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的詩

浮木

開始，她以為只是一段木頭

一段廢棄后被踢入河道的

木頭。底色陳舊

面目模糊

曾經的弧度無跡可尋

除了在河道里漂浮

沿途是新長出來的水草、岸邊的柳枝

河水滿滿漲著

小蟲子在夕光下飛舞

“但越來越重了”

有什么被卡住？一度下沉

每個人都有無法說出的遠方----

是的，在一場假象的溺水事故里

它充當了一次救世者。

夜航船

有時只是一條，夕陽下

拖著孤獨的身影

有時一條船的幾百米之外，跟著另一條

像孤獨的尾巴

有時是兩條船，從同一航道內側身而過

夜色低垂，風燈黯淡

陌生的人隔著船舷遙遙相望

它們裝載著碎石子、黃沙、烏黑沉重的煤炭

經過漫長的航程之后

在黑夜里，來到另一段河道

用持續而永恒的速度奔跑

不同于其他船只

夜航船無關旅行和冒險。

固定的人

固定的航線

固定地穿過層層黑暗

“突突”聲從遠至近，又逐一遠去

像某些固定的秩序

被建立、打破

又重新筑于內心，不知疲倦……

夜聊記

風聲拍打夜色，無月。

倒春寒不能掩蓋蜂蜜柚子茶的溫度

西維的話里有火苗和刀鋒

海蛟溫和，而我沉默

她的真實令我在燈火下

幾次羞愧

平靜和洶涌，秩序和碎片

矛盾者在現世安穩共處

一些細節在浮現，何以懷念？

似麻布，滿是折痕；也似流水，一去不返

這些年，我羞于承認

也恥于傾訴：

一個懷抱浮木的人，河流越來越窄

疼痛和美，都已不可磨滅。

賣魚者

菜市最里面是魚攤

一個圓臉圓身材的男人，是這里的王

左側，五把刀

右側，發亮的磨刀石

刀刃鋒利而薄。隱忍而未發

水池里，魚頭攢動

黑青色的花紋，囿于狹小的空間

梅雨季，氣壓沉悶

太多欲說還休

一網撈起，木槌擊暈

剖肚、去鱗、削骨、片肉

手起刀落之下，突跳的掙扎

無聲……

真相，往往薄如蟬翼

“快，一定要快”

他這樣跟顧客解釋，顧不得

身上濺起的水和血污

他深諳殺魚之道

亦深諳生活的藝術

快刀斷亂麻，但我心口的那一束

卻隱隱作痛。

廢棄的游樂場

木馬、過山車、摩天輪

一切制造出夢和歡樂的東西

都靜止了

事實上，唯有流螢提著燈火飛舞

青草高過月亮

“時間將永遠凝固在瞬間”

她看著照片

想起了那些被自我廢棄的部分

光芒背后的陰影

遙不可及之事、隱秘而瑣碎的歡樂

灰燼里殘留的溫度

曾在時間里閃爍的光亮，然

又被時間消弭

斑斕之下，如今已無跡可尋。

殘缺之詩

他到底是木頭還是佛陀？

荒草堆里

他面容安詳，嘴角是神秘的微笑

尚未鍍上金身

而他確實是殘缺的

某個部分因為意外而不再具備

成為佛的可能

濁世、紅塵

人人都道這是一場修行

人人都扮演哲學家

努力平靜、戒驕躁之氣

寵辱不驚

我憤怒的時候

只是想起了他，一個被廢棄的佛像

因為殘缺

他徒有佛的樣貌

而失去了應有的供奉。

博物館記

成年后，她喜歡去博物館

喜歡靜止的物體停在靜止的空間

低聲呼吸

最常去自然博物館：巨大的動物骨殖，細小的昆蟲標本

飛鳥和魚。

離開進化論的訓示，它們親密如愛人

曾在春日，止步于蘇州博物館的

一支玉簪和幾枚銀飾

她虛構著花樣、紋理、流水般的光芒。有些痛

來自某個故事落下的塵埃

曾與孩子，誤入刀劍博物館

這些尖銳而堅硬的物體，曾被作為權杖握于

手里，而此刻靜臥櫥窗

她無法向稚子說出，戰爭、征伐、血淚，一個帝國的

王權如何消逝在時間深處

落滿銹跡……

此生見過最大的博物館

京城，國家博物館。館別細分，物品有序陳列

她幾乎迷失于此

……青銅器館、陶器館、瓷器館、玉器館

……遠古、夏商西周、春秋戰國、秦漢、三國兩晉、隋

唐五代、遼宋夏金元、明清

歷史被壓縮成薄薄的書簡

和凝固的器皿

她在觀音像前獨自逗留，蓮花盛開

笑容神秘。

她記得一個聲音，從萬里之外的小城傳來

關于彼此信仰的討論

被永久鐫刻在空氣里

她在博物館里看展品

她在體內建筑屬于自己的博物館

幻想飛翔和離去，她奔跑的速度無法抵御

時光進攻。更掩飾不了

一方殘碑日漸淡去的痕跡……

陽光照我

十二月的田野空無一人

麻雀在電線桿上散步

舊事在陽光下發酵

外祖母逝去多年，我想起她的次數

像這些年的哭泣

越來越少

愛過的人不知所去

如果偶然遇見，我會掉頭就走

羞于讓他看到一個中年婦人陳舊的容顏

讀的書越來越薄

渴望的地方越來越遠

膽子越來越小

在意的事物越來越狹窄

陽光照我。將所有一切大白于天下

贊美詩和詛咒同時存在

悲傷和喜悅緊緊擁抱

我愛上這世界的光，是因為曾與諸多黑夜

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