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手銬”的求助者

蓮落塵

現場直擊：

暴怒父親斥責兒子太逆天

周五下午，我剛到咨詢室尚未坐定，就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夾雜著怒罵聲從外面傳來。我打開門，看到一個健壯的中年男子拉著一個面色青黑的少年，少年的雙手竟然被手銬銬著。我急忙把他們讓進室內。男子仍在怒氣沖天地責罵著，少年表情木然，目光冷漠，對男子的責罵充耳不聞。

從男子的語氣和罵聲中，我判斷二人是父子。我首先接過男子的話茬，讓他釋放滿腔怒火，把情緒平靜下來。然后，我把父子兩人分開，開始與他們交談。

通過和男子的初步交流，我大致了解了基本情況。他姓洪，是名警察，平時對兒子洪濤關注較少。洪濤從上小學四年級開始性格發生明顯變化，經常和同學打架，動輒就被老師叫家長，或者被其他學生家長找上家門告狀，為此洪先生沒少給兒子“擦屁股”：托關系、找熟人給兒子小學轉了兩次學，中學轉了兩次學。可兒子的行為不僅沒有得到矯正，反而愈演愈烈，不僅打架，還學會了吸煙、上網、偷錢。

洪先生坦言，他曾不止一次地采取暴力手段試圖改變兒子的行為。比如用皮帶抽打，讓兒子在冬夜里只穿著內褲跪地板，把兒子用手銬銬在床腿上一天不給飯吃等。洪濤13歲那年秋天，洪先生發現他偷拿了家里500元錢，非常生氣，就把兒子反鎖在儲藏室里。結果他接到緊急任務出差兩天，把懲罰兒子這事給忘了。等他出差回來打開儲藏室的門時，兒子狠狠地瞪著他，目光凜冽，直想把他殺死。從那時起，原本矛盾沖突不斷的父子關系更加惡化。兒子視他如仇人，而且變本加厲地鬧事闖禍，以至于上初三時，被老師動員全班學生簽名，要求開除洪濤這個“害群之馬”。

我問洪先生為何把兒子用手銬帶來，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沉重而凄然，說他發現兒子經常自殘，用煙頭燙自己，還用小刀劃自己的胳膊。他又說，兒子有強迫行為，比如經常咬手指甲，咬得手指頭血肉模糊，看著很讓人揪心。他害怕兒子再這樣下去會出大問題，就想著帶兒子來求助心理醫生，可兒子根本不配合，無奈，他只好采取這樣極端的方式，把兒子強行帶過來。

末了，洪先生長嘆一口氣說：“這個熊孩子太逆天了。最近變得越來越暴躁，而且暴力傾向很嚴重。前些天，他說不想去上學了，要去參軍。我以年齡不夠拒絕他的要求。他破天荒地求我幫他想想辦法，還說他今生有兩個愿望：第一個是參軍，練習射擊和武術，將來打擊報復那些對他不好的老師，尤其是那個鼓動學生簽名開除他的老師；第二個是出國，將來當雇傭兵，去殺人，把那些不順眼的人統統殺光。聽兒子說這些話時，我的血直往上涌，頭一下就暈了，我恨不得現在就一槍把這個逆子打死，免得他將來真的有一天成為社會的禍害。”

深刻反思：

“逆子”是怎樣煉成的？

洪先生的話讓我的心揪了起來。作為職業心理咨詢師，我能夠感受到洪濤內心積壓了太多的憤怒情緒，我必須帶著這種覺知和共情走近他，了解他是如何從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變成了父親眼里的“逆子”的。

我先是溫和而小心地打開了洪濤的手銬，請他坐下來，輕輕地對他說：“孩子，你受苦了！”洪濤的身體劇烈抖動了一下，仍然裝作很冷漠的樣子，不看我。我不溫不火地對他說：“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誤解和委屈，你爸爸的暴脾氣也讓你受了很多皮肉之苦，但是我相信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你的心里話！”他還是不看我，也不說話，身體一直在不停地抖動，咬著嘴唇，像在極力控制著某種情緒。我用手輕輕撫摸著他被手銬勒紅的手腕說：“孩子，說不說都沒關系，你什么時候想說，我都愿意傾聽。我給你留個電話，你可以隨時找到我。”我的話音剛落，洪濤的眼淚就落了下來。隨后我們便進入暢通的交流階段。

我給洪濤進行了三次咨詢之后，才全部了解他成為“逆子”的原委。他小時候聰明可愛，小學三年級之前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但是他的生活在8歲時發生了逆轉，爸爸經常出差不在家，媽媽的情緒越來越不好，經常無緣無故地對他發火。爸媽也經常吵架，甚至打架。他不知道爸媽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一年，爸媽離了婚，媽媽從此消失了。他哭著找媽媽，嗓子都哭啞了，但是回應他的只有爸爸的呵斥。此后，他被寄養在姑姑家，為了上學方便，不得不轉學。他不喜歡那個新學校，也不想和那里的同學說話，他想家、想媽媽，幻想著媽媽突然來把他接走。可是，每當他沉浸于幻想中時，老師就會打斷他，點名批評他，或者干脆讓他站在教室外反省。他恨死了那個“魚眼睛”老師，就故意不聽課、不交作業，故意搗亂讓老師生氣。老師不斷地向家長告狀，姑姑管不了他，就向他爸爸訴苦。爸爸對他輕則訓斥，重則打罵，仍然解決不了問題。姑姑抱怨多了，爸爸不得已在他五年級時，把他轉到市里唯一的寄宿制小學讀書。開始洪濤很想努力學習，可是原來落下的功課太多，一時感覺有些吃力，考試成績較差，班主任便不給他好臉色。他的努力老師看不見，但是他任何一個小錯誤卻逃不過老師的火眼金睛，他剛剛積攢的一點學習動力又剎那間消失殆盡。

洪濤的初中是爸爸托關系上的。上初中后，他學習成績不好，在老師眼里仍然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角色，老師甚至視他為空氣，他趴在桌子上睡大覺老師也不管不問。初二上學期，洪濤開始不斷與同學發生沖突，動不動因為打架被老師通知家長，讓其停課在家反省，以至于和老師的關系越來越僵。后來，爸爸把他轉到另一所初中就讀，他仍然好打架，而且下手越來越狠，幾次都把同學打傷，被家長逼要醫藥費。這樣的事情頻發，老師便鼓勵學生聯名寫信要求開除洪濤。

洪濤被學校開除后，爸爸只得把他轉到了城郊接合部的職業高中就讀。由于洪先生和職業高中的領導是朋友，洪濤進入新學校之后得到了重視和照顧，他的精神狀態有了明顯變化，學習成績也大有起色。洪先生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期盼兒子能夠洗心革面。但是不久后發生的一件事，再次澆滅了他的希望之火。一天下午在放學的路上，洪濤看到一個女生被三個男生圍堵戲弄。女生左沖右突無路可走，看到路上有人，就大聲呼救。這激發起洪濤的俠義精神，他把自行車往路邊一放，二話不說就沖了上去。在混戰中，洪濤一拳打在一個小個子男生的左眼上，那男生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另外兩個男生怕事情鬧大，撒腿就跑。洪濤把那個男生送到附近醫院，結果那個男生因眼角膜受傷住院，花費4000多元。老師不僅讓洪濤支付對方的醫療費，而且還逼迫他當眾向對方道歉。洪濤堅稱自己是見義勇為，寧死不道歉，于是對方家長就找到學校鬧事。矛盾交給洪先生處理，他再次把兒子暴打一頓，逼他道歉。洪濤就是一句話：打死也不道歉。不僅如此，他學也不上了，說要么去參軍，要么就出去打工。

治療方案：

愛是醫治心病的良藥

面對如此僵持的父子關系和自我被嚴重壓制的孩子，我慎重地制訂了治療方案。我首先通過分析，讓洪先生明白孩子出現這樣“逆天”行為的心理機制，促進他反思自己在教育中的失誤。

父母離婚，對一個8歲的孩子來說是個嚴重的心理創傷，在這個關節點上，他沒有得到妥善的安置和照顧。被母親拋棄，被父親呵斥，被姑姑厭煩，洪濤過早地經歷了人情冷暖。帶著這種心理創傷，他被轉到一個陌生的學校，要適應新的環境，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不僅沒有得到家長和老師的關愛，而且還不斷地被打壓。每一次轉學，洪濤都曾經滿懷希望地重新開始，期盼能夠得到老師的關注和欣賞。可惜的是，在他的生命里，沒有一位老師能夠給予他渴求的溫暖和支持，更沒有一位老師以“靜待花開”的耐心允許他在挫折中成長。洪濤被貼上差生的標簽，他從老師眼里看到的只有嚴肅和冷漠甚至輕視和厭惡，尤其是初三動員學生簽名開除洪濤的老師和最后逼著他給同學道歉的老師，更是踐踏了他最后的尊嚴，讓他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他滿腔的憤怒轉化為強烈的攻擊力，而他釋放攻擊力的方式有兩種：一方面是把攻擊轉向自己，用煙頭燙手、小刀劃胳膊、咬指甲等，把精神的痛苦轉化為肉體的疼痛；另一方面是不斷通過打架宣泄情緒，并以此吸引老師和家長的關注。只可惜，老師和家長都沒有真正讀懂孩子的內心需求，老師只是一味地批評，爸爸只是一味地打罵。

我讓洪先生回家把洪濤所有的照片都找來，我陪他一起回顧孩子的成長歷程。照片只有幾十張，絕大部分都是孩子在8歲以前照的，8歲之后的照片主要是在春節和洪濤生日時照的，在13歲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一張洪濤的照片了。洪先生久久凝視著一張照片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他把3歲的兒子高高舉在頭頂，兒子的小手在空中揮舞著，咯咯地笑著。前妻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怡然地看著父子倆玩耍。這個定格在13年前的幸福場景，讓洪先生一下子淚眼模糊起來。多少年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快樂了，他從來不曾體會過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的心情，他從來不曾給予兒子慈父的溫情，他甚至從來都沒有認真傾聽過兒子的心聲，包括憤怒的抗議。他只想讓兒子按照他預設的方向發展，他只企圖用暴力解決問題。

在陪伴洪先生回顧兒子成長的過程中，我讓他真切地領悟到，兒子出現問題的根源是愛的缺乏，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就是轉變父愛的表達方式，給予洪濤足夠的關注、溫暖和支持，用足夠的耐心陪伴他在挫折中慢慢成長。

經過一個月的咨詢，父子關系比原來有了明顯改善，洪濤已回學校上學，但是還有咬手指、人際關系不好等諸多問題待解決。洪先生表示，不會再用簡單粗暴的辦法對待兒子所犯的錯誤，他將加強與老師的溝通聯系，耐心引導和教育兒子。

我相信父愛是偉大的，并期待他們父子能夠再次找到曾經丟失的快樂和親情。

【編輯：潘金瑞】