著隊(duì)咨詢,招生一結(jié)束,立刻百鳥啞音。這家長想問什么?
“哎呀李老師,是這么回事。我兒子比你們分?jǐn)?shù)線才高一分,志愿填是填了,這兩天我心里翻江倒海,那個苦楚哇!你說要錄取不了可怎么著?急得我啊,一定得找個人問問。可我又沒你們的電話。我祈禱:主啊,給我指條道吧。祈禱完我在屋里瞎轉(zhuǎn),在一堆舊書里一眼瞥見你們?nèi)ツ昴敲囊粋€角,哎呀,我抽出來一看,上頭四個電話,我閉上眼用手一按,按中了你的號。想著夜里太晚,你肯定睡了。今早上起來,我坐在床上又禱告,禱告了八百遍,一點(diǎn)不騙你。接著一打,通了!”這女人話挺繁,像個自來熟,“這么著吧,你在家是吧?我去見見你。”
我與她從沒接觸過,不太愿意讓來家里。“哎呀,沒別的意思,就是認(rèn)識一下。我心里這些事得找人訴訴,要不憋壞我。你去小區(qū)門口等我吧,十分鐘我到。”她掛了電話。我只好穿衣起床,收拾屋子,到門口接她。
她已在小區(qū)門口,長相酷似宋春麗,騎一輛黃電車,車前簍塞著一個黑塑料袋子,踏腳板上放著一箱六個核桃,后座上摽著一袋大米。我一時拿不準(zhǔn)到底是不是她,有些猶豫上前。她反客為主:“走走,家去!”我暗自叫苦。搞不清她拿這些東西到底想干什么。現(xiàn)在招生全是網(wǎng)上錄取,錄完我們才知道錄了誰。要走關(guān)系幾乎不可能,何況我就一普通老師,這些事不是我操辦得了的。我忐忑不安領(lǐng)她往家走。她很會來事,問清我在幾樓幾單元,騎著電車先往前走了。到單元門口,她飛快地往下卸東西,左手鉤著黑袋子,胳膊窩里夾著大米,右手提起六個核桃,一下子鉆進(jìn)單元門。我嗔怪她:“你這顯得多不好,真是!”她跟我進(jìn)了門,放下手里的東西,抬眼看看屋子,見廳堂狹小,感慨道:“老師們不容易啊!”
我再次聲明,如果是錄取的事,我無能為力,走時把東西帶走。她也再次聲明,和錄取無關(guān),就是找個人訴說訴說。
她叫劉小欣,城關(guān)人,兒子么,那叫一個聰明,成績一直很好,中考是沒發(fā)揮好,只比分?jǐn)?shù)線高一分,巴巴結(jié)結(jié)算夠上重點(diǎn)了。“可只高一分呀,你說要是分?jǐn)?shù)線稍微那么一漲,他還有戲兒?這幾天愁得我吃不好睡不著。我說小子啊,你哪怕多考幾分呢,我也不替你擔(dān)這心啦呀!李老師,你說這分?jǐn)?shù)線有可能漲么?”
招生這幾天,一撥一撥家長朝學(xué)校涌來。差太多的倒也沒別的想頭,趕緊找別的學(xué)校。差幾分的氣急敗壞,說孩子向來數(shù)一數(shù)二,這回是沒發(fā)揮好。扒著個分?jǐn)?shù)邊兒的無比慶幸,像溺水得救到達(dá)安全地帶似的。我見過各種各樣的家長,精明的見事不妙底下找關(guān)系去了,老實(shí)的坐在招生處怨天尤人。志愿填報后家長們消停上十天左右,又紛紛打電話催著發(fā)志愿。劉小欣的心總懸著放不下來,她就怕漲分?jǐn)?shù)。
我告訴她,漲分?jǐn)?shù)也是可能的,但也可能降分?jǐn)?shù)。漲或降得看報的學(xué)生多還是少。她一直擔(dān)心兒子被降下來,其實(shí)她兒子的分?jǐn)?shù)是比公助線多一分,即便漲分?jǐn)?shù),也不過是從公助變成擇校,來這里肯定是能來的。
“什么叫擇校?”她金黃的瞳仁兒變大又縮小。
“擇校生三年拿兩萬塊錢,其它待遇和公助一樣。”我簡短地解釋。
“我的天哪,也就是說,要是漲了分,我得多拿兩萬?”她身子往后一靠,“我說這幾天我心里七上八下,這里面真有事哪!”
我安慰她:“你不是發(fā)愁來不了么?來是肯定能來,就是多掏點(diǎn)錢的事。”
她喝下半杯水,挺挺腰:“說得也是。那點(diǎn)錢也不是拿不起。”她神色不定,似在思索。萬一真錄不成公助再安慰她不遲,現(xiàn)在就安慰,為時尚早。記得誰說過:過去的已過去,沒必要再發(fā)愁;未來的還沒來,何必提前發(fā)愁。
她接了個電話,想避開我又無處避,一再對那邊支應(yīng)。她手機(jī)是諾基亞,便宜又耐摔的那種小直板,聲音挺大。那邊極力邀請她去參加什么,她說:“去不成,我和一個朋友有點(diǎn)事。”那邊狐疑道:“朋友?什么朋友?你不要有了新的就忘舊啊!就指著你長人氣呢……”劉小欣無奈道:“去了就只聽聽課?那我找個朋友給你湊數(shù)吧,我給她打電話。”那邊才放過了她。劉小欣把手機(jī)住兜里一掖:“搞媽推銷,又想讓我買東西。”也不見她再給誰打電話。
她表情豐富,習(xí)慣瞇眼,一雙眼忽大忽小,忽圓忽細(xì),頗能配合表情。她的穿著說粗俗也有雅致處,像民窯燒出來的青花瓷。“我這人信主,有什么難事愛向主禱告。你還別說,禱告了辦個事就是順當(dāng)。比方去市里吧,我站在幸福大廈前頭等車,那車去正定的去藁城的去晉州的,急著的哪能立刻就來一個去石家莊的呢?我閉上眼,心里說:主啊,給弟子指條路吧。很快一輛去市里的高速開過來了。到了市里,坐公交也是一路綠燈,順順當(dāng)當(dāng)辦完事,很快就能回來。”
她一說主引起了我共鳴,我也是愛談子不語的人,好搜集奇人怪事,就互相講起來。她其實(shí)不是基督徒,沒受過洗,也不去做禮拜,愛在家燒香磕頭。她是佛也敬、道也敬、主也敬的人,只要是神她全敬。“心里有個敬的總比沒有好,神們?nèi)墙倘诵猩频摹!闭f了會兒主,話題又扯到孝敬老人上,她說:“咱們做媳婦的,對公婆能順就不錯了,他們怎么也不能和生身父母比。我家弟兄多,我是老六,底下還有弟弟妹妹,從小沒人疼沒人愛,也沒誰拿我當(dāng)回事。但父母老了數(shù)我去得勤,數(shù)我伺候得多。去了找出該洗的衣服,二話不說洗一洗。我娘沒的時候握著我的手不撒,只流淚。每回算著我要去,她提前坐在門口等,朝我去的路上望。兄弟媳婦說:哏,她是等你拿的好吃頭!我心里說:就算等我拿的好吃頭,也算她心里想著我哪!我娘健在的時候,我在家里地位很低,我娘病了之后,我在兄弟們中間有些威望了,等到我娘死去,我已是這么高了。”她用手從膝蓋比到肩頭,再比到頭頂。
她突然想起什么事,急著要走。我讓她把東西提上,她堅決不,說是認(rèn)識我來了,總不能空手登門。她去后我打開塑料袋子,是兩條煙。她花近四百塊錢買煙給女老師干什么?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下午她發(fā)來一條短信:“敬愛的小妹啊,你像一縷春風(fēng)吹進(jìn)我的心里,我的心像散開烏云的藍(lán)天,亮堂多了。一切都是主的安排,愿主賜福你!”此后幾天她沒聯(lián)系我。
我特地找校長問:萬一分?jǐn)?shù)線漲了,就沒機(jī)會錄成公助了么?校長說,每年都有報了志愿不來的,等錄取結(jié)果下來,看有沒有不來的名額,再去市考院補(bǔ)錄,差幾分的就可能錄上。我心里有數(shù)了,心安理得地把兩條煙拿回娘家孝敬老父親,大米放入食柜,六個核桃讓孩子享用。
七月底錄取下來,她兒子錄上了,分?jǐn)?shù)線沒變,還是那個線。我打電話向她報喜,加了油又添醋,好讓她知道東西沒白送:“大姐,你家小子錄上了。你上回來過后,我找校長問了問,說你是我親戚,讓錄取時盯著點(diǎn)兒,沒想到真就一次錄成功了。這回你心里別苦楚了,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隔幾天發(fā)志愿,該置辦什么給孩子置辦置辦吧。”她一再感謝,稱我是大恩人,又說:“感謝主,一切都是主的安排。”
打完電話我躺床上看書,沒翻幾頁有人敲門。開門是劉小欣,又提著兩箱飲料。
她特地感謝來了。我想回送她點(diǎn)什么,就從書架拿下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一本《牛津英語雙解詞典》。她接過書沉吟片刻,打開扉頁:“你往上面寫幾個字吧。”我拿出筆,問寫什么。她指點(diǎn)著書頁的空白處:“你就寫,石家莊草縣一中李老師。”我問:“還寫你兒子名么?”“不用。回去我就說,學(xué)校老師多么重視你,還沒開學(xué)先送你兩本大字典,你可得好好學(xué)。”我想再為她多做點(diǎn)什么:“你想讓孩子跟個什么樣的班主任?以后想報理還是報文?”她一擺手:“只要能來這,別的隨他去吧,不操那么多心,別的孩子怎么著他怎么著。妹子你不是外人,我家情況有點(diǎn)特殊,他爸不在家,我一個娘子人家,顧前顧不了后,管不了他這么多。一個男孩兒,隨他撲騰去吧。”
八月初拿志愿,我以為能見到劉小欣,她卻沒來。拿志愿的是個男的,個子不高,夾個老式的公文包。我問:“你是劉小欣的家屬么?”他望我一眼,把志愿折好放進(jìn)包里,簡短地回答:“不不,我是她一個朋友。”
城關(guān)鎮(zhèn)長的兒子也進(jìn)了我們學(xué)校,開學(xué)后他請老師們吃飯,席間說起工作上的事。剛上班那會,一次下鄉(xiāng),開完會他正坐桌后看書,一個二楞子上來就罵:“你們鄉(xiāng)里這些干部,吃白飯!村里那么多事不解決,開這蛋的會!”他一聽,這是瞅著自己年輕揀軟的捏來了?抓起墻角一把锨就拍了那人一下子,拍破了人家腦袋。后來呢?“后來他家里送到鄉(xiāng)里縫了縫。拍了他我也后怕,后來聽說沒事,才放了心。他家也沒來鄉(xiāng)里找我,可能是怕。”又說起拆遷遇到釘子戶,講了一個人。“那女的真潑,我還記著她的名兒,叫劉小欣,誰也沒法她。去了好幾批人拿不下她來,見我去了,她出來就脫褲子,蹲到門邊就要拉屎。有人訓(xùn)她,她說:我的大門口,你管我在哪拉,我就在門口拉。說著調(diào)調(diào)身子,真開始了。”他一提劉小欣,我心里一震:“后來呢?”鎮(zhèn)長說:“后來?后來她扛支打兔子槍真摟了一下子,虧了沒崩著人。開發(fā)商怕出人命,就繞過她家,閃了那么一塊。”我想象不來劉小欣會干這些事。“那是個能人兒。”鎮(zhèn)長意味深長地說,“縣里倒藥那幾年,她掙了上百萬,讓她男的糟了。不要小看她,她可是個大能人兒。”
一晃半年過去,除夕我收到一條短信:“小妹,你那雪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長駐在我心里。很長時間過去了,你的形象還縈繞在我心頭,多想再看看你美少女一般的臉啊。”這短信叫我猜了半天,誰呀這是?短信內(nèi)容雖然矯情又莫名其妙,倒勾起我的好奇。
照這號碼回打過去,一直不通,我就時常撥打,半月之后終于通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呀?”我問:“你是誰?你前幾天發(fā)個短信給我,可我不知道你是誰。”那邊短暫的沉默,再開口有點(diǎn)失落:“想不起來算了。”聲音委委屈屈的。我急了:“別呀,你說名我會想起來的。”“不,不用了。”她掛了。我悵惘地再撥,關(guān)機(jī)了。我使勁回想那個聲音,猛然想到劉小欣,那種辭不達(dá)意又熱情十足的短信風(fēng)格,只能是她。
那段時間我接連遇到和主有關(guān)的事。頭一個是回娘家在小路上遇到的老婆兒,包著煙灰色頭巾,很干凈,要去前頭村里做禮拜。她背著陽光走,兩腿羅圈。我有意載她一程,讓她上車。她欣然坐上來,又脆又亮地說:“出門就遇好人,感謝主!”我問起她們的活動,她說學(xué)了好幾支歌兒,略加推辭就唱起來:
跟主的人有幸福,準(zhǔn)時游賞真快樂,每時都唱贊美詩,滿心平安真得意。
跟主的人有幸福,戰(zhàn)勝苦痛得快樂,得主福音入我心,心里高興開聲吟。
跟主的人有幸福,雖然行在黑山谷,若跟隨主的腳步,能得主為咱引路。
唱完謙遜地說:“我也是瞎唱,人家怎么教怎么唱,有專門教的。”我說:“歌詞挺好,唱得也好。”到路口她下了車,微笑著向我揮手:“愿主賜福給你!”這情景很有外國味道,讓人內(nèi)心充實(shí)。
回到娘家,母親說:“你大妗子信了主啦!來勸我也入教,說要發(fā)展教友。我不聽她那個,我信著道門呢,哪能左信一個右信一個。我留她吃飯,飯端上桌子,你妗子先不吃,昂首看天兒,那手在胸前點(diǎn)了幾下子,嘴里念叨:感謝主,感謝您賜給我食物,感謝您這么厚待你的子民!哏!是我管她飯,她倒感謝主!在別人家里哪能這樣呢!”
一同事的婆婆也信了主。同事騎電車下班在路上摔壞了,我們?nèi)タ此牌艑ξ覀冋f:“該來的總要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都是主的安排!”這種對生活中一切意外的甘心承受讓人贊嘆,凡事這樣想,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嗎?可見有個信仰總是好的。
學(xué)校突然起了一個爆炸新聞,說是高一某男生調(diào)戲高三某女生,堵在樓道里摸人家大腿和屁股,女生家長找到學(xué)校來了。我們很吃驚,這不就是傳說中的性騷擾么?還是小男生調(diào)戲大女生。哪個班的?開除么?學(xué)校不想讓更多學(xué)生知道,怕影響不好。老師們也知趣地盡量不議論,但風(fēng)吹草動大伙還是很關(guān)心的,私下里悄悄打聽事件進(jìn)展。聽說已聯(lián)系了男生家長,讓接回去。
這時候接到劉小欣的電話,她語氣果斷,說要見我。我看已快下班,就讓她往家屬區(qū)走,我隨后就到。
三個人在門口等著我。劉小欣,拿志愿的男人,另一個想必是她兒子,中等個,臉上像包著一層冰殼,看著不善言談。
進(jìn)屋還沒坐下,劉小欣就怒罵起來。她在教育處忍了半天,這時把火氣全噴出來了。兒子歪腦袋站著,兩手貼著褲縫,神態(tài)麻木。男的坐在沙發(fā)上,勸她:“別罵了,頂什么用!想個法兒吧,怎么讓他改了!”他一開口,兒子腦袋一擰,嫌惡地瞪著他。小欣手捂胸口跌到沙發(fā)上:“氣死我了!我早晚得死在他父兒倆手上!”
我問:“小伙子,你是不由自主還是惡作劇?”他目無表情望我一眼,頭擰向書架子,脖子上鼓出幾條青筋。
“什么惡作劇!壞!跟他老子一樣!他老子把家里踢騰光了,跑外頭快活不肯回家!他父兒倆一個樣兒!我早看出來了!壞種!畜生!”又是鋪天蓋地的怒罵。
我在她稠密的罵聲中撥開一條張縫,建議她帶孩子找心理醫(yī)生看看,疏通一下。
“找什么心理醫(yī)生,狗屁!裝蒜!我就能給他治!”說時遲那時快,她從包里掣出一根黑棍朝兒子手上一擊,兒子咣地倒了。她飛身上前,電棍猛點(diǎn),又是幾下。
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劉小欣拋掉電棍跪在地上抱住兒子放聲哭叫:“我那兒啊,你讓媽怎么活哪!臉都丟光了!想摸回家摸我去,摸一百下咱也不犯法。”她抱著兒子肝啊肉的哭,男人悶頭到陽臺上去吸煙,我也到陽臺平復(fù)情緒。男的吸了三根煙,點(diǎn)著第四根,大口猛吞,一氣兒下去半截:“她有病!全是她鬧的!她小子原先不這樣!”他沒頭沒腦地說,“你也看到了,她這脾氣像過山車,一般人受不了。勸不了,沒法勸。她兒子特別排斥我,我早就說斷了,她不肯,尋死覓活,又不著家,天天在外頭和搞傳銷的混。像今天這事,你說我來算什么?她非讓跟著來,來了給我表演這個!”
日子似乎被小欣過得一團(tuán)糟。
我問:“她男人去哪兒了?”
“那誰知道,聽說失蹤好幾年了。她身體也不好,隔段時間跑一趟市里的醫(yī)院。這一家子,也真是!不是可憐她早和她散了,累!”男人抽完第五根煙,情緒穩(wěn)定下來:“這事李老師給想個法兒,好歹別開除他,回頭我勸她帶孩子去看醫(yī)生。她這脾氣,虧了還念叨個主,不念叨主更暴躁。”
小欣緊緊地圈著兒子坐在地上,臉上涕淚一片。她羞慚地站起來:“咳,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兒子!你見的學(xué)生多,他這樣的還有救嗎?”我安慰她:“青春期嘛,還有更怪的呢!”給了她一個搞心理咨詢的同學(xué)的名片。她把名片塞進(jìn)包里,扶著還沒從電擊中恢復(fù)過來的兒子下樓上車。打發(fā)走他們,我趕緊開窗通風(fēng),收拾屋子,在床下找到了小欣扔掉的電棍。
隔了一天她和我聯(lián)系,商量怎么向?qū)W校求情。我替她分析:她兒子雖不至于開除,但學(xué)校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影響很壞;如果我們說是家庭原因?qū)е潞⒆泳癯隽藛栴},也許可以從輕發(fā)落。我指點(diǎn)她私底下去見年級主任,她心領(lǐng)神會,要了主任的電話。最終事沒弄成,首先女生家長不依不饒,咬著這事不撒嘴;二來學(xué)校認(rèn)為她兒子既然精神有了問題,那就不適合再在學(xué)校念了。給的處分說好聽點(diǎn)是勸退,說不好聽就是開除。我不知道小欣怎樣接受的事實(shí),她再沒找過我。正如她的突如其來,她又突如其去,從我生活中消失了。
城里興起汗蒸之后,我也辦了張卡,隔長不短去蒸一次,有一回我可能是遇見了劉小欣。兩個女人橫在地板上,一肥一瘦,都赤條條的,也不在身上蓋點(diǎn)東西。汗蒸室里光線昏暗,影影綽綽也看不清都是誰。我在門口擦塊地兒躺下,毛巾苫了臉,聽這兩個女人拉呱。她們談東扯西,時不時冒句葷話。瘦的說:“男人哪,全是畜生!別指著他們對你好。”胖的問她:“一句一個一畜生,你怎么還亂找畜生?”“看你說的,你天天摟個漢子睡,還不許別人有那個心!”胖的問她:“你守了這么多年寡,早渴得不行啦吧?我老頭兒讓你用用,別忘了感謝我。”瘦的說:“這個不用你說,我和他好了多少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屁吧,瘋娘們兒!”兩人笑罵一陣,說起一個叫玲瓏的人,說玲瓏離了兩次婚,現(xiàn)在也找不著好的,空長得花容月貌,可惜了的。瘦子嘆了一聲,隨即飄來一句熟悉的話:“長得好有什么用?什么人什么命,一切都是主的安排!”我屏息凝氣,聽小欣繼續(xù):“我反正已是這樣了,今天過了不管明兒。我那塊地方不是那么容易拆的,我得為兒子摟上一筆。縣長找我也不行!我小欣的腦袋硬,不怕死的就來碰!碰死一個夠本,碰倆兒我還賺一個!”汗蒸室立刻殺氣騰騰。
城里到處都在拆房子,不但房子要拆,道路也要重新規(guī)劃。時不時有新聞冒出來,誰家分家時那塊沒人要的破房子,閑放了這么多年,道路重新一改,臨街了,一下子身價大漲,要是蓋成樓,只門面出租一年就二十多萬,寸土寸金哪。誰家弟兄們搶房產(chǎn),叫來幫大哥,上了農(nóng)民頻道。人們越爭越急眼,一草一木也重視起來,事關(guān)土地所有權(quán)哪。某兩戶人家之間長出棵石榴樹,不偏不向長在兩家正對墻縫處,于是算兩家的,結(jié)的石榴也要平分,沒摘時誰也不能動一下,可是累累的石榴實(shí)在誘人,也不知被誰偷了個精光,兩家半個也沒落著,留下一樁笑話。
轟轟烈烈拆了兩年,又冒出件大新聞,說是建筑隊(duì)挖地基挖出了一副骨頭架子,公安局介入了。很快傳出骨頭里查出了砒霜,人已死去十年之久。縣里立案偵查,鎖定了施工現(xiàn)場,讓村里查是誰家宅基地。村干部拿出土地登記證,一戶一戶比對,終于查出是誰家了。全城急著打聽下文,下文是:這家的孩子在外地,男人不在,女主人死于肝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