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紀錄片就是和生活談戀愛

謝石

獨立紀錄片導演周浩

周浩是一個講究生活的人。在他上一部作品完成剪輯的那天，工作室的同事們決定出去慶功。當其他人還在為來幾瓶啤酒猶豫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碗粥，而且是白粥。盡管這是一個需要慶祝的日子，但還是喝粥比較養(yǎng)生，他說。

從任何意義上說，周浩都是一個有些特別的導演。在他的工作室里，他是唯一一個不熬夜的人。曾在他的工作室工作的洪世豪說：他的生活井井有條，每個禮拜固定打三次羽毛球，每天中午準時做飯，到了晚上11點，他注定已經(jīng)回房間睡覺，少有變動。“周老師拍紀錄片跟過日子似的，一部接著一部，上一部片子的剪輯進度還寫在墻上呢，他就已經(jīng)找到下一部作品的選題了，他不會有停下來的時候。”洪世豪說。

在迥異于其他人藝術(shù)家般的流浪生活中，獨立紀錄片導演周浩迄今為止完成了超過10部紀錄片作品，并收獲許多業(yè)內(nèi)獎項。2001年，周浩開始拍攝他的第一部紀錄片作品《厚街》，并憑此入選瑞士Fribourg國際電影節(jié);2006年，紀錄片《高三》獲得香港電影節(jié)紀錄片人道獎;2008年，《龍哥》獲得臺灣紀錄片雙年展“亞洲獎”首獎;2014年，周浩的紀錄片《棉花》獲得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而就在今年11月21日舉行的第52屆金馬獎頒獎禮上，他憑借拍攝原大同市長、現(xiàn)任太原市長耿彥波的紀錄片《大同》，再次捧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

對周浩來說，紀錄片就是他的生活。這些紀錄片有完全不同的主角，有的是生活在東莞厚街上的打工者，有的是毒販，有忙碌在急診室里的救護人員，在最近的一部作品中，還有為政績奔波的市長。這些紀錄片中的主角，有的是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新朋友，有的則在拍攝后成了自己生活中的朋友。比如因為跟著自己在《南方周末》工作時認識的前同事方三文回老家，他才拍攝了那些困在教室里備考的高三學生;因為自己在火車上結(jié)識了種棉花的新疆人，才開始了《棉花》的拍攝。而今距離拍攝已有將近10年時間過去了，他還在當年那群學生組建的微信群里，而當他獲得金馬獎后，第一個發(fā)短信跟他道喜的也是在拍攝棉花產(chǎn)業(yè)時認識的牛仔褲工廠老板。

“我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職業(yè)經(jīng)歷決定了我的片子，那里面有我的烙印、我的視角。有的片子一看就是‘周浩的片子。而我這一輩子，和他們（紀錄片里的拍攝對象）羈羈絆絆。”周浩說，“說不清楚，有各種小糾結(jié)，采訪對象和我們之間有時候像談戀愛一樣的，有時候還鬧點小脾氣，就像情侶之間一樣，說不清楚、道不明白。”

紀錄片在周浩35歲那一年正式進入了他的生活。在那之前，他差點成為一名機械工程師，不過當他意識到自己沒法在機械設(shè)計上比過那些“連打牌都能記住每張牌的理科生”時，他就轉(zhuǎn)行了。后來，他計劃成為一名攝影師——準確地說，在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確拍攝出不少紀實題材的攝影作品。但當他發(fā)覺自己的天賦拍不過“那些既像攝影記者又像藝術(shù)家的人”的時候，他又決定再換一次——做一個紀錄片導演。

在做攝影記者的時候，周浩就已經(jīng)開始擁有了只屬于自己的觀察視角。和其他攝影記者一起去麻風村采訪，只有他發(fā)覺了一個新的拍攝角度——在這個飽受歧視小村莊里，生活在沒有同伴的小學里，孩子們看到的是怎么樣的世界？

2001年，還在《南方周末》擔任攝影師的周浩開始拍攝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作品《厚街》。厚街是生活在東莞的打工者每天面對的一條街，但是周浩在這條街上發(fā)現(xiàn)了值得拍攝的內(nèi)容——“做記者的時候覺得好像很了解打工者，但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子的，我們真了解嗎？”

于是，他第一次用移動的鏡頭記錄下了這些普通打工者的故事：有的因為工廠停工坐在街頭，有的艷羨發(fā)廊小姐的生意而碎碎念，女人在出租屋生孩子，黑社會拿著刀來傷人，更多的時候，這里發(fā)生的是瑣碎的追租、堵車、發(fā)呆……

不過，第一次的嘗試是有些慌亂的。《厚街》是一部窄幅作品，并不是周浩想要通過窄幅的畫面體現(xiàn)電影效果，而是因為他錯誤地在拍攝時給每個畫面添加了時間碼，只能在后期裁掉。那時候的周浩不知道拍片需要外接麥克風，也不知道怎么調(diào)節(jié)攝像機，只能“一切憑直覺”，最初的好長一段時間需要一邊拍攝，一邊打電話給同事：怎么調(diào)白平衡啊？

相比于拍攝技巧上的困惑，更多的困惑是一個終極問題——到底什么叫作紀錄呢？

“我們做紀錄片的人都想去還原真實，我們還原得越真越好，越能夠窺視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你是最牛的。記者有時候就想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實際上做過記者就會知道，那都是自己架構(gòu)出來的。記者永遠只告訴你他認為他應該告訴你的事情，他永遠會隱去他認為他不應該告訴你的事情，這里面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個人的感情色彩在里面。他是有選擇性的，我以為紀錄片會好一點，但其實紀錄片也類似，你給觀眾呈現(xiàn)的東西，觀眾到底怎么去感受呢？你既然又不是真實，那怎么辦呢？”周浩說。

“現(xiàn)在我覺得，真誠比真實更重要。你只有不裝，特別真誠地去面對你的主題，沉下心來去觀察一個事情。為什么有時候我們不喜歡看一些節(jié)目，包括現(xiàn)在中國的一些電影？電影有導演創(chuàng)造成分在里面，生活不是這樣的，我不想看這樣的生活。你為什么要架構(gòu)一個很難引起我共鳴的世界？我是覺得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探索真實，探索事實的原貌是什么樣子，你探索的結(jié)果也許跟我相背離，完全不同。但沒關(guān)系，如果我能看見你是以一個特別真誠的心去做這件事情，這種去探索的態(tài)度其實可能會感染觀眾。”

想通了這件事以后，拍攝紀錄片就變成了簡單而直接的事情。很多起初對他來說的拍攝困難，現(xiàn)在周浩都有了異常簡單的解決辦法：

——對方老看鏡頭怎么辦？那就把看鏡頭的畫面都剪掉。

——對方不同意拍攝怎么辦？那就換一個人。

——對方問我要成片怎么辦？那就給他看。

“很多人問我，你為什么能拍這么些不可思議的題材。其實真的沒什么訣竅，就是真實直接地告訴對方，我想做什么，不需要用招兒，而且不需要騙別人。大多數(shù)的時候就是我跟他說‘我能來拍你嗎，他說‘可以你來吧，就這么簡單。”周浩笑著說，“也可能是因為我長了一張平凡的臉，不英俊瀟灑，但是也不至于太丑陋，它不會給人一種壓迫感，可能讓他感覺像他生活中日常遇到的人吧，讓他覺得安全。”

這幾乎成為周浩的紀錄片哲學——“我在用紀錄片的方式表達，講述我經(jīng)歷的故事，拿出來跟大家一起分享，這就是我的生活。”

在他的同行雷建軍看來，紀錄片就是生活。他甚至和自己的學生將這個觀點擴大成了一整本書，這本旨在研究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的書名就叫《生活而已》。周浩的每一次紀錄片拍攝，更像是記錄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會跟拍攝對象成為若即若離的朋友，“跟談戀愛似的”。在過去十幾年里，他只換過一次電話號碼，保留著大部分拍攝對象的聯(lián)系方式。他在厚街上見證了兩個孩子的出生，遇到了一場殺人事件;當身為毒販的拍攝對象入獄時，他替這個居無定所的人接收了郵寄來的《入獄通知書》;在街頭跟人聊天的時候，他還會替當市長的拍攝對象說好話。

“我的片子里想展現(xiàn)這個世界，沒有一個絕對的好人，也沒有一個絕對的壞人。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周浩說。在紀錄片《高三》的后記里，他這樣形容自己：“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一個改良者，我只能做一個記錄者。”

上左：周浩紀錄片海報《書記》上右：《大同》《高三》下左：《棉花》下右：《龍哥》

“不管是做文字、圖片還是紀錄片，都是在促進任何人之間的了解、溝通。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來說，我就是一個自媒體。只要做了一個作品出來，觀眾花了90分鐘看了以后，能夠若有所思、若有所想，讓他自己的生活豐富了一點，對這件事有了多一點了解，我覺得就夠了。”周浩說，“至于我拍的片子是不是極度貼近真實，算不算電影，我從來不關(guān)心。”

“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厚顏無恥地告訴那些拍片子的人，你只要堅持，總能夠拍出來。說起來我的運氣還蠻好的，我雖然運氣沒好到像范立欣那樣第一次就拿艾美獎，但是我覺得這個過程，老天也待我不薄。”周浩笑著說，“其實這個行當沒有任何竅門，也沒有任何捷徑可以走。就像當年我拍的《高三》一樣，如果說《高三》還算是一部成功的片子的話，僅僅就是因為有一個人愿意花一年的時間去一個地方待著，拍完一部片子，然后回來花時間，做完一部片子，僅此而已，道理非常非常簡單，但是就不知道為什么沒人去做，比如說高考這種事情在我做之前就沒人做。”

紀錄片成了周浩生活的一部分，這為他帶來了成就感，但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負擔。常常在面對拍攝對象的時候，他會面對各種各樣的“糾結(jié)”。

“同樣是拍攝一個場景，我會覺得這樣呈現(xiàn)出來實際上是沒有問題，但是當事人會站在他的角度，他會覺得是不妥的。我不確定我做出來的片段所有被攝的對象他們都會欣然接受，這是一個特別困難的事情，而且也許我這一輩子都會被這樣的事情所糾結(jié)。”周浩說，他管這種“糾結(jié)”叫作“紀錄片的原罪”——“我一直認為做紀錄片是有原罪的。這個原罪會在一部部片子增加的過程中累積。如果有一天，我也沒法去承受這些原罪的時候，我就會跟這個行當徹底拜拜。”

但這天顯然還沒有到來。周浩又在自己的生活里發(fā)現(xiàn)了下一個紀錄片選題。這次，平時也炒股的他想拍那些生活在中國股市里的人們。“在這里，金錢已經(jīng)超越了錢本身的意義，而是一種類似準宗教的東西。這其中有些人早就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了，他們賺錢只是為了尋求精神上的滿足。”他說。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頗為高興。“今天我們有大數(shù)據(jù)，iPhone也都能拍4K了，我們以為我們已經(jīng)把這個世界全方位記錄，好像我們不缺影像了。但從職業(yè)的角度來看，缺失的東西太多了。”于是，他又回到了他的規(guī)律生活里——做飯，打球，睡覺，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