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原二軍

藍大翅鴝是高海拔生活的罕見鳥類
“這是血雉,在去墨脫路上拍攝到的。為了拍這么一張照片,我們在雪山上連續守了兩天。”
“這是綠絨蒿,在海拔3000 米左右的地區才能成活,其生存對于環境、氣候有很大要求。歐洲園林中的綠絨蒿最初都是從咱們這里引入的。”
“這個僅有3 毫米長的蟲子叫墨脫缺翅蟲,從1976年發現至今,直到我們拍到的時候,沒有影像留存下來。”
……
近300 平方米的敞開式空間,中間是兩排隔開的工作間,四周墻上貼滿了野外考察拍攝的珍稀動植物和昆蟲的大幅彩色照片。近1 米9 的羅浩站在照片前,滔滔不絕地介紹起這些珍貴生物影像拍攝過程時,一臉的成就感,仿佛又回到了崇山峻嶺、峽谷縱橫的夜外。
作為目前西藏惟一一家致力于生物多樣性考察的影像調查公益機構——西藏生物影像調查機構(TBIS)的創始人,這位已經50多歲的“藏二代”從2010年起,就把精力全部投入在西藏生物多樣性的調查和影像記錄上。
6年時間,8 次調查,輾轉奔波于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巴松錯、魯朗、察隅、墨脫、阿里這6個區域,歷經千辛萬苦,換來的是數萬張照片、數百兆的影像視頻,以及最后集結而成的《雅魯藏布的眼睛》、《生命記憶》以及《山湖之靈》3 本書。
“生物影像調查對瀕危物種的深入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羅浩說,他希望通過影像調查和展示,使更多的人能對喜馬拉雅區域的生物多樣性有更為直觀的了解,激發人們對雪域高原生物多樣性的熱愛和保護。
危險:
在考察途中隨時都會碰到意想不到的危險,有時甚至會威脅到生命
2010年,羅浩正式發起成立了“西藏生物影響調查機構”,開始了對西藏生物多樣性的深度調查和記錄之路。
選擇用影像手段來記錄西藏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對于羅浩來說,有著先天的優勢:羅浩的父親是18 軍的隨軍記者,在父親的影響下,羅浩從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學習攝影。從1985年起,他參與過西藏多本大型畫冊的拍攝編輯工作,也獲得過不少大獎。
當攝影做到了一個瓶頸后,羅浩開始尋找新的出路。在嘗試過戶外、出版、公益等多個領域后,他開始嘗試用影像來記錄保護西藏的生物多樣性。
“我6 歲進藏,在西藏長大,對西藏還是有一些了解。其實不止是西藏,整個青藏高原,包括川西、滇西這些地方,生物多樣性的豐富程度真的是世界第一,而不是之一。”羅浩說。
在羅浩看來,青藏高原由于氣候、海拔等原因,生物多樣性雖然豐富,但也很脆弱,很容易被毀掉,“所以在這里做生物多樣性的調查與保護,顯得更加迫切。”
“一些珍貴的物種,如滇金絲猴、西藏的藏羚羊等確實需要保護。但其實生物的多樣性才是這個世界豐富的原因,而不是單單的某一種生物。因為這些原因,我才會自發地去做生物多樣性的調查。”

羅浩在西藏阿里地區考察
目標雖然遠大,但面臨的困難也不少。對羅浩來說,要進行專業性的調查,就有“3 座大山”擋在面前:經費不足、缺少專家學者團隊、相關知識儲備不足。
為了籌集考察經費,羅浩不得不四處去募捐,“和我一起去進行考察的科學家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九袋長老’,因為要飯的一般拿1個袋子,我身上拿了9個袋子,去要錢、要飯。”
然而與實地考察中面臨的困難相比,這些困難也只能算是“小兒科”了。
“比如阿里是高海拔地區,我們調查的神山圣湖都在海拔4500 米以上,對身體各方面都有考驗。察隅、墨脫是原始森林,對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進行考察,因為沒有公路,所有的物資都只能靠背進去。”羅浩說。
而在考察中隨時都會碰到意想不到的危險,有時甚至會威脅到生命。
羅浩和他的團隊于2012年開始第二次雅魯藏布大峽谷調查的時候,就碰到了讓他至今難忘的一次事故。

血雉是中國特有雉類,有鮮紅的羽毛和腳爪,因此在地方上俗名“紅腳雞”
“我們當時去拍喜馬拉雅大黑蜂,這種蜂個頭比家蜂大2—3 倍,有好幾厘米長,一般是冬天休眠、夏天采蜜。有一個隊員不了解大黑蜂的習性,抽了一根煙。聞到煙味,上萬只大黑蜂就圍著參與拍攝的7、8個人進行攻擊,他們就丟盔棄甲往山下跑,有好幾個人都被蟄了。當時有個隨隊的媒體記者,因為理了個平頭,頭上拔下來的刺有200多根。”羅浩說,他當時不清楚大黑蜂蟄人有多厲害,馬上給一個養蜂的人打電話詢問,后來得知這種大黑蜂比普通蜜蜂毒性要大4—5 倍,“后果想想都可怕”。
事件發生后,羅浩連夜把這些人送到部隊醫院,幸好沒出大事。但中毒給考察隊員帶來嚴重的后遺癥,在以后的半年至一年的時間里,許多人仍然會出現發燒、身體不適等狀況。
類似的事情,羅浩和他的團隊經常碰到。
2014年7月—8月間,羅浩帶著他的團隊對喜馬拉雅山東麓的西藏察隅縣與墨脫先開展了生物多樣性影像調查。在這里,他們發現了當地的一種蛇類“察隅烙鐵頭”。羅浩說,這種“烙鐵頭”呈紅顏色,有30—40 厘米長,毒性極大,“被這種蛇咬一口,人很快就會死掉。”
“在原始森林里面考察,其實比在高山上更恐怖,因為里面充滿了各種未知數。”羅浩說,夏天在墨脫、察隅的原始森林里考察,除了提防被蛇咬之外,還要注意瘴氣的侵襲,“如果待一會不注意,就可能會暈倒。至于螞蟥咬人,都不算什么事兒。”
“一般人在西藏走一走,都呼吸困難,何況我們還背著幾十公斤重的器材。但和考察遇到的未知的危險相比,這些艱辛和困難都不算什么。”羅浩說。
驚喜:
拍到特有和珍稀的物種,正是這種層出不窮的意外驚喜,讓羅浩有著更大的毅力把這些工作堅持下去
6年時間下來,羅浩和他的“西藏生物影像調查機構”團隊已經對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巴松錯、魯朗、察隅、墨脫、阿里這6個區域進行了8 次調查,收獲頗豐,也引起了國內外業界人士的注意。
每一次考察,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用羅浩的話講就是:每次出發去調查時,你預想拍到的東西不一定會拍到,但會有很多意外驚喜在等著你。
“我們每次出去調查前,也要預先做大量的功課。比如在察隅和墨脫調查時,我們最想拍到的是老虎,因為那里曾經生活過孟加拉虎,最終并沒有拍到,但我們卻拍到了大靈貓、云貓、亞洲黑熊、豺等動物,而大靈貓在中國是第二次拍攝到。”羅浩興致勃勃地告訴記者。
拍到特有和珍稀的物種,正是這種層出不窮的意外驚喜,讓羅浩有著更大的毅力把這些工作堅持下去。
長度僅有3毫米的墨脫缺翅蟲就是其中的“驚喜”之一,至今它的大幅彩色照片仍掛在羅浩工作間的墻上,成為值得向外展示的巨大成就。
羅浩說,墨脫缺翅蟲最早是中科院研究人員于1976年在墨脫縣發現的,后來就命名為“墨脫缺翅蟲”。但由于技術、膠片等原因,并沒有清晰的圖像留存到現在,“你看,它的觸角是明顯的7 節,我們不但拍到了照片,還拍到了視頻。”
更為重要的是,中科院科研人員在1976年發現這種蟲子時,是在墨脫縣發現的,而羅浩他們是在相鄰的波密縣發現的。羅浩說,也許科研人員當年在波密縣沒發現,也可能是這種物種在40多年的時間里進行了遷移,“但是它的遷移跨過了雅魯藏布江,這對于研究墨脫缺翅蟲的擴散和遷移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
連珠絹蝶的發現同樣是一種意外的驚喜。羅浩和他的團隊在阿里地區調查時,突然發現有只蝴蝶從汽車前窗玻璃前一下子飛過。隨團一位研究蝴蝶的專家說有可能是絹蝶,便停下車去尋找,最終不但找到了這種蝴蝶,還拍到了它產卵的過程。
“這種絹蝶平時也生活在3000 米海拔的地方,它為什么會在4600 米高海拔的地方出現?我們都不理解。但在4600 米拍到了它,真的是很意外。雖然有運氣成分在里面,但我感覺是上天對我們可能有很多眷顧,因為考察工作這么辛苦、我們又這么執著。”羅浩笑哈哈地對記者說。
“很多時候為了拍攝一個物種的活動影像,需要等待2 至3 天甚至更長的時間,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它們可能出現的線路或覓食地點,靜靜地等待,默默地觀察。”羅浩說。
血雉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它是在去墨脫的路上一個叫多雄拉的高山上拍攝到的。羅浩說,血雉一般生活在4 千米左右的高山上,夏天人們根本看不見它們的蹤影,只有在冬天,山上下雪了,為了尋找食物,血雉才會往山下走。
“我們去拍攝的時候,多雄拉上面的氣候很不穩定,一會下雨一會下雪。在那里還不能生火,因為血雉的嗅覺很靈敏,聞到煙火味就很快跑了,因此只能吃干糧、喝雪水。”羅浩說。
功夫不負有心人,羅浩他們在多雄拉雪山上守候了整整兩天,終于拍到了血雉的照片和影像。
除了血雉,為拍到雅魯藏布江獨有的紅斑羚,羅浩和他的團隊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深處一個叫加拉深當的地方蹲守好幾天,艱辛的付出有了令人興奮的回報。
除了這些意外的驚喜,更多的發現則填補了相關領域的空白,為西藏的生物多樣性資源保護提供了豐富的科學本地資料:
——從2010年11月開始,羅浩的團隊在雅魯藏布大峽谷及周邊地區進行了3 次生物影響調查,記錄到了850多種野生生物,包括鳥類150多種、植物470 余種及其他物種多種。其中棕尾虹雉、藏馬雞、錐花綠絨蒿等物種及其分布區域通過影像形式展現在大眾面前。

冬蟲夏草
——2013年8月下旬完成對阿里地區岡仁波齊及瑪旁雍措的生物多樣性調查,共記錄了約159 種生活在這里的野生生物。其中發現的中杜鵑和灰柳鶯填補了西藏鳥類的研究記錄;多次直接目擊拍攝到珍稀貓科動物猞猁;昆蟲方面,記錄到了3 種珍稀娟蝶;植物方面,記錄到普蘭地區的特有植物普蘭翠雀花。

2014年在西藏的察隅、墨脫考察
——2014年7月底至8月中旬在察隅縣和墨脫縣進行夏季考察時,發現并記錄下了大量珍貴的蘭科植物以及具有藏東南特色或只在西藏分布的物種,其中“絲須蒟蒻薯”在中國僅分布于墨脫,目前野生狀態下生態影像極其缺少;兩爬類記錄到了以察隅作為模式產地發現的蛇類“察隅烙鐵頭”;鳥類方面記錄到一種在我國分布極少的楔嘴鷯鹛和極為罕見的長嘴鷯鹛,以及狹域分布的火尾綠鹛、白眶雀鹛等鳥種。
……
8 次考察,每次都有重大的發現。正是這些發現,激勵著羅浩和他的團隊在生物多樣性影像調查的道路上堅定地走下去。
更重要的是保護:
“調查只是我做這項工作的第一步,調查只是初步地把這些資料積累起來,調查結束之后,我最想做的是保護。”
對于生物多樣性,也有專業機構在做這方面的調查研究。但羅浩認為,自己所做的影像調查,與傳統科考相比,有著獨到的優勢。
“傳統科研單位的調查非常專業,結果大都不對外公布,成熟以后才公布,那一般都是好幾年以后的事了。他們的科研報告學術性非常強,大家一般看不懂。我們影像調查就不一樣,調查結束后就很快可以出書,哪里邀請我們去做展覽的話,我們就可以去做展覽、做講座,傳播效果很好。”羅浩說。
羅浩更為看重的是影像調查的藝術性,“科研照片一般都不好看,我們的照片就很有藝術性,因為拍攝者既是專家,又是攝影家。而這些照片也很容易被當地群眾所接受,有助于生物多樣性的保護。”
“比如綠絨蒿是可以入藥的,在波密、林芝那邊,在這個季節,村民們都去割綠絨蒿,曬干了賣7、8 元一斤。我們拍了照片后做成明信片、宣傳畫,發給村民們,告訴他們這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年輕人很好說,他們回去講給父母不要割綠絨蒿了,就很容易講得通。能達到這個效果,首先這些影像是從美學上來吸引人,大家就會從心里去喜歡。”羅浩告訴記者。
6年的考察經歷,大量的科研成果,對于羅浩來說,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好多人問我,你為什么要調查生物多樣性?我告訴他們,調查只是我做這項工作的第一步,調查只是初步地把這些資料積累起來,調查結束之后,我最想做的是保護。”羅浩告訴記者。
羅浩說,如果能得到資金或基金的支持,他最想做的是豺的保護,“為什么想做呢?因為它比國寶大熊貓的數量還少。”
羅浩給記者講了一個小故事:我們在巴松錯附近的一個小村子里,發現村民們把豺的尸體吊在橋頭上或屋檐下,村民們說這種動物吃牦牛特別厲害,攻擊牦牛,他們特別憎恨它。我們開始以為是狐貍,后來取了個皮毛樣本,用快遞遞到北京,請專家做鑒定,鑒定結果說是豺。專家還說,目前在中國,可能只剩下這個區域還生活著豺了,數量可能不足2000 只。我就和老百姓談,說有沒有可能不打它,老百姓說當然可以啊,但是它吃了我的牦牛,得有人賠償我。我問他們,一個村子一年損失多少頭牦牛?他們說至少20——30頭,嚇了我一跳。1 頭按8000 元錢計算,20 頭就是16 萬元,30 頭就是24 萬元。這只是一個村子,有的村子損失的牦牛還比這多。這就是野生動物保護和老百姓生存之間的一種矛盾。
羅浩說,他希望通過調查引起人們的關注,然后盡自己的能力把豺保護起來。
多次的調查,羅浩發現,西藏生物多樣性最豐富地區還是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區,“大峽谷區,我們只做了1/10 的區域都不到,因為沒錢了,有錢的話,我們還繼續做。我們進去了7 天,真正走下來,得兩三個月。”
隨著西藏生物多樣性考察活動的持續開展,吸引了許多人志愿加入羅浩的考察隊伍。
“2014年,我在微信微博上說招募考察志愿者,條件是自己帶車進藏。信息發出后,有12 人報名,我最后選了4個人。最遠的志愿者來自廣東汕頭,進藏單程就有3000多公里。成了朋友后,問他為什么要來,他說看了我們做的考察報道和書后,覺得這幫人挺神的,就想看看到底做些什么。我說哪里神,是神經病。”羅浩哈哈大笑。
其實也有遺憾。對羅浩說,今年的遺憾是尼泊爾地震,“如果今年不發生地震,現在我們就在珠峰的絨布溝、吉隆溝、嘎瑪溝、陳塘溝這4 條溝里進行調查了。”
“今年我的愿望就是,希望在珠峰進行調查時,能拍到以前沒人拍到的、生活在世界海拔最高山上的物種,哪怕是一棵小植物、一只小昆蟲、一只小鳥也好,不管它有沒有名。”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羅浩準備培訓西藏登山學校的學生們,教他們怎么用相機、怎么拍,“他們能上多高上多高,上到8000 米更好。只要能拍到海拔最高的動植物,哪怕一樣兩樣都行,那我花幾十萬元也值了。”
已經50多歲的羅浩,已經把未來10年的考察計劃都做好了。他說,未來10年,他的計劃是把喜馬拉雅北坡的調查全部做完。

2013年在西藏的巴松措庸措比日考察雉
“現在喜馬拉雅山脈的最西頭和最東頭的生物多樣性調查都做完了,現在開始做中間部分的調查。珠峰調查做完后,可能做山南地區的調查;山南做完,做樟木的調查;這些調查都做完之后,我就去喜馬拉雅的南坡,做喜馬拉雅山印度、不丹、尼泊爾、緬甸段的生物多樣性的調查。這就是我的10年計劃。這些做完后,估計我也跑不動了。”
采訪結束時,羅浩說,通過影像的方式,記錄下西藏地區的自然風光、不同的動植物珍稀物種,充分展示出高原生物的美學和生物學價值,讓更多的人了解這片土地,“有圖有真相”地將環喜馬拉雅區域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展現給大眾,用美來激發人們對這片土地及生活在這里的生靈的愛,喚起人們保護生物多樣性的意識和行動。這是他做“西藏生物影像調查”的最終目的。
“達到這些目的,我就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