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宗偉 編輯/李顏岐
我們那兒都是看著順眼的人
文/田宗偉 編輯/李顏岐

攝影/張偉國
年齡:19歲
家鄉:西藏拉薩
專業:土木工程
洛桑堅才有張戴著眼鏡,略顯稚氣的圓臉,個子高,身材壯實,很是憨厚的樣貌。記者與他的兩次對談都從他話語間的淳樸和善良中收獲不少感動,因此想來向讀者們生動呈現他的形象,最好的方式大概便是盡可能如實還原訪談中的一言一行了。
與洛桑堅才的兩次見面都是在三峽大學的沁苑宿舍。初次見面尚在寒暄之際,桌上電腦屏保的一張三人合影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三人手握著手,坐在中間著藏袍者,正是本文要表的洛桑堅才。
“身旁兩位是爸爸媽媽吧。”
“嗯——是的。”他聲音很低,而且不是立即作答,微笑地看著我,臉上泛著那少許的高原紅。
“爸爸是做什么的?”
“木匠。”
“媽媽呢?”
“在家種地,養牛養羊。”
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沒有半點拓展發揮。學生云者,初次見面,大都這樣。何況,我發現,他的漢語表達好像也并不利索。
“這是我們的雜志,送你兩本,我們就在宜昌辦公,哪天有空了請你到我們那兒去玩。”
“那要等下學期,這學期考試一結束就放假了。”對我的邀請,他并沒有十分地欣喜。看得出來,洛桑是個實在人,漂亮好聽的話,他嘴里沒有。而我,也正是這樣的人,所以也并不覺得失落。我隨即補上一句——
“隨時都歡迎。”
我又接著問道:“家住哪兒?”
“曲水縣達嘎鄉色甫村三組。”
“有沒有家鄉的照片?”
洛桑掏出手機,翻看起來。一邊翻一邊告訴我:“我們村子就在這里,被這一片大樹擋住了。”那照片的上方是我們內地人少見的藍天白云,遠處是不顯高大卻拖得很開的山的淡影,山腳便是洛桑所說的那一片樹林,近處是一片廣袤的草場,綠油油的。
“村子有多少人家?”
“三十多戶,我們村子的房子是一排一排的。我們那兒都是看著順眼的人。”
有趣!他那兒看著都是順眼的人,我們這兒的人不順眼嗎?還是我沒有進入他藏語漢語轉換的語境中呢?我不懂藏語,他的漢語也不是很流利,到底怎樣,我至今也沒弄明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洛桑熱愛他的鄉民。
我們進一步聊起他的家鄉和在家鄉的親人與生活。洛桑告訴我夏季村里的草場是禁牧的,秋天草收后才能去放牧。小學時,他放學后常去那里玩,踢球、摔跤還有抓魚。照片上看不見,但草場里有很多星星海,就是水塘,里面都有魚。抓魚只是為了玩,因為信佛忌殺生,對藏人來說,小魚小鳥這樣的小生命他們是不會吃的。
說起魚好不好抓以及怎樣抓魚,洛桑的話一下多了起來。“好抓,但須得有耐心。你早早地把手伸進去,不能動,盯著,眼要尖,手要快……在我們那里,小孩子們都會的。”沒想到,眼前這位靦腆的小伙子還曾這么淘氣機靈過。而“夏季是禁放的”、“小魚小鳥那些小生命我們藏人是不吃的”的話也一直在我的腦里盤旋。他們屬于另一世界,所以他們那里現在仍是藍天白云,水綠山青。
“考上大學后家里請過客嗎?”
“沒有,因為爺爺剛去世不久。在我們那里,家里老人走了一般人家是不辦喜事的。”
“哦——爺爺活了多大年紀?”


攝影/張偉國
“也算高壽,84歲,但我覺得他還是死得太早了。聽母親說,他年輕時很苦,是從五六公里外的才納鄉逃到我們色甫村的,外婆收留了他,后來就成了我的爺爺。”
“你爺爺?”
“是的,你們漢人叫外公。他感念外婆對他的接納和村人對他的友好,聯合五六個村人在村子里建了一座廟。”
“叫什么名字?”
“次如寺。”
洛桑眼里掠過一絲悲傷,但他馬上收住了,看得出來,他是個內心豐富而脆弱,同時又能自制的人。我本想換個話題,洛桑卻接著又說——
“我從小就跟爺爺睡,但從初中起就寄學住讀,跟爺爺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
“爺爺很喜歡你吧。”
“我爺爺是個善良人,在我們村里也算是個德高望眾的人。他特別會養牲口,在我們村里,就數爺爺養得多,養得壯。鄰居們也常常把他們的牲口送給爺爺養。他還會做飯、拎練子,接骨頭。”
接骨算是一門手藝活,洛桑還告訴我,牲口摔斷了腿,人骨折了,爺爺都會接,是獨門的絕活,他原本也想跟著爺爺學這個,只是現在永遠不可能了。
我想換個話題調節下氣氛,于是問道:“這次上大學是第一次出西藏吧?”
“嗯。”
“西藏去過哪些地方?”
“除拉薩外,就只去過日喀則、山南。”
“去旅游嗎?”
“不是,拜佛,我們藏人無所謂旅游,出門就是為拜佛,看風光是其次。”
“磕長頭,許愿嗎?”“當然。”“你的愿望是什么呢?”“考上大學啊,成為一個學識淵博、道德高尚的人。寺廟里的佛,有的學問非常高,特別是活佛,學問道德都了不得。”
“你拜佛的時候是與寺廟里的活佛面對面嗎?”“不是。”“那他怎么知道你在拜佛呢?”“他知道的。”“沒有看見你拜,他怎么知道呢?”洛桑似乎是無言了,他還是那句話:“他知道的。”眼神充滿堅定。我也無語了。過了一會兒,洛桑又補充道:“為什么一定要佛知道呢?”是啊,為什么一定要佛知道呢?現在想來,這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或者說,在信徒看來是一個根本不必為外人道的問題。這時我愈加感覺到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他們那內心的純凈,堅定,我等功利的俗人怎能理會!于是我再次改換了話題。“開學時搞過軍訓嗎?”“搞過。”“受得了嗎?”
“不存在。”我馬上意識到這問題純屬多余,洛桑這么壯實的身體會有什么受不了的。“有什么感想?”
“那教官人很好,帶了我們14天,他走時太倉促,連哈達也沒能給他獻上。”我哪料到洛桑是這樣一個回答,在一般人的心里,一個臨時的軍訓教官不就是人生的一個過客么?可洛桑難以忘懷,他那壯實粗獷的身板里原來竟是這樣一顆豐富細膩的心!聽了這話,我雙眼發熱,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當下人際間所缺乏的友善、感恩,在洛桑身上竟是這樣強烈。他的名字實在是配他(洛桑,藏語就是心地善良意)。這哪里是采訪,分明是在受教育啊。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考上大學啊,成為一個學識淵博、道德高尚的人。寺廟里的佛,有的學問非常高,特別是活佛,學問道德都了不得。
攝影/黎明
正說著話,同室的另一同學回來了,洛桑介紹說,他叫扎西頓珠,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學,學的是水利水電工程專業,剛參觀官莊水庫回來。頓珠見我采訪的是他同學,便在近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從他的口中,我又多了解了洛桑堅才一些。
“以你的了解,洛桑是怎樣一個人呢?”
“性格不是很開朗,不善言辭,漂亮的話他是不會說的,但做事認真,是個靠得住的人。高中時他是我們的生活委員,很積極,每次評選優秀班干部都有他。有時他安排別人的事別人不做,他就自己去做,從不強迫別人。”
過了一會兒,頓珠又說:“他身體好,在我們學院的長跑中還獲了獎。”他站起身,指著一面書架說:“這就是他獲得的獎狀。”
我將問話又帶回洛桑身上。
“在這兒生活習慣嗎?”
“還好,就是睡不醒。太陽天也沒我們那兒多。”
“高中時有老師管著,大學不一樣了,沒有固定的教室,同學來自天南海北,社團活動也多,習慣了嗎?”
“開始不習慣,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了,不知道該做什么。好在現在調整過來了,高中時有老師催,現在全靠自己,小事也要自己去弄。從下學期起,主動找事做,要把學習搞好。”
“學習壓力大嗎?”
“漢族學生的語文、外語比我們強,他們的學習能力、交往能力、創造能力都比我們強,壓力很大。”
“這學期也快結束了,興奮期應是過了,在接下來的三年多,有什么規劃?”
“學好漢語、說好普通話,還有漢人禮儀,努力完成學業,不掛科。與人打交道的能力也弱,現在才認識了50多個漢族學生,太少了,需要有意培養。”
“都說大學是戀愛的天堂,有心儀的女朋友嗎?”
“高中時向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同學表白過,她沒接受,現在沒感覺了,不想談,感覺累。”
“參加了什么社團活動沒有?”
“沒有。”
“下學期打算參加嗎?”
“不參加,怕影響學習。”
“有選擇地參加一些社團活動對提高你的交往能力會有好處的。”
洛桑未置可否。
“知道你畢業后要進入的三峽集團是個什么樣的公司嗎?”
“是個電力公司,建水壩的吧。”
我還問到一些新聞時事,洛桑都不甚了然。說到專業,洛桑說只是聽到老師說土木工程好就報了。除了學習,其他似都不大知道,這是現在大多數學生的通病,非洛桑一人。但他清醒明白,完成學業是根本。雖然他并沒有什么漂亮周詳的計劃,但他腳踏實地,我能感覺到他內心力量的強大。
無意間我們又聊到漢語。洛桑說,在他們家里,只有他爸回來了才偶爾看看漢語電視節目,母親不懂漢語,鄉民也多不懂漢語,外面的事好多都不知道,他想改變這一現狀。
“我想要把漢語學好,藏語也還要好好學,學好后把諸如‘快遞’、‘電烤箱’這些新詞譯成藏語,編一本新的藏語詞典。現在一些同學已在做這件事了。”說著他便打開手機給我看他的同學們已經完成的一些內容。
“這是一個功德無量的事,而且我相信扎西頓珠的話,你是個靠得住的人,祝你成功!”
與洛桑總共接觸了兩次。第一次臨別時他給我親自戴上潔白的哈達,第二次臨別時他叫我開車小心。他友善懂禮貌、質樸內斂、有理想、有定力、有擔當,時間雖短,但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