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生亂象

費米

周星馳電影《功夫》的結尾，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向口含棒棒糖的鼻涕少年兜售《如來神掌》《降龍十八掌》等“武功秘籍”：小朋友，為了保衛世界和平，你必須從小就練好功夫 。這些秘籍一本只賣一毛錢。

如今，各路衣著光鮮戴著各種專家光環的人出現在熒屏、講座和平面媒體上，高深莫測地宣講著各類養生“秘籍”。他們也賣“秘籍”，但標出的都是高價。更多的人在賣“秘籍”的同時也賣各類產品和各種服務，你都不知道如此高的價格是憑什么而定的。

憑什么呢？憑他們有著大量的中老年粉絲，這些粉絲人數之眾，外人難以想象。如果認為這些人眾文化程度低，易被洗腦，那你就錯得很離譜了。這些人里，有各行各業的工程師、研究員，有高級教師、過氣明星、退休高管、土豪的老婆，等等。看起來他們很有文化，有閑工夫也有閑錢，買起各類高價養生物品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我們正在進入老齡化社會，各類養生理念和方法也在大行其道，同時孕育出大批“養生教”的教眾來。

“養生教”

黃生回到父母家，見柜子上多出了一大堆保健品，包裝都很精致，還印了一堆外文。

他問老爺子：這些都是什么東西？

老爺子說是營養品。

黃生問：都不便宜吧？

老爺子說，還行吧，反正是不太便宜。

黃生的妹妹正在一旁做飯，聽了這話過來說：什么叫“還行吧”，那可不是一般的貴！一個月下來，得五六千了。

黃生說，五六千，都快趕上我的工資了。

老爺子不悅，斥責自己女兒：亂說什么呀？這都是保健品，懂嗎？

女兒不服：我說沒用，還是讓我哥來管管吧。

黃生一個大學同學就是搞保健品的，還兼著保健品協會的副理事長，從他那里黃生了解到目前該行業亂象叢生，工本僅有幾塊錢的東西，一經包裝再加煽乎，居然就敢賣到好幾百塊錢。原料無非就是淀粉加糖，告訴你都是純天然的，兌點維生素進去，再起個洋氣點的商品名稱，一款前無古人的保健“名品”就此誕生了。

黃生剛要對老爺子普及這些知識，書柜上的座機鈴聲響了。

老爺子拿起話筒：哦，是小李啊，最近還好。血壓？血壓不太高，還那樣。腿腳嗎？還行還行。上次那些東西還沒吃完，過幾天再說。是嗎？要連著5個療程？

黃生一把拿過話筒：做買賣是嗎？能到別地兒去做嗎？你那些破玩意兒值幾個錢啊！居然要五六千，干脆，我看你直接去搶銀行得了！

老爺子拿兒子沒辦法，只得拿起遙控器，看起了電視。屏幕上，主持人笑容可掬地對觀眾說：今天向大家介紹一位著名養生專家，有請張教授。

眼下，溫飽基本解決，于是養生成了首要大事。老年人比較相信電視：“電視上都說了，還能有假？”一切以電視上說的為準。于是，各級電視臺里的養生欄目收視率超過了其他欄目，北京協和醫院營養科的于康教授上了北京電視臺的養生堂節目，一下就火得不得了，成了北京大媽的偶像。

跟于教授的比較靠譜比起來，更多不靠譜的養生方子、養生療法都一夜之間冒了出來。清晨或者黃昏，你到有植物的地方走走，能聽到噼里啪啦的拍打聲，有拍臉的，有拍胳膊的，也有拍腿的。一個婦女挽起袖子給她兒子看：瞧瞧，體內有那么多的毒！兒子看了后哭笑不得：我的媽呀，你把毛細血管拍傷了，那地方自然就有淤血，這哪是什么毒啊！

最坑人的要數那些養生講座，門口站了幾個年輕人在發印刷品，還有穿了白大褂，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大夫的年輕人，拿了個血壓計給老頭老太太免費量血壓。里面，正襟危坐的“專家”親切地跟老人們打招呼。講座快到尾聲，“專家”開始介紹起產品來，有吃的、喝的，還有各種枕頭和器械。

我們隔壁的李大爺聽了半個月的講座后，掏5萬塊錢買了張按摩椅回來，說要治好他的老腰病，就全靠這張椅子了。他家姑娘一個勁兒地叨叨，老李不耐煩了：比你強吧，你什么時候給我按摩過呀？

不過，這張價格不菲、比閨女還親的按摩椅，老李用了不到半年就出毛病了，他拿了保修單前去找賣家，結果那地兒換人了。負責接待的那人一臉的憤怒：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您，那是撥騙子，您被坑了！您應該多聽聽我們的講座，了解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養生。

結果，這個講座聽了不到一個月，老李又花10萬塊錢買了一張“高科技”養生床墊。這次，女兒都懶得說他了。

本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有一個好的生活方式能適當延長人的壽命。然而基本上人的壽命是有定數的，在生活和衛生條件相似的情況下，壽命長短取決于人的基因。但，為數不少的人抱有虛妄的想法，以為只要自己努力，非常努力，就能大大延長壽命。也因此，上世紀末就有人預測——養生是未來一大重要產業，甚至很可能會成為支柱產業。一些機構和個人在其中嗅到了巨大的商機，別有用心地夸大養生的作用，以便從中牟利。大量有關養生的出版物占據了書店的醒目位置，各級電視臺開設了自己的養生欄目，大多數稍具規模的藥店的店堂內專門開辟了養生保健區，各種名目的養生保健商店遍布大街小巷。很多老年人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舍得將大把的銀子往這些機構和個人那里送，這才催生了上述的天價椅子和床墊。更糟糕的是，這種虛妄的念頭盤桓在心頭揮之不去，不少老人屢屢受騙，卻依舊癡心不改。考慮到當年秦始皇派徐福到海外去尋求長生不老藥，能發現這樣的虛妄是很有歷史淵源的。

如今，養生產業開始進軍低齡人群，舶來品標簽更能忽悠年輕人。一段時間來，一種用水果漚出來的湯水在中青年女性當中較為風靡，很多人在微博和微信群里賣這種名為酵素的糖水，為標榜自己的產品上檔次，還貼上了東瀛的標簽。這勢頭，直追當年的紅茶菌。

酵素是什么？

一個搞食品的朋友給了一個很好的解釋。

他說，“酵素”這個詞很流行，但它不是一個規范的中文詞。在這個說法被小資們引進國門之前，中文里就有了規范的用語：酶。從化學結構上說，酶是一種蛋白質。跟一般的蛋白質不同的是，它具有“活性”——這個活性是指，它可以促使特定的化學反應發生。

因為人體中的各種生化反應都需要酶的參與。比如脂肪的燃燒，就需要脂肪酶，而這也就成了“酵素減肥”的理論基礎，比如時尚女性中極具號召力的“清脂酵素”。雖然理想很美好，但現實很殘酷。它們被吃進肚子里，先要經過胃。而胃中的酸性很強，一般而言，酶到了這樣的環境中很難經受住考驗。而且，胃中還有專為這種酸性環境而生的胃蛋白酶，可以把別的酶切割開。這些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酶到了小腸，那里的蛋白酶攻擊性更強，不管是食物蛋白還是酶，都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成為一盤散沙。失去了完整結構的“清脂酵素”，自然也就死得差不多了，不可能再具有活性了。“酵素減肥”，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忽悠。

由此看來，年輕、小資，也難以逃脫“養生教”強勢的洗腦。

“大師”輩出

數年前，某地一常吃中藥的市委副書記問一位北京來此地搞地產開發的老板：“北京有什么名醫嗎？”

老板答：“有，叫張悟本。”

書記問：“能掛得上他的號嗎？”

老板說：“一般人不行，我有個朋友跟張大師很熟，約個時間給你號號脈應該不成問題。”

后來，我一個朋友經這個老板的介紹掛了張悟本的號，掛號費1000元。張大師開出的方子是：一斤綠豆、半斤甘草，熬水，喝一天。朋友照這個方子回家后老老實實喝了幾天，直到另一個朋友知道后驚呼：“大嫂，綠豆、甘草都是大寒之物，照這個樣子喝是要喝死人的！”這個朋友才作罷。

另一位朋友他媽，中邪一般地抱著生茄子就啃，咔哧咔哧的，小孫子看了都害怕：“奶奶，兔子也只吃蘿卜和青菜，哪有吃生茄子的？”老太太說：“這你就不懂了，兔子哪有人會吃啊！茄子生吃，長命百歲。兔子能懂這個道理嗎？”小孫子聽后露出滿臉的狐疑。

在北京，才知道張悟本那會兒有多火。有關生吃茄子的一堂課，很快就在養生心切的老人中間傳開了：

“燒茄子是大家最常吃的。今天聽完課后，要改吃生茄子，因為茄子吸油，常吃可以降血脂，洗干凈后切絲放醋、放鹽、放雞精、放麻醬涼拌，也可切條沾醬吃。50年代時，人們吃燒茄子，因為那時生活水平低，體內沒油水；今天，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血脂高的情況十分普遍。衛生部指出：高血脂已經成為危害中國人身體健康的重要因素。再吃燒茄子，血脂就更高了。”

綠豆湯和生茄子真的是包醫百病的靈丹妙藥？

有位老者說：“一段時間后，我老伴開始腹瀉，一天最多去廁所十次，嘔吐五次，并且舌頭也慢慢變得發黑了。”他表示，老伴出現這些癥狀后去醫院才知道差點中毒，后來就不再吃生茄子了。“老伴血糖一直比較平穩，從來沒有因為糖尿病住過院，但是這幾天，卻因為血糖升高住進了醫院。”

北京大學免疫學系專家王月丹博士介紹，茄子不能大量生吃，否則可能中毒。因為茄子是茄科類植物，而茄科植物中常含有一些生物堿類次生代謝物，其中最常見的是茄堿，又稱龍葵素或龍葵堿。茄堿是一種膽堿酯酶抑制劑，人畜攝取過量均會引起中毒。早期癥狀為舌咽麻癢、胃部灼痛、嘔吐、腹瀉，繼而瞳孔散大、耳鳴、興奮，重者抽搐、意志喪失，甚至死亡，專家建議慎用。

如果說，那些退休工人不明白這些道理，那么，之前為什么沒有專家出來質疑，非要等到媒體揭穿“大師”的騙術后，才有教授出來痛打落水狗了呢？

當時的“大師”尚在神壇，受強勢媒體追捧，一般專家學者不想惹來一身騷。

“大師”們的走紅，先是有人包裝炒作，將其推上神壇。追求收視率的媒體于是盲目跟進，推波助瀾。看一看媒體的節目播出表就知道，他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湖南衛視《百科全說》頻道播出內容

張悟本老師教您如何“從五官看養生”（上）

張悟本老師教您如何“從五官看養生”（下）

張悟本揭十二生肖與十二時辰的關系，解養生奧秘（上）

張悟本揭十二生肖與十二時辰的關系，解養生奧秘（下）

張悟本老師為大家解析看病時候的常見誤區

張悟本老師獨家五谷雜糧吃法，揭飲食誤區

張悟本老師獨家五果五菜養生之道，蔬菜水果的正確吃法

……

一天一集。

如此高強度密集播出，在素以“造星臺”著稱的湖南衛視也是不多見的。《百科全說》是湖南衛視以脫口秀形式打造的一個欄目，將綜藝節目和養生節目相嫁接。制片人李雋宇介紹，《百科全說》選擇嘉賓的時候會進行綜合考量，“像張悟本，我們從出版界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他的圖書銷量不錯，而且有些觀眾也建議邀請他來講。我們對嘉賓都會進行了解和溝通，確定他是否符合節目的要求。”

如何從專業方面了解的呢？制片人沒說。醫療養生本來是個很嚴肅的話題，請這方面的專家把一把關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惜湖南衛視沒找，他們關注的是市場，是嘉賓的知名度。

同樣的節目，悟本堂也找過北京電視臺，想在收視率頗高的《養生堂》欄目播出，被制片人拒絕了。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不久，有媒體報道張悟本學歷涉嫌造假。其撰寫的《把吃出來的病吃回去》中宣揚的“綠豆治百病大法”也被質疑。緊接著，衛生部首次公開否認張悟本的 “衛生部首批高級營養專家”身份，悟本堂暫停營業，中研健康之家也暫停張悟本的預約。

在悟本堂網站上刊登的張悟本的簡介中教育經歷為1981年，北京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學習。2000年，北京師范大學中醫藥專業學習。2004年，衛生部首批高級營養專家。張悟本自稱出身中醫世家，6歲起隨父學醫，臨床經驗二十余載。父親張寶楊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的保健醫生。

就連張寶楊本人也否認，他們父子根本沒學過什么醫。

2014年2月，“神醫”張悟本腦梗住院。

一個靠綠豆和茄子發家的“大師”就此訇然倒下。

然而調查發現，張悟本的診所“悟本堂”還在。在北京市工商局主辦的北京企業信用網上發現，悟本堂狀態仍是“開業”，且通過了2014年企業年審。去年10月，悟本堂還將工商登記名稱中的“健康科技”改為“健康咨詢”，其法定代表人也由唐燕飛變更為張悟本的妻子于志玲。于志玲說：“養著唄，等這個事情的風頭真正過去后，再等待時機重啟。”

有分析認為，張悟本不可思議地躥紅，與其說是靠包裝和炒作，不如說是因為監管缺位。實際上，從“神仙道長”李一，到“照片先生”劉逢軍、“健康教母”馬悅凌，從“神醫”胡萬林，到“中醫食療第一人”張悟本，一個個粉墨登場，監管部門無不在裝聾作啞。而當他們賺得盆滿缽滿，當他們成為眾矢之的，就算有姍姍來遲的監管，也毫無震懾力。比如當時衛生部門對張悟本進行調查后認定，“未發現張悟本非法行醫證據”。也正因此，悟本堂的狀態至今仍是“開業”。這種監管上的不作為，算不算是腐敗呢？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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