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瑞


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釋,“本能”分為兩種:一種是性本能或叫愛的本能。它是一種非常惹人注目的容易研究的本能。它不僅包括性本能本身和目標受約束的本能沖動,而且包括自我保存本能。另一種本能不容易表述。我們把施虐狂看作它的代表。本文中提及的“本能”和弗洛伊德闡述的第一種“本能”基本相同。我們把主張過“本能”生活的人稱作“本能主義者”,指那些以滿足本能為人生最高目標的人們。
《該隱的后裔》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有島武郎(1878—1923)于1917年發表的中篇小說。該作品以北海道農民和地主之間的激烈矛盾為主題,是明治及大正時期“農民文學”中屈指可數的杰作。有島前后在北海道生活了十二個春秋,他的文學生活深受北海道這塊風土的影響。是北海道的風土,打開了有島藝術生命的靈眼,使他開始認真思考人的根本命題。在有島眼中,北海道有一種粗獷荒涼的自由感,這里的人們具有不畏艱險、勤奮工作的“特異氣質”。因此,有島的很多作品都與北海道這塊拓荒之地密切相關。
原始性情
1907年,有島陪同父親到北海道狩太農場視察。在那里,有島親眼目睹了佃農們的貧苦生活,對于迫害佃農們的農場經營方式極其憤怒。他認為佃農們的生活必須得到改善。根據自己這段體驗,有島創作了《該隱的后裔》。該作品刻畫了一位凡事我行我素、魯莽行事,結果陷入無法自拔窘境的農民形象。這位名叫廣岡仁右衛門的農民于晚秋季節攜妻兒牽瘦馬,頂風冒雪,行進在北海道荒涼遼闊的大地上,赴松川農場去當佃農。體格魁梧的仁右衛門對未來充滿夢想:“三年后成為農場里最大的佃農,五年后做一個自耕農,十年后接受一個相當規模的農場。”但是,他的到來打破了農場原有的平靜。他與別人的妻子通奸,對妨礙他的人行兇。附近的佃農們對他恨之入骨。兒子夭折之后,他變得越來越狂暴,酗酒、賭博,直至身無分文。他把一個原本平靜的農場攪得天翻地覆。他無視合同,把本應賣給軍隊的燕麥賣給商人,且不交分文地租,于是被強迫離開農場。后來,他殺死了那匹瘦馬,點燃了自家的房子。走投無路的夫婦倆只好離開農場再次踏上漂泊流浪之旅,比來農場時更加凄慘。他們如同兩只小小的螞蟻,漸漸消失在暴風雪呼嘯的廣袤大地上。
小說的標題取自《舊約圣經》的“創世記”第四章。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是人類最初的農耕者,他殺害了弟弟亞伯,因此他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殺人犯。造物主耶和華要懲戒該隱,對他說:“即便你耕種土地,土地也不會發揮其力,你應該成為顛沛流離的流浪漢。”該隱答曰:“我罪惡深重,不可饒恕……我會去漂泊流浪,那些見到我的人會殺了我吧。”耶和華說:“非也。那些殺你的人會受到七倍的懲罰。”于是造物主為了使人不殺該隱,給了該隱一塊護身符。在耶和華看來,該隱的命運應是:第一,他是一位受挫折的農耕者;第二,他是漂泊他鄉的流浪者。從《該隱的后裔》來看,主人公仁右衛門完全繼承了該隱脾氣暴躁、我行我素、忌妒心強,一切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的原始性情。所以,作者有島稱他為“該隱的后裔”,并對此做進一步解釋說:
自然是種巨大力量。我們不知如何去征服,不知如何與自然共存,不停地在其間摸索……這里有一位剛從自然中挖掘出來的男性。既然是剛挖掘出來,他又是一個人,他擔負著必須和他的生母大自然斗爭的命運。和人類生活關系疏遠的他也必須和社會搏斗。他不會與人融洽相處,也不懂得如何征服自然,從而陷入了必須在這種困境中生活的窘境。“該隱的后裔”仁右衛門就是這個人——受大家排擠,受自然排斥。我想讓大家看一下他那種對于生活無比執著的姿態。
仁右衛門身上原始人般的性情和人的本能欲求,突出表現為對生的渴望、對活下去的無比執著。比如,由于當時亞麻利潤高,仁右衛門不顧農場規定,將田地的一半用于種植亞麻。農場會計來提醒他,他反駁說:“我們很為難呀!你們為難與我們為難是兩個樣子,我們為難是因為我們難以糊口。”在這里,仁右衛門將活下去作為生活的最低限度,他把握了一條原則,那就是無論如何也要保持對生的執著。為了活下去,他甚至和妻子搶奪煎餅。
雖為文盲,但仁右衛門作為農民很能干。他不分白天黑夜、不知疲倦地辛勤勞作。但在現實中,仁右衛門所謂“五年內成為自耕農”的夢想不會輕易實現。只要佃農制度存在,那么他們想要翻身的愿望就不可能實現。仁右衛門的錯誤在于他對農場現狀過于樂觀,在于他對農場主壓榨佃農的心狠手辣沒有認識。正因為這樣,與這種命運進行正面斗爭的他陷入了更加悲慘的境地。
仁右衛門對現狀缺乏判斷能力,對將來更缺乏預判能力。對將來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使他往往做出欠考慮的魯莽事。比如在年末的某一天,他單槍匹馬,沒與其他佃農商量就來到農場主家,要求農場主減免地租。而農場主對于他的請求非但不接受,反而對他大發雷霆。面對農場主的指責,仁右衛門無話可應,只能像說夢話般嘟噥著。他被罵得狗血淋頭,蜷縮著巨大的身體,一副可憐相……
由于農民與地主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仁右衛門來到農場一年多就不得不離開農場去另討生活,他是地道的失敗者。環境壓迫人,社會壓迫人,他不僅敗給了嚴酷的自然,也敗給了難以容他的社會。在這種情況下,想推翻壓迫的動力越充足,那么奔向破滅的沖動就越強烈。
本能沖動
仁右衛門進入松川農場后,整個農場再無寧日。這由三個原因造成。原因之一就是地主與佃農的根本性矛盾。對于安于現狀、任由地主剝削壓榨的佃農們來說,仁右衛門對利益的爭取反而破壞了這里原本的“和諧”。
原因之二在于仁右衛門對佃農們的不屑一顧。仁右衛門自進入農場后,整日酗酒、賭博,動輒就和佃農們吵架。由于他身材魁梧,佃農們都懼怕他,不敢與之頂撞。比如:
他一走到那里(佃農們圍攏的爐邊),佃農們眼見著態度產生變化,充滿了令人厭煩的不自然。佃農們急忙站起來,把穿著草鞋的雙腳從爐邊抽走,站到地上,朝他恭恭敬敬地彎腰點頭。
原因之三即仁右衛門對于他人有種天生的恐懼。因為他是產生于大自然的人,對于人類社會有種本能的不相容。所以他盡力避免與他人接觸。可以說,只要這種恐懼不消除,他就永遠會對別人充滿敵意。
小說中,雖然仁右衛門認為農場里所有的人都是敵人,但主要敵人是佃農笠井。仁右衛門和笠井的深刻對立也構成了作品的另一條主線。比如在仁右衛門和佐藤之妻幽會時,笠井突然出現;農場主和佃農開會時,笠井說仁右衛門的壞話;笠井給仁右衛門的孩子治病,仁右衛門懷疑是他害了自己的孩子;就連愛馬瘸腿,仁右衛門也懷疑是笠井搗的鬼。總之,每當有大事發生時,笠井就像不散的陰魂時時出現,這加重了仁右衛門狂暴的性情。
仁右衛門的本能沖動更接近于動物求生的本能。為了凸顯這種本能,作者用了很多比喻句來描述:比如“像野獸般在田間徘徊”“以野獸般的敏感嗅到了事情的苗頭”“就像憑借簡單的啼叫聲在動物之間互相理解一般”“像撲向刀刃的野獸一般豁出去了”等等,這種描寫不禁使人聯想到野性未消的野蠻人。在狂風呼嘯、暴風雪飛舞的北海道,仁右衛門和妻子都本能地知道冬季來臨之前首先要把土地耕種好,以便次年能有個好收成。仁右衛門要執著地生活下去,這種決心絕對值得肯定。但是,本能生活者缺少的往往是生活下去的技術。
作者有島為什么會執拗地在主人公身上體現這種對生的強烈渴望與沖動·原因或許可以追溯到有島妻子的去世。有島的妻子安子由于身患肺結核,年僅27歲就離開了人世。由于所患疾病是傳染病,為了不傳染給孩子,安子入院三年時間里,至死一直未讓三個孩子前來探望。每當想起三個可憐的孩子和丈夫時,安子要繼續活下去的愿望就非常強烈。這種對生命的執著態度也深深地影響了有島以及他在《該隱的后裔》中的人物塑造。
情欲的發散
在人類的原始本能中,除了要活下去的本能之外還有情欲的本能。仁右衛門在情欲方面也完全按本能行事。他和鄰居佐藤之妻通奸也完全是由于本能使然。佐藤之妻第一眼看到魁梧的仁右衛門時,便為他的男性魅力所吸引,她的內心感受到兩人心靈的相通。兩人之間頻頻幽會,絲毫不顧忌周圍佃農們的風言風語。兩人之間的情焰就像燃燒的巨大火球,沒有什么事物能夠阻礙他們。仁右衛門既然能無視場規多種植亞麻,那么他也能無視別人的眼光頻繁地跟佐藤之妻幽會。
但是,這種依靠本能結合的通奸關系畢竟有違道德,所以它不可能長久。由于賭博輸錢,他毆打佐藤的孩子,還對佐藤施以暴力。自那以后,佐藤之妻對他的態度徹底改變。這種境況實際上也是由于他本能的狂暴性情造成的。從這種意義上講,仁右衛門依靠本能建立起來的關系同樣由于本能而導致破滅,而佐藤之妻對仁右衛門產生厭倦之情也是出于保護孩子的母性本能。
本能屬于難以抑制的本然沖動,有時它會演變為打破舊秩序、創造新事物的原動力,同時本能沖動會導致滅亡。在《該隱的后裔》中,本能主義者仁右衛門依靠本能的沖動,打破了農場的舊秩序,也由于這種本能使他遭到農場主的迫害和佃農們的排擠,最后不得不消失在廣袤的大草原盡頭,一切從零開始。
對飽滿個性的憧憬
有島曾說“該隱的后裔就是我”。這句話如何理解·我們不妨看一看有島當時所處的環境。
有島于1910年前后脫離了困擾他多年的基督教。但是,家庭的束縛,特別是父親對他的管制仍使他無法充分發揮個性。1916年,有島的妻子和父親相繼去世,阻擋在有島面前的障礙不復存在。1917年,有島發表此作,向世人宣布文學家有島的正式誕生。當時,有島在日記和各種評論中反復強調要做充滿個性的自我,即按照自己的意志來行動的自我。小說的主人公仁右衛門雖然在境遇上和有島相去甚遠,但是仁右衛門不管周圍環境如何,一切按照自己的意志來行動,這一點與有島所追求的完全一致,本能生活者仁右衛門也就是追求飽滿個性的有島的縮影。正如評論家本多秋五談及《該隱的后裔》時所言:“有島是孝子、優等生,是紳士,他有一種被強烈壓抑著的欲求。他一方面禁不住對忍受壓抑的仁右衛門抱以同情,另一方面他本能地被試圖擺脫壓抑而走向消亡的人物所吸引,找到與他們的共鳴;他一方面維持著世間人們無可挑剔的紳士生活,另一方面為滿足那種被壓抑的欲望,作為間接手段,他創作了《該隱的后裔》。”
由此可見,有島通過描寫仁右衛門這樣一位“破滅”人物來發泄自己被壓抑的欲望。對于有島來說,一切反抗壓迫的東西無疑具有特殊的存在價值。作品的主人公符合這種特性,仁右衛門按照自己的欲望生活,他被夾在大自然和人類社會中間,悲慘地消亡了。文章的描寫看似色調陰暗,但卻能從中體會到一種爽快。這種爽快即主人公無視周圍各種約束,按照自己意志來行動的爽快。有島力圖通過這樣的創作來改造生活,鞭策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