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玫
我曾經為很多法國作家的作品寫過書評。早先是巴爾扎克、是雨果,后來是紀德、是杜拉斯、是波伏娃、是西蒙,后來又是昆德拉。
在我的一篇書評《背德者紀德》中,我曾寫道:對我來說,紀德是法國人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我一直覺得法國的文學以及藝術有她極為特殊的價值。自由的紀德來自自由的法國,或者說,只有法國才會產生出紀德這樣的作家。法國的文學傳統不僅僅是巴爾扎克,是雨果,是左拉,法國的文學中也還有《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現代主義的代表作。法國無疑是浪漫主義的國度,但法國同時是先鋒的,前衛的,另類的,探索的,并且嚴肅的。應當說法國的無論電影還是小說,都始終走在世界的前沿。譬如以戈達爾為代表的法國新浪潮電影;譬如以羅布·格利耶為旗幟的法國“新小說派”。這些都是我曾深入研究并深深喜愛的東西,我因此而熱愛法國,熱愛法國對于藝術的追求和思想。所以我會說紀德是一位法國人無比重要,因為他不但代表了法蘭西的浪漫同時還執著于精神的探索。
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品對中國文壇的影響也很大。諸如羅布·格利耶的作品??肆_德·西蒙的作品。當然也包括杜拉的小說,特別是她早期的《琴聲如訴》。這些充滿了探索精神的作品無疑向我們展示了種種嶄新的創作的可能性,使我們得以用他們的方式來寫作我們的小說。比如西蒙在跑馬中對行進的動感描述,以及他對于時空的一種嶄新的解釋;比如杜拉的那種情感的方式、語言的方式,她的那種電文式的短句子。
克羅德·西蒙是奇特的。他的小說甚至比批評還要難讀。他的小說中那種可以稱之為感性的、情感的東西很少,他的故事被他的色彩、氣味、線條以及時空的解釋全部淹沒了。西蒙是一個過于形式化的作家。我喜歡他對狀態的描述。比如他在《弗蘭德公路》中所描寫的戰爭。他說,在戰后的一個炎熱的午后,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那戰爭的光榮和氣味就懸浮在刺刀的白刃上。我喜歡“懸浮”這兩個字(盡管這是被翻譯過來的詞匯),因為這兩個字使戰后的一切成為可感可觸的。你甚至能夠透過他的文字,聞到太陽下腐尸的氣味。西蒙還善于通過不同的視角,把狀態描寫得充滿了動感。他還嘗試著把動態做靜止的描述,這樣運動的過程便被無限止地拉長了。西蒙的種種探索僅僅是為了解釋一種嶄新的時空關系。他后來的作品越走越遠,以至于紙面上呈現的文字狀態都很奇異了。
西蒙是技術的,但同時也是哲學的。他的探索對于感性是一種提升。我一直覺得人不能只憑借感覺寫作。透過西蒙我們知道,若想把寫作繼續下去,他的思考就應該是深邃的,哲學的,并且與眾不同的。他的作品在充滿靈性的同時,也要充滿對技術的敏感和機智,并將此提升到形式哲學的高度來認識。要有一種形式的自覺。
最早把杜拉帶來中國的,是王道乾先生。王先生把杜拉翻譯得可謂至善至美。王先生的《琴聲如訴》《情人》《痛苦》,還有后來的《物質生活》,我幾乎都是在第一時間讀到了他的譯文。因為杜拉,我便也熟悉了王道乾先生的譯文。王先生的文筆如泣如訴,異常優美。他不僅翻譯了杜拉的句子,還翻譯了她的靈魂。
最初結識杜拉,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讀《如歌的行板》。想到柴可夫斯基那感人的樂章。從此被誘惑。聽這個謎一樣的法國女人那如歌般的訴說。就記住了琴聲。還有海浪。男孩兒的手。那手的冰冷的骨骼。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如此我結識了杜拉。那時候她還健在。在諾弗勒城堡或者特魯維爾的黑巖旅館,她正滿懷激情地寫著《情人》和《痛苦》。還有,她那永恒的經典《廣島之戀》。
就這樣慢慢走近杜拉。一個如此深邃的女人。感慨于她竟然那樣純粹。那么徹底地把愛當作生命。一個年邁的女人怎么能這樣?那是我們不能與之相比的,因為,我們的內心永遠不會具備她那種那么強大的愛的力量。她仿佛是為愛而生。直到那個寒冷的早春她告別了巴黎。那個飛揚著而去了的杜拉斯。那段生命的永恒。而我們只有聆聽。在她的書中。那所有的字和句。
很多年來我熱愛杜拉。那是一種經久不息的也是非常疲憊的愛。沒有誰要求我這樣做,但是我做了。因為杜拉斯之于我,就是寫作和激情。
很多朋友知道我喜歡杜拉。后來這成為一種持續不斷的狀態。這樣無論好還是不好,卻是我無法選擇的。讓生命中有一個女人,與你心心相印。你便有了依托。仿佛始終有人做伴。而且是一個熟人。在你的身邊,說著她的故事。而你聽。與她分享她的痛苦與愛情。那痛苦與愛情也是你所熟悉的。因為你了解她,就像了解你自己。
這就是一種關系。一種關于靈魂的關系。你不管那個女人是不是有時會讓人難以忍受,但她就是親近著你的靈魂的那個人,讓你和她建立起了一種聯系,一種牽掛,甚至一種信念。
慢慢地喜歡上了昆德拉還因為昆德拉終于成了那個法語寫作者。他后來的作品幾乎都是用法語寫作的,這證明他駕馭法語的能力。之所以很在乎昆德拉的用法語寫作,也因為我一直是法國小說最忠實的讀者。我喜歡太多太多的法國作家,不論他們屬于哪個時代哪個流派。而且我對法國文學的未來,也充滿了憧憬和信念。
按照昆德拉的觀點,在歐洲小說史中,整個19世紀都屬于法國。那是因為在那個年代,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都生活在巴黎。但20世紀昆德拉沒有把小說的歷史留給法國,盡管在20世紀中,法國依然不乏文壇巨匠。譬如普魯斯特、紀德、薩特、加繆,以及后來新小說派的那些如此優秀的作家們。如今置身于法國文學背景中的昆德拉,不僅成為法蘭西文化中的一個寶貴的組成,而且還繼承了法國小說探索的精神。在光彩奪目的法蘭西文學中,昆德拉的加入,無疑又為這個文學的國度增添了一道燦爛的閃光。
另一位在我的創作中產生深刻影響的藝術家,是法國新浪潮電影的代表性人物戈達爾。
來自巴黎左岸的藝術家。他之所以是偉大的,因為他創造了法國電影的一種嶄新的樣式,讓人覺得既陌生而又興奮的那種。特別是他的《芳名卡門》,影片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單線條的故事,而是由無窮意象組成的一個支離破碎的完整,完全沒有關系的畫面交替出現,相互消解。一些人在搶銀行、導演戈達爾以病態方式的介入、我行我素不斷行進著的四重奏、音樂中不時涌來的那清晨或黃昏的海浪。沒有前因后果,沒有解釋,人物之間沒有關系,甚至畫面的呈現也是無序的。拋開戈達爾所要表現的思想不說,單單是這種蒙太奇的拼接就非常有意思。故事在被拼接時消亡了,而拼接本身卻產生了意義。
這就和小說發生了聯系,戈達爾的畫面就等于是小說中的語言。那種蒙太奇語言的嶄新使用,就像是搭積木一樣地組合出新的意義。不同的搭法會產生不同的效果,所以形式不單單是內容的載體,也是一種非常積極的因素,它會改變小說中的一切。戈達爾的電影讓我認識了“形式”的意義,這是對長久以來“內容決定形式”這種傳統觀念的徹底顛覆。
因為有了雷奈,有了戈達爾,還讓我們看到了新小說和新浪潮共同探索繁盛的景觀??吹搅恕稄V島之戀》《印度之歌》以及《去年在馬利昂巴》那樣的先鋒電影。
關于技術。任何的創造性都來自對自身傳統的背叛,并由此發現和創造一種前所未有的技術。我所以喜歡 “技術”這個詞匯,是因為我覺得在技術這個詞匯中可以找到一切創新的手段。技術之于我一直是一個清晰明確的概念。其實技術有時候就是一種觀念。所以我喜歡將技術混雜在文字中,甚至混雜在認知和情感中,混雜在你的思想和哲學中。新的方式有時候就是會帶來新的哲學。在意緒流淌的時候,景象就是思想。于是技術也就負載了心意。
我一直覺得形式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東西。它很具體但又很形而上。所以我總是喜歡用搭積木來比喻我所理解的關于形式的理念。文字或者語言就像是積木,是一種固定不變的物質,但拼接的方法卻無窮無盡。不同的搭法就必然會產生不同的物體,而形式的意義就隱藏在那不斷變化著的拼接的方式中。這便是形式為什么總是能吸引我,因為你將在拼接的方式中創造出無窮奇跡。
很多年來我癡迷于這種搭積木的游戲??偸翘幮姆e慮地尋找著各種不同的組合方式,希望在變幻中產生出新的物質。特別是在開始寫作的那些年中,我的作品中充滿了那種形式感。意緒的任意流淌、時空的倒置、凝固或是運動的文字的畫面、反理性、乃至標點和字體的變異……我不知道那樣的寫作狀態是不是很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嘗試本身所產生的向固有形式挑戰的意義。日后我的作品所形成的基本風格,便是由此而奠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