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
一半是狂野一半是溫柔
——談許亞玲在淮海戲《原野》中的人物塑造
■江淮





許亞玲,國家一級演員,淮海戲楊派傳人,出身梨園之家,她的母親楊秀英是著名淮海戲表演藝術家。她以歷練智慧與聰穎領悟在大幕舞臺間陶冶德藝情操,不斷吃苦,頑強磨礪,用一個個鮮明難忘的藝術形象傾訴對淮海戲的執著情懷。她以苦心演繹的《秋月》形象,摘得第25屆中國戲劇梅花獎桂冠。
在登上中國戲劇梅花獎巔峰后,許亞玲沒有功成名就的止步,沒有安享榮譽的停泊,依舊能夠活力四射、粲然舞臺,以精靈般的形象攪活觀眾心靈,她的藝術青春歸來,不過是時間問題。
日前,許亞玲戲劇工作室首部淮海戲《原野》與觀眾見面,打響開山之作的第一炮。這是許亞玲躍起的第二個高度,如果“秋月”算一個山峰的話。所有的人都在尋找自我價值,許亞玲的自我價值在舞臺的創新,因為不創新,她情愿死。就像劇中的那個紅衣紅褲的女子一樣,為了真愛真情,她的偷情、私奔、愛恨都如日月經天般合情合理,截然分明。
曾說過,許亞玲登臺有一種“鬼魂附體”的境界,這不是她創造的,而是戲劇大師王瑤卿的名言,“原有的我死去了,新生的我誕生了”,她是頑強執著的執行者。在淮海戲《原野》中,她是金子,是那個被焦老太婆詛咒為“狐貍精、偷人養漢,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娼婦”。許亞玲賦予這個人物以野火般的愛恨情仇,烈日般的明快大義、江海般的悲楚波瀾,與人物水乳交融,幻化一體,使金子成為暗夜中燦爛一瞬的驚人形象。煙花燦爛,只開一瞬;精彩美麗,絕無永恒。但對于金子,不要緊,為了愛,為了情,一瞬即是永恒。
許亞玲扮演的金子,是個性鮮明,敢愛敢恨的女人,這一顆不羈的靈魂,極像原野上噴發狂野氣息與野性的風格的野花野草。金子堪稱這部戲的靈魂人物,與仇虎干柴烈火般的愛,能將人間燒塌。她個性鮮明,敢愛敢恨,散發著奔放的生命力,大膽地追求著自由和幸福,像熊熊燃燒的一團野火。既然到這一步,背棄倫理道德,跟情人去尋找鋪滿黃金的地方,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是她的必然之路。許亞玲讓這一顆不羈的靈魂,在黑暗的原野上散發著狂野氣息,隱含著野性的神圣。這個女人一直糾纏在善與惡、愛與恨、仇殺與懺悔的交織中,許亞玲竭力將自己的內心與人物交融在一起,達到撞擊人性最脆弱、最悲哀、最慘烈的靈魂上。她通過大膽的愛、鮮明的恨、熾熱的情,來宣泄人物身上一種美的震撼力,愛到不能愛,恨到不能恨,透射出藝術與生命融為一體的“狂野味兒”,濃重強烈,波瀾跌宕,令人驚魂不已。
演員在舞臺上的一招一式,念白、唱腔、塑造人物的方法和技巧,都是琢磨出來的。為演金子,許亞玲下足功夫,對人物深入吃透,她認真地理解曹禺先生對《原野》主題內涵的闡釋,“撩開社會制度層面、道德層面的虛假面紗,直指人生的苦痛背后的靈魂的掙扎,著力刻畫人物的內心與人性,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環境里,人性被壓抑,性情被扭曲,以致人生被毀滅,總是掙不脫悲劇的結局,由此折射出封建文化的積淀及其強大而令人可怖的吞噬力。”



本版攝影:任精和、唐艷、潘立軍

莎士比亞式悲劇的高度,是“把生與死放在油鍋里煎熬”。許亞玲扮演的金子,是率真而潑野的,也是溫柔而賢惠的,這個奇異而剛烈、美麗而獨特的女人有血有肉,活靈活現,她始終在愛與恨的夾縫中苦苦追尋心頭的那一點希望——“尋找鋪著金子的地方”。因為介于焦大星與仇虎兩人之間,為前者妻,后者情人,她對丈夫不忍加害,對情人愛如烈酒,許亞玲把金子的命運軌跡沉浸在那個時代女性的磨難和掙扎之中,使這個野性的女人深陷于愛恨情仇的矛盾旋渦里,她著意刻畫金子叛逆性格中野性、瘋狂、熾熱、大膽,與柔情、溫馨、善良、美好,組成“愛的命運交響曲”。一面是偷情女人的情感迸發,一面是溫柔女性的良善之心,一顆多面、多元、立體的女人心在磨難中痛苦撕裂,在迷茫中追求希望。這一根閃爍藝術光芒的人物線,寄寓她身上金子般的閃光,加深了悲劇內涵和主題的再開掘,將觀眾的情緒引入更宏闊的深思中。


初遇仇虎,金子的“驚魂失魄、半信半疑”,到再遇仇虎,金子的“欣喜若狂,喜極而泣”;仇虎欲殺焦家人,金子的“仁心不忍,躑躅再三”,到一同私奔,金子的“左右為難,心境渺茫”,被許亞玲刻畫得分寸毫厘,不差半分。雖然劇本的優勢為演員平添得勝籌碼,但以淮海戲的功力刻畫人物,完全在于自身。仇虎和金子的世界,是一個難以逃脫的漆黑世界,許亞玲則以極準確、極到位、極鮮明的人物塑造,使金子成為劃破黑暗之夜的那一道閃電,盡管光亮短暫,盡管稍縱即逝,但是以生命照亮這一瞬,能夠轟轟烈烈活一場,就足夠了。
許亞玲的唱腔,獨特而鮮明。她與著名淮海戲藝術家楊秀英不好比,那是一個淮海戲的“花腔女高音”。她身上雖有母親的影子,卻更多的是自身的修煉與感悟。許亞玲的嗓音偏沉暗,缺少柔美靚麗成分,而獨顯醇厚,這看似弱點的部分,卻像武林高人的暗器,突然擲出,竟中命門。誰料想,人到中年,她竟能陡起高音,拉出亢儷行腔,“我的冤家啊”,一時間,舞臺鳴鶯,柳暗花明,“自自由由我的心”,那一句高亢如云,穿云裂帛,能把人的魂叫散了。拉魂腔,始信拉魂。




演員在舞臺上的心,是一顆純凈的、干凈的、靚麗的心。對于藝術家來說,差距,永遠是差距;不懂,永遠是不懂。如果等到你一身修為盡毀的時候,才去后悔,那樣會死得很慘。這話特指藝術境界。許亞玲懂得藝術的差距,懂得藝術的創新,因為這是她藝術人生的乳汁,她懂得如何汲取營養,如何脫胎換骨,如何水落石出,如何青出于藍。許梅花二度重開,開出了自己獨特的風采。風霜雪雨中,帶著楊秀英的藝術創造基因,殺開一條血路,盡管深入血脈中楊秀英的DNA,能給她帶來名利雙收,她一路走來,不單靠這種名利活著,而是登上一級臺階,眼睛凝視著更高的臺階,心中始終追望著那個巔峰上的王冠。母親是一座高山,她要登上最高處,因為,那里有最美的風景。
莎士比亞言:“遷延蹉跎,來日無多,二十麗姝,請來吻我,衰草枯楊,青春易過”。許亞玲已到中年,收獲“梅花獎”,本可金盆洗手,但她像金子一樣,一直在尋找藝術之路上“鋪著金子的地方”。她甘愿為淮海戲吃盡人間苦,付出畢生情,人前的笑,背后的淚,都裝進行囊中。依稀覺得她像那個挑著酒葫蘆,風雪夜奔赴梁山的身影。如能以風雪前行、矢志不悔的心,朝著自己的路走下去。那么,一瞬的美麗,就能變成永恒,抵擋住多少個毀滅的瞬間。
許亞玲——這個女人的名字叫“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